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衍龍是陽龍的俗世名字。
對於這位昔日龍虎山的師兄爲什麼會找上自己,陳乞生並不是很清楚原因。
但李鈞曾把陽龍那日兵解前說過的話轉述給了陳乞生,所以陳乞生並未拒絕這一次會面。
精舍密室內,被袁明妃控制的伍道士淪爲了傳話的工具,黃梁夢境之中的陽龍通過伍道士和現世之中的陳乞生進行對話。
“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陳乞生的話音中充滿了警惕。
“師弟你不用擔心,龍虎山目前並不知道你們還潛藏在上饒縣。不過我能夠通過分析謝必安的行蹤找過來,張清羽遲早也會發現這一點,所以你們最好是儘快轉移。”
“張清羽?”
對於這位大名鼎鼎的天師府玄壇殿監院,陳乞生自然認識。
“現在是他在負責龍虎山的行動?”
“是大天師張崇源親自出關點將。”
陽龍語氣凝重道:“這一次張崇源是動了真火,不止欽點白玉京地仙三十四位的巔峰道四張清羽領銜,還派出了龍虎九部中五名主官,而且還調動了天師府封存的兩名‘希字輩’老天師,打定主意你們全部剿滅在廣信府內。”
“張崇源這是調動了小半個龍虎山啊,手筆真是不小。”
陳乞生深吸了一口氣,眉宇間浮現出濃重的陰翳。
張清羽和五名九部主官還好說,真正讓陳乞生出乎意料的是那兩名封存的‘希字輩’天師。
按照龍虎山現行的輩分,‘希’字比如今執掌龍虎山大權的‘崇’字還要高上一輩,都是在‘天下分武’之時就已經跨入道四以上,能被稱爲‘得道’的高手。
只是因爲某些特殊的原因,這些人的道基陷入了不可逆的‘天人五衰’之中,因此只能選擇將自身道基進行封存,意識進入黃梁洞天之中修養。
不過因爲衰落的緣故,這些人的實力最多隻能維持在道三的門檻。而且還會因爲意識長時間駐留在黃梁洞天,無法返回道基溫養,導致自身意識不可避免的陷入輪迴迷惘之中,逐漸失去思考能力,最終只剩下降妖除魔的本能。
可即便是如此,這些封存天師依舊是龍虎山真正的底蘊所在。
“你爲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陽龍現在透露出的這些消息,如果被龍虎山發現,足以讓他的意識被囚進‘酆都洞天’之中,遭受無止境的折磨。
在陳乞生看來,他和陽龍的關係只不過是互相利用,各取所需,並沒有什麼情分能讓對方冒着如此大的風險給自己傳遞情報。
“在師弟你的眼裡,我趙衍龍應該只是一個唯利是圖的小人吧?”
陽龍苦笑道:“這倒也沒錯,如果不唯利,我可能早就死了吧。不過這一次,我並不想跟你做什麼交易,我只是想在伱這裡求證一些事情。”
陳乞生皺着眉頭問道:“什麼事?”
“你是不是已經自毀靈竅,註銷了龍虎道籍,放棄了所有屬於龍虎山的黃梁權限?”
“沒錯。”
陳乞生點了點頭,現在的他已經叛出了龍虎山,自然也沒有必要隱瞞這些事情。
“你真的已經晉升了人仙主?”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陳乞生感覺伍道士口中傳出的話音帶着些許顫抖。
顫抖的源頭不是恐懼或者驚異,而是難以抑制的興奮。
“你怎麼會走到這一步?”
沒等陳乞生回答,陽龍便迫不及待搶聲問道:“你知道老派道序真正的儀軌?”
“我不知道你口中的真正指的是什麼,我所瞭解的老派道序的儀軌都源於龍虎山。”
陳乞生的話音頓了頓,“不過我破鎖晉序之時並沒有滿足其中的任何一項要求。”
“那你爲什麼會突破,又怎麼知道這一步名爲人仙主?”
“福至心靈。當我看到它,我就自然而然知道了它。”
陳乞生緩緩說出他的答案,他並未撒謊,卻讓陽龍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福至心靈嗎?或許你和李鈞都是一樣的人,是衰落的老派基因給如今這個扭曲畸形的道序的一次反擊。而我這種人,註定無法走上這條成仙路。”
陽龍似乎十分輕易的就接受了陳乞生這個近乎於打機鋒一樣的荒謬回答。
甚至陳乞生能夠透過他的話音,在腦海中勾勒出陽龍失落黯然的神情。
“你也是老派修士?”陳乞生脫口問出。
陽龍很快便調整好自己的心態,淡淡說道:“只能說曾經是吧。現在的我已經不配再做武當山的‘衍字輩’道人了。”
陳乞生的臉上卻猛然露出一抹震驚的神色,陽龍不止曾是老派修士,而且竟然還是武當山的道序?!
