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神志不清不是沒有原因的。當滾燙的汗水滑落她的臉龐,爲黏膩的皮膚添上另一層酸污,這意味着她能逃進遠比現實更美好的幻覺中。
唐娜·杜爾蜷縮在牆邊,懷抱着兒時回憶中的種種幻想,彷彿那些幻想能以某種方式拯救她。有一年,媽媽與爸爸帶她參加利茲的聖華倫亭遊園會。棉花糖、熱狗與洋蔥圈……千變萬化的模糊光線灑落在跳華爾茲的人們身上。當他們坐在至高的摩天輪中,在寒冷的夜晚空氣裡輕輕搖晃着,整座城市宛如珠寶櫥窗,在下方鋪展開來,遊園會的霓虹燈像是他們腳下的地毯。
爸爸爲她贏得一隻大泰迪熊——亮粉紅色的劣質皮毛,白色的臉上縫着一個傻氣的大笑容。這成爲他死前送給自己的最後一個禮物。都是他的錯,唐娜哭哭啼啼地想着,如果父親沒有死,這一切都不會發生。她們就不會窮困潦倒,她也不會因此想當電視明星,而會乖乖聽媽媽的話,專心於學校課業然後上大學。
淚水從她的眼角滑落,她握起左手捶打牆壁。“我恨你。”她對着一個搖晃的影像哭喊道——那是一個臉龐消瘦、深愛女兒的男人,“我恨你,你這個渾蛋!”
泣不成聲的嗚咽使她精疲力竭,讓她的意識得以再次仁慈地離她遠去。第21章
里昂在同儕中一向表現得魯莽無禮,這個特點如今已不再。取而代之,他的表情漠然傲慢,就像自己在無數遭拘留或街頭上的年輕黑人臉上所看見的那種樣子。擁有警察證或許意味着自己是他們的一分子,但是里昂聰明地知道,坐在偵訊室對面的這兩名約克郡男人才是大人物。
“那麼,里昂。”華頓以表面上豪爽的樣子說道,“你說的事情與我們從哈倫探員那兒所聽到的一致。你們兩人四點鐘碰面去打保齡球,然後你們到‘羊毛衫衣袖’喝酒,之後再跟賽門·麥克尼爾一起去吃咖喱。”他露出一抹微笑。
“所以殺了夏茲·波曼的人不會是你們兩個。”麥考米克說。里昂認爲他有種族歧視,粉色的平板臉上沒有和善之情,眼神嚴厲而冷酷,溼潤的嘴脣永遠帶着與冷笑無異的抽搐。
“我們當中沒有人殺了夏茲,老兄。”里昂刻意拉長了最後一個字,“她是我們的一員。或許我們變成隊友的時間還不算長,但是我們知道該怎麼相互扶持。你只是在我們身上浪費時間罷了。”
“我們必須徹查所有的動機,老弟,你知道的。”華頓說,“你即將成爲側寫師,你知道超過九成的謀殺案是親人或愛人所爲。言歸正傳,那天當賽門出現時,他看起來如何?”
“我不懂你的意思。”
“好吧。我的意思是,他看起來有沒有很激動、緊張、焦慮?”
里昂搖搖頭,“不,都沒有。他有點安靜,但是我認爲那是因爲夏茲沒來。我想賽門喜歡她,所以很失望她沒有出現。”
“你爲什麼覺得他喜歡她?”
里昂雙手一攤,“就一些事情啊,你知道的。他試着給她留下好印象;他看着她的樣子;他總是在談話中提到她。就像男人對某人有興趣的時候會做的事,瞭解我的意思嗎?”
“你覺得她對他有興趣嗎?”
“我認爲夏茲在男女關係上,對任何人都沒有太大的興趣。如果你問,我會說她太投入在警務工作裡,沒有心思煩惱這個。我不認爲賽門能幸運地跨進她的世界。除非他有什麼她十分想要的東西,例如調查某個連續殺人犯時的有利關係。”
“他說過他去過她家嗎?”麥考米克插嘴道。
“沒有,他從來沒提過。但是一般人是不會說的,對吧?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覺得一個女人放了你鴿子,你不會四處跟人張揚的。閉口不提不是什麼奇怪的舉動。說些什麼、對着整個小組大肆抱怨,那才奇怪呢。”里昂點燃一支菸,並再次以空洞的眼神盯着麥考米克。
“他的穿着是什麼?”華頓問。
里昂皺起眉頭回憶着,“皮夾克、深綠色馬球衫、黑色牛仔褲、黑色馬丁靴。”
“沒有法蘭絨上衣嗎?”
