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5章 曬書堂
直到戍時來臨,籠罩在江戶城上空的烏雲才漸漸散去,肆虐了一整夜的暴雨終於停歇。
破曉的微光照亮長街兩側的屋檐和鯉魚旗,鑲嵌在招牌上的霓虹燈管早已經熄滅,長街如洗,一派冷清。
嘩啦。
居酒屋的障子門被長崎峰拉開,身上還是穿着那件夫子廟配發的青色儒衫,眼中的目光略顯渙散。
“先生說了要時刻自省、溫故知新,那今天路上就重溫‘論語·爲政’這個篇章吧。”
站在屋檐下的長崎峰,口中自言自語,擡手在面前揮動,似乎在翻找着自己準備複習的內容。
隨着他手指在身前的空氣中一點,一道旁人無法看到的身影出現在他身旁,身形孔武有力,皓首蒼顏,舉手投足間流露出一股儒雅卻不失硬朗的氣質。
“學生張峰見過孔夫子。”
長崎峰拱手行禮,神情異常恭敬。
“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張峰,你可知曉其中的含義?”
現在已經過了卯時,江戶城各處的工坊已經點完了卯,開始上工,所以街道上往來的人影稀少,不過蜷縮在店面臺階上的人倒是不少。
這些都人無一例外,都是拾荒的流浪漢和乞丐。
長時間沉醉上在劣質酒精和高危黃粱夢境之中,已經讓他們的精神和身軀徹底腐朽。就連時常頭疼下一次輸出的壯丁要到哪兒去尋找的宣慰司衙門官員們,都不會打這種人的主意。
只有戍衛偶爾會注意他們,因爲他們是‘黃粱鬼’奪舍事件的高發羣體。
一頭通過奪舍來到這個世界的‘黃粱鬼’,有很大的概率會因爲世界觀扭曲和身份地位的落差,而滋生報復和毀滅的反叛心理。
在鴻鵠被徹底驅逐的倭區,‘黃粱鬼’已經從社會問題一躍而成治安問題,是目前各城戍衛主要的工作導向。
對於這些人,長崎峰根本連看都懶得看一眼。
此刻他滿腦子都在思考,該如何正確且完善的回答‘孔夫子’提出的問題。
“讀書和思考要並軌而行,否則便會因爲缺少實踐而陷入迷茫。但如果只是一味的空想而忽略了學習和鑽研,也只是沙上建塔,終將一無所得。”
長崎峰思慮良久,終於給出了自以爲圓滿的答案。
“你的解釋,只是將我千年前的話語按照字面意思重新翻譯了一遍。依舊只是簡單的‘學’,並沒有做到深層的‘思’!”
‘孔夫子’嚴厲的語氣讓長崎峰心頭一顫,連忙道:“請夫子您爲我解惑。”
“你要學會將老舊的理論放置於當前的背景之下,從中體會出新的道理,這纔是溫故知新。”
‘孔夫子’侃侃而談:“學而不思則罔,不只是要思考,更是要突破桎梏的鎖具,喚醒沉睡的基因。如果不能晉升成爲儒序,伱即便是終身學習,也是毫無意義,終究會陷入無盡的迷惘之中。”
長崎峰臉上露出恍然的神情,連連點頭,被腦機接管的身體自行朝着夫子廟的方向快步走去。
“那夫子,思而不學則殆又是什麼意思?”
長崎峰拐進一條小巷,或許是因爲昨夜的雨勢太大,巷道內滿是積水,各種垃圾上下浮沉,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
其實前往位於南區核心地段的第四夫子廟‘曬書堂’有很多條寬敞的大路,但這條逼仄的巷子卻是最快的捷徑。之前在自己店內打掃衛生花了不少時間的長崎峰要想不遲到,別無選擇。
在這種複雜的環境下,加載了‘孔夫子’的腦機已經沒有餘力再操控長崎峰的身體,只能由他自行接管。
長崎鋒將青衫的衣襬緊緊抱在懷中,一邊小心翼翼的尋找着能夠落腳的碎石磚塊,一邊問道:“是不是如果我只尋求晉升序列,卻忘記了學習儒教經典,只會給自己帶來滅亡?”