武當山是什麼存在?在天下分武之前,整個大明帝國道教之中內唯一有資格能夠跟龍虎山並肩道門祖庭,是老派道序的集大成所在,同時也是唯一一個門下道徒能夠和武序中人捉單放對而不落下風的勢力!
甚至道序能夠在戰後和儒佛兩家共同瓜分武序的遺留,一舉坐上三教的次席之位,武當山功不可沒。
可在一場現如今道序內部諱莫如深的‘道統之爭’中,武當山消散的無影無蹤。
甚至像陳乞生這樣的年輕修士,也只能在龍虎山的一些案牘之中看到關於武當山的隻言片語的記載。而且恐怕還是經過了層層修改審覈,真實性根本無從考證。
“你是武當山道序,那怎麼會進入龍虎山”
“奪舍罷了。”
陽龍顯然不願意就此多說,輕描淡寫便帶過了這個話題。
“新派修士的儀軌重點在於道基的強度和黃梁權限的高低,其中道基強度以輪迴的次數和年限來判定,權限的高低則是取決於白玉京仙班席位。”陽龍娓娓道來。
陳乞生還沒能從陽龍真實身份的震驚中回過神來,愣愣失神。
“而老派修士的儀軌,則更趨近於道門典籍之中記載的傳統修道之人,強調對天地的感悟,對自身神唸的錘鍊,是不借助任何外力的純粹的修行。”
陳乞生沉聲道:“這跟如今龍虎山傳承的老派修士的理念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如果他們能接受這個理念,當年也就不會爆發那場‘道統之爭’了。”
陽龍平靜道:“現在的‘四山一宮’掠奪了武當山的底蘊,並對此進行了修改,強行將新派修士那套人爲可以操控的儀軌套用到老派路線上,試圖從中找出普適性和規律性,‘鬥部’便是爲此而設立存在。可最終的結果卻並不如他們所願,改良之後的老派修士在套上了黃梁權限的枷鎖之後,退化成了一個四不像的產物。”
“在發現這條路根本走不通後,其他的道門勢力都選擇放棄了,將所有的資源全部集中在開發黃粱洞天上。而龍虎山的衰落,真正的原因也在於此。”
陳乞生靜靜聽着陽龍的講述,等着對方爲自己揭開一層層籠罩在道門真實歷史上的厚重帷幕。
“道統一戰中,作爲始作俑者的龍虎山遭到了武當山的全面反撲,損失極爲慘重。當時掌權的‘希字輩’的道序大半被打得魂飛魄散,僥倖活下的人也因爲嚴重的傷勢而陷入了‘天人五衰’,只能躲進洞天之中苟延殘喘。”
“畏懼會讓人滋生出無法抵抗的渴望和貪慾。龍虎山爲了掌握武當老派修士的力量,並沒像其他勢力那樣循序漸進的摸索實驗,而是傾盡了整個山門的力量進行實驗,人口基本盤誕生的整整一代人的修道種子和大量的物力財力被消耗在這個過程中,可得到的結果卻讓張家人大失所望。等他們醒悟過來的時候,龍虎山已經被其他道門勢力甩在了身後,曾經的道家祖庭,淪爲一個有名無實的空架子。”
“如果真如你所說,爲什麼我的師傅能夠成爲道四.”“你仔細想想,玄鬥天師的道四和你一樣嗎?我說過了,那是被修改之後的錯誤方式。”
陽龍感嘆道:“權限是捷徑,也是樊籠。你的無心插柳的舉動,卻讓你頓開金繩、扯斷玉鎖,陰差陽錯走上了正確的道路,或許這就是天意吧.”
“所以新就是新,老就是老。本質的差別讓這兩條路徑不能共融,也不能互通。”
陳乞生自此終於明白了所有的是前因後果。
“沒錯。道基溫養神念,神念反哺道基,這是道序的修煉方法。可黃梁洞天的出現,神念如同脫繮的野馬,令人震驚的提升速度讓新派修士徹底沉迷其中,促使他們放棄了所有滋生慾望的感官和血肉,來換取更長時間的夢境輪迴。可這麼做的結果,就是暴漲的神念再無法和進化滯後的孱弱道基進行匹配,因此新派修士之中走火入魔的人越來越多。”
陽龍的話音突然激昂起來,癲狂吼道:“他們都錯了,再真實的黃粱夢境,也比不上真實世界的萬分之一。修道一途從來沒有捷徑可走,黃梁夢境不是機緣,而是一場劫難!是一個能夠將道序徹底毀滅的陷阱。”
陷阱?
陳乞生蹙着眉頭,道序是黃梁夢境建立的主導者之一,也是最大的受益者。如果這是一個陷阱,那幕後之人會是誰?
層層揭開的帷幕之後,出現在陳乞生眼前的卻是更加濃重的迷霧。
“趙師兄”
陳乞生長身而起,拱手抱拳,神情鄭重道:“不知道師兄你需要我做些什麼?”