里昂搖頭,“我們碰面的時候沒有。爲什麼這麼問?你們在她的衣服上發現了法蘭絨纖維嗎?”
“不是在她的衣服上。”華頓說,“我們認爲她——”
“我想我們現在不應該深入討論鑑識證據的細節。”麥考米克斷然地打斷華頓的話,“波曼探員沒出現在這個重要的晚餐聚會,你們不會擔心嗎?”
里昂聳聳肩,吐出一縷煙,“不,不擔心。凱猜她有更吸引人的約會。我嘛,我則認爲她可能正埋頭在計算機前苦幹,做她的作業吧。”
華頓問:“她有一點像老師的小跟班,是不是?”
“不是這樣的,她只是很努力工作罷了。聽着,你們不是應該出去抓那個做了這件事的畜生,而不是浪費時間在我們身上嗎?在特別小組裡面,你們是找不到兇手的。我們報名進入小組是爲了解決這種糟糕事,而不是爲了犯下謀殺案,老兄。”
華頓點點頭,“所以我們越快做完訊問越好。我們需要你的幫忙,里昂。你是一名受過專業訓練的警探,但是你也有明察秋毫的能力,否則你不會進入這個特別小組。用你的洞察力幫幫我們吧。你認爲東尼·希爾這個人怎麼樣?我是說,你曉得他並不希望你參加特別小組吧?”
東尼盯着深藍色的屏幕。麥考米克跟華頓或許禁止他進入特別小組的辦公室,但是他們兩人都不瞭解羣體網絡計算機的操作,或者不知道如何禁止他從遠程連接。這個裝置十分簡單易懂——非得如此,因爲隨便一個七歲小孩的計算機知識都比現在正在使用這個裝置的人來得多呢。所有辦公室的計算機都連接到中央處理器與儲存器,任何不在辦公室的隊員均能透過調制解調器直接進入個人的數據儲存處,以及所有人都能讀取的一般性共享數據。基於安全理由,隊員各自擁有自己的賬號與密碼。雖然他們曾指示學員每週變更密碼,以免賬號密碼遭盜用而泄漏機密,不過他們是否願意費事遵守,這就不得而知了。
小組中沒有人知道的是,東尼有每個人的賬號名單。事實上,他能假裝成任何一個組員登入辦公室的計算機,而且系統將絲毫不察。當然,少了密碼他將無法閱覽個人數據庫,但是至少他能登入系統之中。
當東尼結束訊問返家後,他隨即開啓家中的計算機。首先,他調出夏茲的申請表格與測驗結果,這些東西在她入選後,立刻掃描建文件。他將這些數據以及他與保羅·畢許撰寫的進度報告一同打印出來。
然後他註銷自己的賬號,改以夏茲的賬號登入。將近兩個鐘頭並且喝完一壺咖啡後,東尼依然毫無進展。他試了一切所能想到的密碼:夏茲、夏倫、波曼、羅賓、漢、威廉、泰爾、安布里奇、亞徹——他試過這出廣播肥皂劇裡所有的角色名稱——他也試了夏茲雙親的名字、履歷上提及的所有鄉鎮、城市、機構與街道,他甚至嘗試了明顯相關的傑可、文斯,與較無關的米琪、摩根。結果他依舊只能盯着屏幕上顯示的“歡迎來到國家犯罪側寫特別小組。請輸入密碼——”。光標閃爍了好久,而東尼唯一能肯定的事情就是自己沒有癲癇傾向,不然不斷閃爍的光線早就讓他病發了。
東尼起身在房間裡來回踱步,然而沒能有幸得到任何靈感。“夠了。”他惱怒地喃喃說道,然後拿起先前丟在椅背上的夾克,聳着肩穿上。走到商店買晚報或許能讓腦袋清醒一點。“別自欺欺人了。”他一邊拉開大門,一邊低聲自語道,“你只是想知道那些笨蛋在最新的記者會上說了些什麼。”
他走下將花壇一分爲二的小徑,滿是灰塵的玫瑰花叢正與空氣污染做最後的戰鬥。當東尼走上街道,他注意到兩個男人坐在對街一輛平凡無奇的小轎車裡。其中一人匆忙爬出乘客座,跑去查看過熱而冒煙的引擎。頗爲震驚的東尼看得出來這些特徵在顯示他們對於監視行動的不熟練。他們該不會真的浪費人力來監視自己吧?
