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寡?”
“……”
似懂非懂,懂去幾分,有些意外。
其實老人家說的話,很簡單。重點就在“守寡”這兩字上。
媒約之言,明媒正娶。最起碼的就是祭天燒香,入祠堂拜先人,在家譜上留下個名字,以便證明自己就是男方家的人了。即便哪天死了,那也得是男方家的鬼,在祠堂裡還會有個牌位。這就是世人所說的,名分。而,萬一自己丈夫早死,那這過門的妻子,可就得從此守寡了。若守不住這寡,做出些什麼偷雞摸狗的事情來,那可以會被人給抓去浸豬籠的!這叫做,本分。
但,納妾不一樣,完全不一樣。
妾非妻,做的是填房。進不得祠堂,拜不得男方家的列祖列宗,燒不了高香。便也就沒有,那所謂的族譜留名的名分了。而妾與妻最大的區別,除了沒這名分以外,便是無需守那本分了。生是男方人,死非男方鬼。丈夫去了以後,妾也不用去做那守寡的苦事。拍拍屁股,收拾好包袱就能卷被子走人。
所以說,老人這句意味深遠的話語裡,其實說的就只有一個事情。那便是,老人家真的很不看好,夏尋未來的生死…
“對守寡…”
“不然,你以爲,憑你先生我和他爺爺一輩子的交情,他真敢不給你一個正室的名分嗎?”
“哼!”
“啪!”
沒等芍藥有話,老人大力一拍,哼一聲,話風急轉,再怒道:“他不是不肯給,而是不敢給!他怕給了你這名分,沒幾天這小子就掛,沒臉見我,也毀了你這輩子!你懂嗎?”
“……”
青衫拂袖,兩手抱拳,夏尋的神色稍有俊冷。
他不懷疑老人這份擔憂,因爲他現在穿的這一身衣服,就是做好的證明了。
青衫,是今日和夏淵一起由北而來的,來自他爺爺的身上。這件衣服的名聲很大,甚至是比七星的七星,問天的問天,以及京都翰林院的扇子,還要響亮上許多。而它真正的用途,從來都少有人知。但這件衣服所承載的意義,卻是天下皆知。因爲,這是江南夏氏的第一鎮族重寶,唯歷代夏氏族長可穿,名“命葬”。在數十年前,這件青衫和金鑾殿上的龍袍,其實沒太大的區別。民見者皆匍匐,官見者皆叩首,祭天台上與天子同高…
它,纔是真正的無冕之王!
而今日,它卻穿在了夏尋身上,那此中的意義,就真的很可能像老人所推斷的那樣了。就連那位謀比天高的大謀者,也無法爲他的寶貝孫子,謀一個一生平安。
“你別去京都了。”
語氣肯定,不留推脫意。
芍藥雖然不懂得那件青衫的含義,但老人話說得明瞭。即使她再雲裡霧裡,也都能曉得個七七八八。所以,沒讓夏尋狡辯,她便先一步開口。
“……”
夏尋沒有裡立刻回答芍藥的問話。
因爲,他突然明白了一個事情。那就是太師椅上的老人家,先前說看那麼多的鋪墊,似乎就是爲了讓芍藥,對他說出現在這一句話來!
“不去,挺好。”
果不其然…
芍藥說罷,夏尋無話。老人自個擰起茶壺爲空杯滿上茶水,便緩緩說道:“你只要不上這趟京,也不再去理會你身上那道遮天。帶着我這乖徒兒,遠走高飛,又或留在這山裡頭,生些小娃娃陪我這糟老頭子,安安靜靜過完這輩子。那無論是妻是妾,其實都無所謂了。我也都會認了這門親事…”
雙管齊下!
威逼完了,利誘就來了。
但,在這利誘當中,夏尋還聽出了另外一些端倪。
青衫抖抖,他小心地問道:“您,知道我遮天之下,藏着的是什麼?”
老手由茶罐子裡頭,拿出一小撮茶葉,鋪在茶杯上。
細膩的茶香,逐漸被清水拋開,化作淡淡花香四散…
“我之前就說過了,你那玩意,你爺爺不告訴你,自有他的緣由。連他都不能說的東西,我又怎麼會給你說?說了也只會把你給害了而已。莫提莫提,不提也罷。”
夏尋臉色一下沉重:“那您就是知道了。”
清茶泡開,老人蓋上蓋子,而後把茶杯推向茶几一邊。
“於你而言,這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你到底想不想要這門親事。”
茶杯是被老人向外推去的。配合他的話語,這意思就很明顯了。如果夏尋能應下這話,那就可以上前敬茶,老人也會隨之應承。若應不下來,那這事可就得另當別論了。
夏尋緩緩看向芍藥。而芍藥也幽幽地看着他,眼中有期待,也有一些小小的哀求。
抉擇總是艱難的。
無論老人先前推斷是否正確。既然自己爺爺能把夏氏的傳家之寶穿到他的身上,那便就意味着,他身上揹負着的,除了自身的生死以外,還有一道關係家族榮辱興衰的使命。
大局即起,亂世必將隨之而來。先不說天下興亡那些大事,光說夏尋這身,隨便遇着個天啓修着都能被隨手捏死的小身板子,那也是一個累贅。他不是當年那位殺神,也沒那般傲視天下的資質。如果他破不得身上那道遮天,那他永遠都只能是隻耍小聰明的螞蟻。在那個聖人都要隕落的大局裡頭,他根本連蹦跳的餘地都沒有。
在這樣的結果面前,又有誰會甘心?