陽龍說的這些話,對於陳乞生而言重要性不言而喻,已經不是簡單的解惑,更像是一場授道。
陳乞生不是一個無功受祿的人,恩怨分明纔是他的本性。
“門派武序還有天闕,可武當卻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徹底灰飛煙滅,我還需要你做什麼?”
陽龍語氣蕭索:“我就是一個貪生怕死之人,當年在宗門生死存亡之際我選擇了臨陣退縮,現在也不會將那些我自己不敢面對的事情強加在你的身上。我之所以告訴你這些,只是想爲真正的老派修士做一些事情,這樣我心頭的罪孽也算是減輕了一些。”
“或許玄鬥天師也看出了些什麼,所以他給你取名乞生。”
陽龍幽幽一嘆:“師弟,道途漫長,你多保重。”
話音落地,伍道士宛如斷線傀儡,眼中神光褪去,退入角落之中。
“你覺得這個趙衍龍說的話,幾分真,幾分假?”
房門邊,袁明妃依靠着門框,靜靜看着陳乞生。
“九真一假。”
陳乞生吐了口濁氣,說道:“關於新老道序的內容是真的。”
“那‘一假’是什麼?他並不是單純的想要做些事情贖罪,而是想要放長線釣大魚?”
“不。”
陳乞生起身走到精舍密室的窗邊,眼眸中倒映出上饒道宮的殘骸廢墟,“這一假,是趙衍龍並不是一個貪生怕死之人。”
“有可能,否則他也不會在這種時候冒如此大的風險聯繫你。”袁明妃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袁姐,龍虎山派出的道官現在在什麼地方?”陳乞生突然問道。
“目前臨時駐紮在城北蒼松觀。”
袁明妃說道:“根據鄒四九探查的情報,這一批道官的領頭之人,你可能會認識。”
“誰?”
“現任的龍虎山天師府提舉署監院兼鬥部主官,陽宗。”
陳乞生仰頭望向天空,雙目直視着逐漸偏西的日頭,嘴角緩緩勾勒出一絲冰冷的笑意。
“我跟他,確實是很熟悉。”
“一名地仙前五十位的頂尖道四,兩名疑似道三的封存天師,外加一羣龍虎九部的精銳老李,看來這次你算是徹底惹怒那位大天師了,居然派出這麼豪華的陣容來誅殺你這個武序邪魔。”
馬王爺分析道:“上饒、玉山、弋陽、貴溪、永豐,廣信府這塊人口基本盤內一共五縣。上饒是陽宗帶隊,張崇源將他推出來,很明顯就是個誘餌,身邊至少得有一名道三吧?永豐縣沈笠已經試出來了,是三名龍虎九部的主官。貴溪又是龍虎山的山門所在,是張崇源親自坐鎮。”
“那照這麼看來,玉山和弋陽這兩個地方,要麼是一名道三在埋伏,要麼是那個名爲張清羽的玄壇殿監院了?”
“沒看出來啊,馬爺,你什麼時候腦子變得這麼好使了?”
一株山巔青松,李鈞站在樹冠之上,俯瞰着山下的弋陽縣城,嘴裡打趣說道。
“男人行走江湖,靠臉只能吃一時,有勇有謀才能吃一世。馬爺我平時只不過是懶得去動腦,真要認真起來,袁明妃都得甘拜下風。”
“這麼厲害?”
“那是當然。”
“那比起張峰嶽如何?我可是稀裡糊塗幫他打了不少次白工,現在想起來依舊恨得牙癢癢。”
李鈞揶揄道:“要不您老幫我陰他一次?”
“什麼陰一次?這就是你小子的不對了,他張峰嶽什麼年齡?快兩百歲的老古董了!你沒事跟他計較什麼?懂不懂什麼叫尊老愛幼,吃虧是福?”
馬王爺哼了一聲:“你小子少在這兒調侃人,你也就是武序,你要是明鬼,就知道馬爺我以前到底是什麼樣的風雲人物了。”
“知道,雄鷹一樣的男人嘛。”
李鈞笑道:“那要不要賭一次,現在玉山城裡是張清羽,還是那名‘希字輩’的道三?”
“賭什麼?”
“誰輸誰付錢?”
“行啊,沒問題。正好有段時間沒去實操了,我這一身驚天泣鬼神的技藝恐怕都有些生疏了,正要去重新溫習溫習。”
“你年齡大,你先選。”
“我選張清羽!”
“確定?”
“確定。”
“那你就等着給錢吧!”
李鈞哈哈一笑,雙臂張開,從山巔一躍而下。
“什麼意思?你小子是不是早就有情報了,在這兒陰我老人家是吧?”
氣急敗壞的喊聲衝出盔中紅眼,飄散在鼓譟的狂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