他在街角停下腳步,往一間有着虛華裝飾的雜貨店櫥窗望去。驕傲的雜貨店老闆將玻璃擦得雪亮,讓東尼可以看見背後對街的情形。跳出車外的那個男人站在公車站牌旁徘徊,假裝在看時刻表。這個動作完完全全顯示出他是個外地人,當地人太瞭解客運公司之間亂無章法的競爭,所以只把時刻表當做一個拙劣的玩笑而從不理會、參考。
東尼繼續走到轉角。藉由道路交叉的掩護,他回頭一瞥。車子已經掉頭,在他身後約五十碼之處緩緩跟着。他們毋庸置疑地是在監視他。但如果這就是當地警方所能派出最頂尖的警察,那麼殺死夏茲·波曼的兇手根本不用太擔心自己會被緝捕歸案。
對於這兩位同仁大感失望的東尼向當地報攤買了一份晚報,然後慢慢走回家,邊讀邊走。至少警方沒有公開說了什麼會招致揶揄奚落的話。如果不是他們三緘其口,就是他們沒什麼能張揚的。東尼相信自己知道真實情況是哪一種。
一進到屋內,他假裝拉起窗簾以遮蔽刺眼的陽光照在計算機屏幕上,然後藉機查看監視他的人。他們都回到了車內,車子停在與之前一樣的位置。他們在等什麼?他們期待他會採取什麼行動嗎?
若不是浪費人力在錯誤的目標上所導致的潛在後果過於駭人,被人跟蹤其實還挺有趣的。東尼一邊想着,一邊拿起電話撥打保羅·畢許的手機。當畢許接起電話,東尼開門見山地說道:“保羅嗎?你絕對不會相信這事兒。麥考米克跟華頓幻想特別小組裡有人殺了夏茲,因爲我們是她在這兒唯一認識的人。”
畢許聽起來很沮喪地說:“我知道。但是我又能怎麼辦呢?這是他們的調查行動。跟你說件事,希望能讓你好過些。我知道他們跟她以前服務的部門聯絡,請他們查查那兒是否有人對她抱持深仇大恨,進而追着她到這兒來。截至目前沒有好消息,但是她的前任刑事偵緝部巡官顯然跟他們聯絡了,她說她當中間人,安排了傑可·文斯跟波曼在星期六早上碰面。看來波曼似乎決意追查那個關於失蹤少女的瘋狂想法。”
東尼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唉,感謝老天。現在或許他們會開始認真看待我們了。我的意思是,他們至少得問爲什麼文斯不出面親自告知這件事,夏茲的照片早就刊在報紙上了。”
畢許說:“事情沒那麼單純。有人打電話來說,星期六早上看到波曼到文斯家。過了幾分鐘,文斯的太太也打電話來,她說她先生還沒看到報紙。所以其實沒有人在隱瞞什麼。”
“但是他們至少會找文斯談談吧?”
“我相信他們會的。”
“所以他們必須將他視爲嫌疑犯之一。”
東尼聽見畢許輕輕呼了一口氣。“天知道?麻煩的是,東尼,我能和緩地建議,但是我無權阻止他們依照自己想要的方式進行訊問。”
“我聽說你同意他們認爲小組應該停止實際運作。”東尼直言道,“想必這件事你無須贊同他們吧?”
“拜託,東尼,你也知道特別小組的政治策略有多艱難。內政部堅持我們不能在當地製造任何麻煩。這只是一個小小的讓步,小組並沒有解散,沒有人會被再分配回到前任服務單位。我們只是被排除在搜查行動環節之外,直到這個案子得到解決或是不再是大家注意的頭條。你就試着把這段時間當做是休假吧。”
惱怒的東尼將重點拉回一開始打電話的緣由。“這個休假相當奇怪,竟然包括了無能的警察在我家門前監視。”
“你在開玩笑吧?”
