第1章

他認爲謀殺就像表演魔術,敏捷的手部動作總能矇騙人們的目光,而這種情況會持續下去。他就像郵差,送信到每戶人家,但住戶毫不察覺,以爲沒有任何人來訪。他知道自己的存在宛如心臟病患者的心律調節器,若是少了他的魔法,病人便無法存活。

他曉得當自己第一眼瞧見她時,心裡便知道她會是下一個,早在兩人四目相接之前他就已經知道了。在他的同義詞詞典中,總是有一種特定的五官組合能與“完美”畫上等號。純真與成熟、深貂皮色的頭髮、明眸善睞。他從沒出錯過——直覺讓他得以繼續活着。

他看見她望着自己。在人羣急切的喃喃之聲中,他聽見腦海中迴盪的樂聲。“傑克與吉兒上山打水。傑克摔跤,跌破牙牀。”鐘響般的旋律漸漸增強然後爆發,擊打着他的腦袋,如同漲潮時的海水拍擊防波堤。吉兒呢?吉兒又該怎麼辦?喔,他知道吉兒發生了什麼事。一遍又一遍,刺耳的兒歌不斷反覆着。但是這樣永遠不夠,對於罪有應得這種事,他永遠不甚滿意。

所以必須有下一個目標。因此他站在這裡觀察她看着自己對她眉目傳情。他的眼神流露出:我注意到你了,想辦法跟我搭上線吧,我會更加關愛你的。她讀懂了他的心思,而且理解得一清二楚。她顯然涉世未深,沒有嘗過夢想破滅的滋味,生命也尚未令她遍體鱗傷。她的嘴角露出瞭然的古怪笑容,然後爲了他在這漫漫長路中踏出第一步。這是刺激的死亡旅程,充滿了探索與痛楚。就他而言,痛苦並非唯一的要素,但無疑是其中一項。

她緩慢地朝他走去,他注意到彼此的行徑不同。她的步伐有一點直接、大膽,也帶着一點謹慎,以免誤解了他的雙眼正向她傳遞的信息。這個目標喜歡螺旋式的路徑,她的雙腿彷彿循着鸚鵡螺內部的螺紋,或是古根漢美術館的平面縮圖,旋繞着向深處走去。她的腳步慎重,雙眼定在他身上,好像他們之間沒有旁人,沒有障礙,也沒有能讓他們分心的事物。即使她在自己身後,他也能感受到她的凝視,而這一切正如他所料。

她用這種方式向他透露自己的想法與心意——她想玩味這場相遇,欲從各個可能的角度觀看他,將他永遠銘記在心,因爲她認爲這是唯一可以細細推敲研究他的機會。若有人告訴她真正的未來將會如何,她一定會激動得昏厥。

至少,她慢慢步向死亡的盤旋路徑讓她落在他的掌握之中。此時他們之間只隔着一兩排的仰慕者。他以魅惑的眼神直視着她的眼睛,向周圍的人們禮貌地點點頭,然後舉步向她走去。當兩人擦肩而過時,他說:“請容我說一句,很高興見到你。”

她的臉上掠過一絲不確定,不知道該像其他人一樣繼續移動,還是留在他誘惑人的注視之中。他勝券在握,一如往常。她已被虜獲,今晚所發生的事已經超乎了她的一切想象。“嗨。”他說,“請問芳名?”

她頓時語塞。她不曾如此靠近名人,因此對於專爲她綻放的燦爛笑容感到目眩。

我的天,你真是胸前“宏偉”,他想着。

“唐娜。”她終於結結巴巴地回答道,“唐娜·杜爾。”

“這名字真好聽。”他輕輕地說。她回以一個與他的微笑一樣燦爛的笑靨。有時候一切真是太易如反掌了,人們只會聽自己喜歡聽的,尤其當他們所聽見的話如同美夢成真般美好。毋庸置疑,這樣的笑容正是他每一次成功獲得的迴應。她們參加這些聚會,以爲傑可·文斯以及所有與他相關的人士就如同她們在電視上所見的那樣。任何名人的隨行人員都連帶地沾光受惠。人們十分習慣文斯的真誠,也非常熟悉他廣爲人知的正直,他們從未懷疑其中有鬼。旁邊的人聽着他們的對話,彷彿聽見傑克與魔豆的故事——他們想象文斯或他的寵兒栽下的小種子迅速躥天生長,高掛在樹梢的是與文斯平起平坐、如花朵盛開般燦爛的生活。