“孺子可教。” 踏水而行的‘孔夫子’滿意的點了點頭,“仁、義、禮、智、信,這是儒教思想的核心要務。如果張峰你要想成爲一名優秀的儒序,就不能背離這五個字。”
“要對同序之人心懷仁慈,要對同窗同學秉持義氣、要對儒序門閥保持尊敬”
“啊!”
一聲突如其來的驚叫打斷了‘孔夫子’的話語,只見長崎峰在跳向一塊露出污水的磚塊時,腳下突然打滑,身形一陣趔趄搖晃。
幸好長崎峰及時伸手抓住了旁邊的牆壁上一塊凸起,這才免除了摔進水坑的危險。
“呼”
長崎峰心有餘悸的吐了口氣,正要轉頭向‘孔夫子’道歉,瞳孔卻驟然緊縮如鍼芒。
左右高聳的樓房將巷道的上空擠成一條狹窄的長線,還在攀升的晨光被徹底擋在外面,長崎峰剛剛植入不久的腦機自行調整着他的微光視覺,勉強能夠看清周圍的環境。
入目之處,牆壁上滿是大片大片的猩紅字體,筆觸扭曲,光是用肉眼就能看出噴塗之人心中徹骨的恨意,觸目驚心。
【隆武亡國,嘉啓滅種!】
【新政屠刀,戮我倭民!】
【紅衣官袍是倭民血染,夫子廟堂是食人煉獄!】
長崎峰通體冰涼,連忙切斷腦機中正在進行的課程,身旁的‘孔夫子’在一陣晃動閃爍中消散無蹤。
他擰頭看向自己左手抓着的‘凸起’,那是一把脅差的刀柄,刺入牆壁的刀刃反射着刺目的寒光。
霎時,長崎峰如同觸電一般鬆開手掌,後退的腳步深深踩進盈着污水的坑中。
牆壁上的猩紅標語都是用倭語書寫,一字一句像是炮彈在長崎峰的心頭炸開。
冰冷的寒意從踏在水中的雙腳泛起,沿着軀幹向上攀升,直至蔓延到位於顱後的靈竅。
長崎峰驀然一顫,無形之中,似乎有一團烈焰在他心頭燃起,‘咚咚’的心跳聲讓他止不住的顫慄。
“要想成爲一名合格的儒序,你要始終牢記‘禮義仁智信’.”
冥冥之中,夫子的聲音似在耳邊迴盪,長崎峰猛然脫下身上那件珍視無比的學子青衫,如瘋魔一般朝着牆壁的紅漆標語擦去。
江戶城第四夫子廟名爲‘曬書堂’,是一片佔地頗廣的仿前明樣式的建築羣。主要由供奉儒教先輩投影的先賢堂,還有按照基因優劣進行分類授課的學宮組成。
旭日初昇,已經戍時。
按照曬書堂的規矩,這個時候正是進行早課的時辰。
但今天的曬書堂卻沒有朗朗書聲,幾乎所有的學子都聚集在學堂門口,以學宮班級排成一個個整齊的隊列。
【熱烈歡迎江戶城宣慰司同知劉大人蒞臨曬書堂】
一面橫幅拉在衆人頭頂,站在後排的學子緊緊盯着前人的肩膀,只要對方一動,立馬跟着賣力鼓掌。
在一衆夫子廟先生的簇擁下,頭佩儒巾身穿靛藍襴衫的劉典從學堂內走了出來。
“劉大人,咱們曬書堂可還有許多成果沒來得及跟您彙報呢,這怎麼就要走了呢?”
負責運營整個曬書堂的秦校監亦步亦趨跟在劉典身旁,一陣的長吁短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