“我希望我是在開玩笑。今早訊問的時候,他們指控我是他們的頭號嫌疑犯,只因爲我早已經殺過人,因此我掉頭就走。現在居然有兩個笨蛋跟在我屁股後面。這真的讓我忍無可忍,保羅。”
他能聽見畢許深呼吸。“我同意,但是我們也只能隨遇而安,直到矛頭不再指向我們,然後開始進行適當的調查行動。”
“我不這麼認爲,保羅。”東尼的聲音清脆快速而且帶着權威性,“我的一名組員已經死了,而他們不讓我們幫忙緝兇。他們的態度在提醒着我不是他們的一員,我只是個外來者。好,這樣有利有弊。如果你不能說服他們從我面前消失,明天我就自己召開一個記者會。而且我保證,你不會比華頓跟麥考米克更樂於見到這種情況。是時候該暗中行事了,保羅。”
“我知道了,東尼。”畢許嘆氣道,“這事兒交給我吧。”
東尼掛上話筒,拉開窗簾。他打開桌燈,站在窗戶前,桀驁不馴地盯着監視他的人。他回想保羅·畢許剛剛告訴他的信息,並且與自己從犯罪現場的觀察做聯結。兇手很生氣,因爲夏茲干涉了他的事,那表示夏茲的懷疑是正確的——一名少女連續殺人兇手還逍遙法外。她做了某件事讓兇手感到慌張,進而將她視爲下一個目標。而夏茲曾做過唯一一件與她的推論有關的事,就是在死前數個鐘頭拜訪了傑可·文斯。
現在他知道殺死夏茲·波曼的人不可能是文斯的某個瘋狂粉絲。即使最專注的跟蹤狂,也不可能在她遇害前的短時間內發現夏茲的身份或是她造訪文斯宅第的理由。
東尼必須找出更多關於夏茲與文斯碰面的事情。如果兇手是文斯的隨行人員,有可能那人也在現場。但如果夏茲前去對質時,文斯是單獨一人,那麼嫌疑就單指向他了。即使他在夏茲離去後隨即打電話告訴同夥她起疑了,這個第三人也不可能在有效時間內追蹤到她、找到她的住處,或者說服她爲自己開門。
當東尼做出這樣的結論時,屋外的監視者離去了。他隨意地脫下夾克,像塊石頭般重重地在屏幕前坐下。這是一個小小的勝利,但是也燃起他繼續奮戰的。現在,他必須找出能夠證實夏茲的理論並且導致她遇害的證據。夏茲·波曼會用什麼作爲密碼呢?小說中的英雄人物嗎?沃蕭斯基跟史卡佩塔太長了;金西、密爾虹、穆爾斯、威克斯福、狄艾爾、霍姆斯、馬波、白羅,全都不對。小說中的壞人呢?莫瑞提、漢尼拔、萊克特——仍然一無所獲。
通常,屋外車子停車的聲音不會令東尼分心,但是經過一整天的折騰,引擎的熄火聲聽起來比警報器還大聲。他看向窗外,心再度一沉。三名他最不想看到的人從一輛眼熟的紅色福特里出來。里昂·傑克森、凱·哈倫與賽門·麥克尼爾,一行人擠在小徑上,隔着窗戶怯懦地對着他的怒顏打招呼。東尼低聲抱怨,並且起身開門,之後立刻轉身穿過走廊,回到他的書房。
他們跟着東尼擠進窄小的房間,沒等主人開口就找了地方或站或坐。賽門站在窗臺邊,里昂優雅地靠着一個檔案壁櫃,而凱則坐在對面角落的一張扶手椅上。東尼從位子上轉身看着他們,試着不去承認心中的無可奈何。“現在我懂爲什麼人們會承認自己所沒犯下的罪行了。”他半開玩笑地說。儘管他們年輕氣盛而且焦慮不安,他們還是頗令他驚訝的。
賽門說:“你不把我當一回事,所以我只好找來援軍啦。”東尼留意到他的臉色慘白得像快要昏厥,也第一次發現賽門鼻樑上的點點雀斑。
“那兩個傢伙——麥考米克跟華頓——不斷批評我們。”里昂破口大罵,“整個下午我看着他們裝模作樣的嘴臉。‘說吧,里昂,你可以安心告訴我們你對東尼·希爾和賽門·麥克尼爾有什麼看法。’老天啊,我跟你們說,他們真的是兩個變態渾蛋。‘麥克尼爾喜歡波曼,但是她愛的是希爾,所以他出於嫉妒而殺了她,你認爲呢?或者希爾想跟波曼上牀,但是她比較喜歡跟麥克尼爾約會,所以他在一陣嫉妒的怒火下殺了她。’他們的胡說八道比農場裡的屎還多,真是令我作嘔。”他拿出煙,然後突然停住手上的動作,“可以抽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