唐娜·杜爾和其他人一樣抱持着這種攀龍附鳳、平步青雲的夢想,所以她一定會照着他早已撰寫好的劇本走。他有技巧地將她帶到角落,作勢要遞給她巨星文斯的簽名照。然後他以媲美勞勃·狄尼洛的精湛演技,極爲自然地露出恍然大悟之姿並且抽了一口氣說:“我的天啊。沒錯,沒錯!”他用手掌重重拍了一下額頭,發出驚呼。

她伸手接過簽名照,在咫尺之處兩人的手指交錯。她皺着眉頭說:“怎麼了嗎?”

他微微撅起嘴,做出自我輕蔑的樣子。“別理我。對不起,跟我們這些膚淺的節目製作人比起來,我相信你對自己的未來一定有更多有趣的計劃。”這是他第一次嘗試用這樣的詞兒,他的掌心冒汗,血液撲通撲通地衝擊着耳膜。他以爲這種話是陳腔濫調,甚至無法從酩酊醉漢身上騙得一杯免費酒。雖然憑直覺行動讓他變得極爲愚蠢,但是順應本能總是對的。眼前的這一個女孩與當年他的第一個目標一樣,她們都立刻意識到自己將獲得先前與無足輕重之人交談時所不會得到的東西。

“你說的話是什麼意思?”她屏息試探着,不願承認自己已經相信心裡所想的事情,以免因爲誤解而使自己陷入面紅耳赤的難堪之中。

他極其輕微地聳了聳肩,幾乎沒有令平整潔白的西裝起一絲皺紋。“算了,沒什麼。”他以近乎令人無法察覺的動作搖了搖頭,悲傷的眼神充滿了失望,熠熠生輝的笑容也不復見。

“不,請告訴我。”此時她以絕望的尖銳語氣追問。畢竟不論人們怎麼說,其實每個人都向往成爲明星。他真的打算奪走那張剛剛隱約浮現的魔法地毯嗎?那是一個能使她脫離令人鄙夷的生活,並且躍身進入他所屬世界的工具。

他快速地看看左右,確認隔牆無耳,才認真地低聲說:“是一個我們正在籌劃的新節目。你長得很漂亮,是不二人選。我好好看了看你之後,就知道你正是我們要找的人。”他露出惋惜的微笑,繼續說道:“有數百個人通過經紀人向我們作推薦,她們個個渴望成功……不過現在我的腦海裡已經有你的樣子了,也許在甄選的時候我們會幸運地……”他的聲音愈講愈小,雙瞳剪水,而且流露出一絲淒涼,猶如被遺留在寵物寄養中心的小狗。

“我能否……我是說,這個……”唐娜先是煥發出充滿希望的容光,然後又爲自己的魯莽感到詫異,接着對於沒有制止自己開口而感到失望。

他逐漸展露寬容的微笑。任何成年人都會認爲這是一種高傲,但是她還太年輕,沒有察覺他正以高人一等的姿態對待自己。“我不認爲這麼做可行,太冒險了。像這樣的大策劃,在如此微妙的階段,只要一句無心之言就會造成巨大的商業損失。而且你沒有任何專業表演經驗,對吧?”

唐娜窺見了自己可能擁有的誘人未來,內心騷動的期望便如火山爆發一般,說出的話就像熔岩漿中相互撞擊堆疊的巖塊:曾經得過青年俱樂部的卡拉OK歌唱獎,是所有人公認的出色舞者,也曾扮演《羅密歐與朱麗葉》中的奶媽。他曾經以爲校方應該知道避免以這樣煽動的戲劇擾動青少年蠢蠢欲動的,但是他錯了。爲人師者其實就跟他們所教導、照顧的學生一樣永遠學不乖。孩子們或許知道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起因,但是從不理解事情演變成那種狀況的真正理由。但是,從小父母也教導過我們不要隨便接受陌生人給的糖。

從唐娜·杜爾此時如此急切的表現看來,她可能不曾將上述叮囑聽進耳裡。他露齒而笑,“好吧,你說服我了!”他低下頭注視着她,以鬼祟的語氣說:“不過,你能保密嗎?”

