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跟自己保證退休後要寫書。”麥可高文說,“我們竟然可以如此欺騙自己,真是令人難以置信啊。我以前周遊各地,報道重要的體育賽事。現在我的世界縮小得只剩下酒館裡的衛星電視。你大概會覺得我很沮喪,但是有趣的是,我一點也不覺得。我打出生到現在,從沒覺得這麼該死地滿足了。這讓我想到,我最喜歡體育的地方就是觀看。自由而毫無責任負擔,這就是我現在的寫照。”
里昂說:“一種危險的混合體。”
“一種聰明的混合體。三年前,你的出現會讓我嗅到故事性。直到我理清事情究竟怎麼回事之前,我不會善罷甘休。現在,很難想象我竟然可以毫不在乎。比起傑可·文斯說過或做過什麼,我對星期六的拳擊賽反倒比較有興趣。”他指着一個架子,“傑可·文斯。滿滿十五個鞋盒。好好享受吧,老弟。我在酒吧還有一場網球賽要看。如果在我回來前你就要走了,只要把大門關上就好。”
近午夜時,邁克·麥可高文回來了,里昂則依然有系統地檢閱着剪報。記者爲他端來一杯速溶咖啡說:“我希望他們會付你加班費,老弟。”
“其實這是心甘情願的。”里昂苦笑地說。
“出於你,或你的上司的心甘情願?”
里昂思索了一會兒,“是爲了一個同事,我會稱之爲道義之債。”
“那是唯一值得還的債。我就不打擾了,離開時儘量別太用力關門。”
里昂依稀間聽到有人準備上牀睡覺的聲音——地板的嘎吱聲、水管的咕嚕聲、馬桶的沖水聲。然後寂靜中只剩下翻閱發黃報紙的窸窣聲。
當里昂找到可能是自己需要的數據時已經將近兩點。只有一張剪報,簡短的提及,但這是個開端。當里昂·傑克森自行離去,走進黑夜與空蕩的街頭時,他邊走邊哼着歌曲。
米琪的眼神如同記憶中的那樣天真無邪。她將最後一點兒煙燻鴨推上叉子,戳起最後一顆甜豌豆說:“但是花那麼多時間和精力鑽研如此瘋狂的邏輯,一定對你有所影響吧?”
東尼用比實際所需更長的時間吃完嘴裡的玉米粥。“這就像學會蓋長城。”他終於開口道,“你以爲自己知道了,實際上不然;你以爲你感覺到了,其實不然。我想這應該跟做記者很類似。當你在外面報道了像是杜布蘭校園屠殺事件或是洛克比空難這樣的事件後,晚上你怎麼能入睡呢?”
“是啊,但是我們永遠站在事件外圍,你則必須置身其中,否則就失敗了,想必是如此吧?”
“可是你們並非總是置之度外,不是嗎?當你遇到傑可之後,故事就介入了你的生命。你必須在私下所認識的傑可與要對世界所做的報道之間築起高牆。當他的前女友跟八卦小報揭露他的私生活時,你不可能把它單純視爲一條新聞故事。難道那不會影響你看自身世界的角度嗎?”東尼把握第一個能讓她開口談論丈夫的機會。
米琪撥了撥臉旁的頭髮。十二年了,東尼看得出來她對吉莉·伍卓的蔑視絲毫未減。“婊子一個。”她喃喃說,“但是傑可說那多數是杜撰的,而且我相信他。所以那並沒有真的惹惱我。”
服務生的出現讓米琪得以脫離窘境,服務生安靜地爲他們收拾餐具。然後,當兩人再度獨處時,東尼重複了先前的問題。
“你纔是心理學家。”她迴避地說,一邊將手伸進包包,拿出一包萬寶龍煙,“你介意我抽支菸嗎?”