她點點頭,彷彿這件事攸關她的生死,但是她並不知道事實確實如此。“喔,當然。”唐娜說,深藍色的眼瞳閃爍,雙脣微張,粉紅小舌掠過脣間。

他刻意端詳着她,她則用混合着擔憂與渴望的眼神對上這個明顯的打量。“我在想……”他以近乎嘆息的嗓音說道,“明天早上你可以來找我嗎?九點鐘?”

她短暫地皺了皺眉頭,隨即又舒展開來,眼裡帶着堅決。“好。”她毫不猶豫地說,彷彿上學不重要地被摒棄一旁,“好,可以。在哪兒?”

“你知道廣場酒店嗎?”他必須加緊動作了,人們開始向他聚擁,渴望他的影響力能對自己的理想有所幫助。

她點點頭。

“他們有一個地下停車場。你從比密西街進停車場,我會在二樓等你。不要向任何人提起這件事,知道嗎?媽媽、爸爸、你的好朋友,甚至家裡的寵物狗都不行。”她咯咯地笑了。“你做得到嗎?”他對她露出那種影視從業人員常有的、極度曖昧的神情,這種表情甚至可以讓精神病患者深信讀稿機愛上了他們。

“二樓,九點鐘,對吧?”唐娜問道,下定決心不要搞砸擺脫平凡生活的唯一機會。她永遠不知道,到了這個週末她將哭喊哀求着迴歸平凡,將願意出賣僅存的一絲靈魂,只爲換取平凡。但是即便有人現在告訴她結局會是如此,她也無法理解。因爲在那個當下,他所給予的目眩與夢幻就是她的整個宇宙。還有比這更美好的希望嗎?

“而且保證守口如瓶?”

“我保證。”她一本正經地說,“我發誓,我願意用性命擔保。”第2章

東尼·希爾躺在牀上看着一朵狹長、鵝黃色的雲掠過天空。他覺得買下這棟與其他屋子背對背的連排式房屋,最值得的地方就是這間閣樓臥室。這個房間角度奇特,並且有一組成對的天窗,讓他在難以入睡之時能有些景色可以觀看凝望。新房子、新城市、新開始,但是在牀上連續躺了八個鐘頭後,他依舊難以讓自己陷入無意識的沉睡。

他並不意外自己無法睡得安穩。他苦笑着提醒自己,今天是開始他下半輩子生活的第一天。笑容在東尼凹陷的藍色雙眼周邊堆起即使是再好的朋友都無法稱之爲微笑紋的大量皺紋。他會有這些皺紋從來不是因爲笑得太多,更何況將偵辦謀殺案視爲己任的他永遠不可能笑口常開。

那麼,原因究竟是什麼?當然,工作永遠是最佳的藉口。兩年來,他埋首於內政部的一個可行性研究,評估成立一個訓練有素的國家側寫心理師專門小組是否實用或可行。這個攻堅隊將可插足複雜案件,與偵查團隊通力合作以提高破案率與破案速度。他在保安精神病院擔任精神醫師多年所積累的臨牀經驗與社交技巧,在此都將派上用場。

雖然內政部的研究工作讓他得以遠離病房,但是他也因此暴露在不同的危險之中,例如枯燥乏味。他厭倦了被禁錮在辦公桌前或無止境的會議之中,所以他放任自己放下手邊的工作,接受了一個誘人的提議——參與一件乍看之下就相當特別的案子。即使在最瘋狂的夢魘裡,他也不曾想過這是多麼不尋常的一件事,也沒有想過這會多麼具有破壞性。

他短暫地緊閉雙眼,試圖驅散在意識邊緣虎視眈眈的記憶。回憶總是在他卸下防備的時候伺機而起——這是他睡不好的另一個原因。他一想到夢境對自己會產生什麼樣的影響便不願入睡,因爲倘若沉睡了,主導權就會落入潛意識的手中。

雲朵像一隻緩慢遊動的魚,飄出了他的視線。東尼翻身下牀,輕聲下樓走到廚房。他在咖啡壺的下層注入清水,然後從冰箱拿出深烘焙的咖啡粉填在壺裡的中段,接着拴緊沒有填裝東西的上層,最後將咖啡壺放在瓦斯爐上。他想起卡蘿·喬登,或許每次凌晨三點起牀煮咖啡的時候,他都會想起她。上次的案子結束後,他出院回家時,卡蘿送給他一個笨重的鋁製意大利咖啡壺。“你會有好一陣子不能走路去咖啡館。”她說,“有了這個壺,你至少還能在家煮一杯像樣的濃縮咖啡。”