東尼搖搖頭,“我不知道你會抽菸。”
“只有吃完晚餐後才抽。一天最多五根。”米琪的嘴巴滑稽地撅了一下,“控制狂中的控制狂,就是我。”
這句話讓東尼爲之一驚。他唯一會說這句話的時刻,是他談到那名差一點取了自己性命的殺人犯的時候。聽見這話從米琪嘴裡說出來讓他感到錯亂詭異。
“你看起來像見鬼了。”她說,帶着感官的愉悅之情,吸了第一口煙。
“只是一些零星的記憶。”他說,“我的腦袋裡有很多非常奇怪的共鳴在亂竄。”
“我相信。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好奇,你怎麼知道所做的側寫分析是對的。”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然後從鼻腔下方呼出,一臉興味盎然。
東尼估量地看了看她。機不可失。“就跟我們每個人理解其他人的方式一樣——認知與經驗的相互作用。加上曉得要問對的問題。”
“例如?”
米琪看來真的對這個主題充滿了興趣,東尼幾乎要爲自己即將做的事情感到內疚,“傑可不介意貝齊愛上你嗎?”
米琪的臉頓時冷若冰霜,瞳孔因惶恐本能地放大。過了許久,她嚥下一口口水並勉強微微笑出聲。“如果你想讓我驚慌失措,你肯定是成功了。”這是東尼見過恢復鎮定速度最快的人之一,但是她眼中的坦白並非他自行臆測出來的。
“我不會對你造成危害。”東尼輕輕地說,“守密是我的第二本能。可是我也不是笨蛋。你跟傑可只是裝裝樣子,貝齊纔是先到的人。喔,還有一些謠言。但是你跟傑可是繼查爾斯王子跟黛安娜王妃後,最受人矚目的一對戀人。這終結了流言飛語。”
“你爲什麼要提這些?”
“我們倆坐在這兒,是因爲我們有所好奇。我已經回答了所有你所提出的問題。你可以選擇要不要有所回禮。”他希望自己的笑容看起來是溫暖的。
“天啊。”她驚訝地說,“你好大的膽子。”
“你以爲我怎麼成爲最頂尖的人呢?”
米琪邊思索邊看着他,揮手示意手拿甜點菜單走近的服務生離開。“再來一瓶金芬黛紅酒。”她又想了想後吩咐道。然後她俯身輕聲說:“你想問些什麼?”
“這當中,傑可有什麼好處?他確定不是同性戀嗎?”
米琪篤定地搖搖頭,“吉莉在傑可出事後甩了他,因爲她不想跟一個不完美的人在一起。他發誓再也不要投入另一段帶有感情的性關係中。他需要一個幌子幫他擋掉女人,而我則需要一個男人作爲貝齊的屏障。”
“互惠互利。”
“喔,沒錯,互惠互利。而且公正地說,傑可從不曾背信。我不知道他怎麼處理自己的,不過我想應該是高價的應召女郎吧。老實說,只要他不會讓我難堪,我並不在乎。”米琪擰熄香菸,熟練地以直率的眼神看着他,一如她通常如此直視着攝影機那樣。
“我很驚訝,一個以探究他人生活爲職業的人,竟然對自己的丈夫如此不感興趣。”
她冷笑道:“如果要說在跟傑可這十一年來的婚姻裡我學到什麼,那就是沒有人能瞭解傑可。並不是說我認爲他在撒謊。”她思量了一下,“只是我覺得他沒有很誠實。不同的人各自看到傑可不同的真實面,但是我想沒有人對他能有全盤的認識。”
“你的意思是?”東尼拿起服務生戰戰兢兢送來的紅酒爲米琪斟酒,並且將自己的杯子幾乎倒滿。
“我一定得看到傑可在公衆場合表現得像個完美、熱心的丈夫,可是我知道那只是做做樣子。只有我們三個人相處的時候,他非常疏遠。很難相信我們在同一個屋檐下已經生活了將近十二年。工作時,他的行爲舉止就像人們認爲電視明星會有的樣子——完美主義者、有一點過分、當事情沒照他的意思處理的時候,會對團隊跟私人助理大吼大叫。但是在大衆面前,他是魅力先生。然後,如果談到募款,他是個毫不感情用事的生意人。你曉得他每爲公益團體募得一鎊,就能爲自己賺進兩鎊嗎?”