最後一次與卡蘿碰面距今已有數個月了,他們甚至沒有找機會慶祝她升遷當上總探長——由此可見他們變得多麼疏離。起先當他下班時,無論她的工作多麼忙亂,她還是會抽空來拜訪。漸漸地,兩人都發現,每當他們聚在一起,前次一同辦案時的種種便會像鬼魅一般浮現,在他們之間籠罩上一層陰影,使兩人的關係原本可能會有的發展變得隱晦不明。東尼知道卡蘿比多數人更能理解表象下的他,但是他就是無法冒險向她敞開心房,因爲當卡蘿發現工作影響他究竟有多深之後,可能會因此而拒絕他。

如果事情真的發生了,他不確定自己是否能面對得宜。如果他無法正常處理自己的情緒,他也將無法工作,但是這份工作太重要了,他無法輕易放手。他的所作所爲是爲了挽救人命。他擅長心理分析,或許可算是前所未有的箇中翹楚,因爲他真的瞭解人性的黑暗面。拿自己的工作來冒險會是他所做過的最不負責任的事情,尤其是對於新成立的國家犯罪側寫特別小組而言,這個團隊的未來全握在他手中。

他一邊倒出咖啡,一邊堅定地跟自己說,有時候犧牲事實上是一種得利,所以人們才說吃虧就是佔便宜。他獲准從事自己極爲在行的事,而且還有薪水可以拿。他的臉上露出一抹疲憊的笑容。天啊,他真的很幸運。

夏茲·波曼完全理解爲何人們會有殺人的衝動。她可以面對搬到新城市或是擔任新職位的適應問題,真正讓她火冒三丈的是負責配置供水系統的奸詐的水管工人。當這棟維多利亞時期的大房子要改建成設備齊全的公寓時,建築商設想周到地保留了建築的原有特色,並且避免採用會破壞各個寬敞房間良好比例的隔間方式。憑肉眼觀之,夏茲的公寓十分完美——落地窗的一邊是後院,另一邊就是她的私人空間。

夏茲多年來與人分租有着髒黏地毯與污穢浴缸的廉價學生旅館,接着是警察宿舍,然後換成西倫敦一間租金貴得不合理的雅房。這些經驗令她迫切地想證實自己是個注重家庭整潔的人。向北遷移讓她首次有機會承租負擔得起的房子,但是田園生活粉碎了她必須早起上班的第一天。

她睡眼惺忪、意識迷濛地打開水龍頭讓水放流一段時間,直到恰當的水溫出現。她站在強力的水柱下,雙手以奇怪的膜拜姿勢高舉過頭。當宛如羊水般溫暖的水變成滾燙如針刺的熱水時,愉悅的呻吟頓時成了慘叫。她縱身衝出淋浴間,在浴室的地板上滑了一跤而扭傷了膝蓋,同時嘴裡連珠炮似的咒罵了一陣,抒發在倫敦警局忍受了三年的不滿。

她無言地盯着方纔自己所站的浴室角落。淋浴間現在水汽嫋嫋,接着,水汽驀然間消失了。她好奇地用手探一探水,水溫已經回到了該有的溫度。她小心翼翼地站到花灑下,不自覺吐出一口氣,然後伸手取肥皂。當她全身滿是肥皂泡沫時,刺骨的冷水突然落在光裸的身上。這一次,她重重倒抽一口氣,卻也一同吸進了皁沫,讓這個悲慘早晨又添上她反胃的咳嗽聲。

沒過多久,她意識到自己的煎熬起因於某個人同時也在盥洗。她好歹是一名警察,推敲出導致這個情況的原因還難不倒她。開始新工作的第一天,她並沒有在舒緩的長時間衝浴後感到平靜與精神抖擻,反而覺得慍怒而且挫折。她的神經煩亂,頸部肌肉緊繃——這些是頭痛的預警。“太好了。”她咆哮道,強忍着主要是被情緒所引發而非香皂所嗆出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