東尼搖搖頭,“我想他大概認爲他爲公益團體帶來的募款,會比他們自己募得的還多。”
“那他爲何要免費去做這些事?喔,對了,其實我自己也是這樣,當我參加公益活動,我甚至不拿出席費。不過話說回來,事情也有別的面向。他當義工照顧那些病重或意外重傷的人。他花無數的時間陪在他們的牀邊傾聽、談話,沒人知道他跟病人之間是怎麼回事。有一次,有記者試着偷偷放置錄音機,想揭露‘傑可·文斯的內心秘密’。傑可發現之後,砸爛了錄音機。他真的用腳把它踩碎了。他們以爲傑可打算把記者也毒打一頓,但是那個傢伙有自知之明先跑了。”
“他是個喜歡保有的人。”東尼說。
“喔,他可是一點也不缺。他在諾桑伯蘭有一間房子,在荒無人煙之處。十二年來我只去過一次,而且那還是因爲我跟貝齊剛好要開車去蘇格蘭,而我們決定順道去看他。我真的是得用強迫的,他才爲我們泡了茶。我這輩子從沒這麼不受歡迎過。”米琪放肆地微笑着,“沒錯,你可以說傑可喜歡保有。但是我無所謂。總比一天到晚在我面前晃來晃去來得好。”
“那麼他一定很不高興警察來探東問西的吧。”東尼說,“我的意思是,在夏茲·波曼的拜訪之後。”
“開玩笑,事實上報警的人是我。要是看到貝齊跟傑可的反應,你會以爲我向警察告發他們謀殺呢。那是一場噩夢,我試着要他們兩人認清,我們不能忽視這名可憐的女人在遇害前不久纔來過家裡的事實。”
“幸好你們當中有一個人有責任感。”東尼冷冷地說。
“嗯,是啊。再者,至少另外還有一個人知道她要到我家——跟傑可通話的另一個警官。所以我們不能希望這事只有我們自己知道就好。”
“我覺得好對不起夏茲。”東尼半撇過頭說,“我知道她在煩惱一些自己的想法,但是我以爲她不會沒有經過我同意就採取行動。”
“你是說,你也不曉得她在調查什麼?”米琪難以置信,“到家裡去的那些警察似乎沒有概念,但是我以爲你一定曉得的。”
東尼聳聳肩,“不盡然。我知道她有一些想法,關於一名以少女爲目標的連續殺手,而且他可能同時也是名人跟蹤狂。但是細節我並不清楚。這本來應該只是一個訓練習作而已,不是真的。”
米琪打了個寒戰,飲盡杯中的酒,“我們能換個話題嗎?談論謀殺,實在有礙消化。”
就這麼一次,東尼不打算爭辯。這場賭局已經漂亮地贏得回報,而他永遠不是一個貪心的人。“好啊。告訴我,你是怎麼讓農業局局長承認他跟生物科技公司掛鉤的?”
卡蘿盯着眼前三名一臉不服氣的人低下了眼,“我知道沒有人喜歡監視工作,但是那是唯一能讓我們抓到這個傢伙的辦法。至少他犯案的間隔相當短,所以我們有可能在一兩天內就能幸運地逮到他。我們將進行單人監視。我曉得如此一來工作變得更困難,但是你們都知道預算的情況。我已經跟制服警察們談過,他們同意借我們一些人力負責白天時段。每天晚上十點,你們當中的兩個人便開始跟監工作。每個人值兩個晚上的班,休息一晚,如果看起來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你們要相互支持。我們今晚就開始。第一批監視人員已經出動了。有任何問題嗎?”
李問:“如果我們被發現了呢?”
“我們不會被發現的。”卡蘿說,“但是如果有意料之外的情況發生,你們就撤退,呼叫同伴並且在恰當的第一時間內交換目標。我曉得在如此稀少的人力下,這會是個艱鉅的任務,但是我有信心你們會成功的。請別讓我失望了。”
“長官?”笛說。
“什麼事?”
“如果我們的人員配置真的那麼吃緊,爲什麼我們不排出兩名嫌犯的優先次序,然後將所有資源投注在最有可能的那一位身上?”
這是一個很難回答,但也很聰明的問題。今天早上吃早餐的時候,卡蘿自己也跟尼爾森爭論了這件事。這讓她停止擔心逐漸佔據心頭的恐懼。“好問題。”此刻她開口道,“我思考過。然後我想,如果我們選錯對象,而且直到另一起致命案件再度發生後我們才發現這個問題,那該怎麼辦?”她讓問題懸在空中,“所以我決定,由公共政策的觀點來看,以較少人力涵蓋兩名嫌犯或許會是比較好的選擇。”
笛點點頭,“好吧。我只是好奇而已。”
“好。你們自己解決排班的問題,現在你們可以先下班休息到晚上十點。隨時告訴我情況。發生任何事,打個電話我就會出現。別把我矇在鼓裡。”
“當你說打個電話你就會出現,長官——”湯米引人聯想地拖長聲調說。
“你們進行逮捕的時候,我要在場。”
“啊,我想你正是這個意思。”
卡蘿曉得,他做出虛假的失望表情是要惹惱她,但是她決意不讓對方知道他的用意已得逞,所以只是甜甜地微笑,“相信我,湯米,你應該爲此感激的。出去吧,讓我做點事。”話尚未說完,她的手已經放在電話上。當賽福德的精英們成羣結隊地像服用了安眠藥的蝸牛一般緩緩走出辦公室時,她按下眼前名單上的第一個號碼,並用鉛筆敲着便條紙簿。“請隨手把門關上。”她喊道,“喂?勤務中心嗎?我是東約克郡警局的喬登總探長。我需要詢問有關失蹤人士的事情,我送出一份信息需求申請,有關少女……”
東尼小心地將車子開上交流道,納悶着如果自己擁有一部浮誇的廣告上所展示的那種終極汽車,而非手上這臺破舊的沃克斯豪爾,他是否會更享受開車這件事。不知怎麼的,他十分懷疑答案真的會是肯定的。但是那不是他應該要思考的事情。擋風玻璃上的雨刷揮去斜斜打落的約克郡雨水,讓他得以看見通往布拉福的漫漫長路。在環城公路上,他遵照先前所得到的、極其清晰的指示行駛,並且終於在一間連棟式房屋外停了車。這裡唯一能與過分整潔的屋子相配的,是以軍事化的精準栽種植物的單一花圃,甚至窗簾都似乎爲了讓窗戶兩旁露出等量的襯裡而被拉起。
門鈴是刺耳的連續聲。開門的是東尼在每一場傑可·文斯出席的活動中都會看到的男子。東尼以自己正透過粉絲而非明星的眼光研究成名現象爲藉口,說服了他與另外兩個揹着相機的狂熱分子提供名字與地址。全是無意義的胡扯,但是那讓他們覺得自己很重要,因而願意合作。
菲利浦·豪斯利是第一個,原因再簡單不過——因爲他住得最近。東尼跟着他進入井然得不可思議的前廳,房間充滿傢俱亮光劑與空氣芳香劑的味道,看起來像文化博物館對一九六二年中低產階級生活的重現。東尼意識到這些全是強迫症的跡象。豪斯利——年紀可能介於三十歲至五十歲之間——不斷地用手指來回摸着米色羊毛衫上的鈕釦,確定它們都在。他至少一分鐘檢視一次自己的指甲,以確保在前一次檢查後它們沒有變髒。他逐漸灰白的頭髮剪成極短的軍人頭,他的鞋子擦得閃閃發亮。他指着希望東尼使用的位子邀請他坐下,沒有提供茶點,然後非常精準地坐在心理學家的正對面,腳踝與膝蓋緊緊地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