夏尋也一樣…
而現在,眼前這位老人家,指出了一條看似漂亮的路子。讓他直接跳出這個大局,領着芍藥去過那逍遙的日子。
或許,對別人而言,這樣的選擇,確實很好。無憂無慮,不受凡塵束縛。可是,夏尋不行。因爲,這事關那條他生活了十五年的村子,的生死存亡。即便過去、現在、將來,在那大局面前,他連一隻螻蟻都算不上,但他最少也得出上那麼一份力氣,方纔能邁得過自己的心坎。
而非,逃之夭夭!
“抱歉,我真做不到。”
夏尋臉上的沉重逐漸凝成堅定,略帶一些愧疚看着芍藥,繼續沉沉說道:“不管,我是不是真的在我爺爺的佈局之內,這趟京都我都必須要去。而且,非去不可…”
“爲什麼?”不驚不怒,有怨恨,芍藥問。
“我真的很需要看看那本《連山》。”夏尋堅決輕道。
“爲什麼一定要看!”
芍藥的怨恨隨着兩句對話,也盛起了堅決:“先生說了,你上京會有危險。而且破了那道遮天對你也不見得有好處呀!”
夏尋並未讓步,稍稍解釋:“大局未起,國考是前戲。即便是通天塔那位,也不會在這個時候,對我出手。而且,我不是爲了破遮天,我是要解遮天。我不想再讓它擋住我了,這事我之情給你說過。”
“如果看了《連山》你還是解不了遮天呢?”芍藥速問。
“額…”
夏尋稍有差異。
他差異的是,芍藥爲什麼會把這個問題問得這麼果斷。如果,此時他能冷靜下來深究這個問題,那一些隱藏在少女內心深處的端倪,必然就會顯現出來。但,現在兩人正在爭執當中,這一抹小小的疑惑,就宛如白駒過隙,眨眼即逝,很快便在夏尋的心中消去無蹤了。
他肯定地說道:“無論能不能解開遮天,我能不能修行,我都會回岳陽找你。”
“讓她陪你去那局子裡送死?”老人盯着夏尋,插過話說道。
夏尋沉思了片刻,看着老人,決然逐字說道:“回北地,讓爺爺定下親事。如果爺爺依舊不允,我便陪帶她回問天,陪您左右。”
“……”
夏尋雖然把話說得決絕。但話中意思非常含糊,是隻提婚事,不提老人說的局事。說白了,就是繞來繞去最終還是繞回了他原來的話去了。
老人指了指茶几上逐漸化成墨綠色的清茶,冷冷道:“那你就是不想要這門親事了。”
夏尋看了看老人指着的清茶,再盯眼看去芍藥,問道:“我肯定要,你等不?”
“那我和你一塊上京國考。”
堅決依舊,芍藥答的強勢,語氣中不帶半點讓人迴旋的餘地。可是,旁邊的老人,卻當頭給她潑去了一瓢冷水:“哪來的國薦給你上京啊?”
“額…”
是的,哪來的國薦給芍藥上京啊?
芍藥那是被一時惱火給衝昏腦袋了。國薦就兩張,其中一張,在大年一那早上,就被兩人給弄沒了。現在唯一一張國薦就在夏尋身上,那哪還有國薦給芍藥啊?
一下反醒,芍藥頓時惱,嘟起嘴巴子倔強道:“那我也要去。”
老人家是沒脾氣了:“你真當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了?況且你還沒嫁了!”
看着芍藥氣鼓鼓的樣子,夏尋顯得很是底氣不足,他小心問道:“你等我回來好不?”
“先生說會有危險!而且,要再像大年夜那般,你要是被人欺負了,沒人幫你,你可怎辦呀?”
芍藥說得委屈,且理直氣壯。
老人家聽着了,直接一拍額頭,閉上眼睛,懶得再看這破事了。此間的氣氛,也隨着兩人之間的爭執與討價還價,變得隨和了許多。或許是老人和芍藥都看出夏尋的決心了吧,強扭的瓜不甜,甜的瓜再強扭,那就得爛了…
“真沒危險的咯…”
夏尋刮刮鼻樑,尷尬地說道:“若真有人欺負我,夏侯和墨閒會幫我揍他們的。況且國考就幾日,我完事了便回來,出不了大事的。”
似乎覺得夏尋說得有點道理,芍藥沒糾纏這個問題。眼睛飄着竹地板,氣嘟嘟地說道:“你要去了不回來,或跟別人跑了,我怎辦?”
“咳咳…咳咳…”
有些不要臉…
芍藥說罷,老人大咳不止。那是給芍藥這小姑娘家的起脾氣,給氣的。
不過也難怪,芍藥這話說得確實是少了那麼份,少女該有的矜持。但卻在情理當中,就像刀師傅曾經說的,外面的世界花花綠綠,沒有人敢打包票,把這男女私事說得肯定。當然咯,芍藥這話,其實同時也在說明着,她那少女的心思,是多麼看重心中那一抹情竇花開事兒了。
夏尋被問得有些小小的羞澀,一道暖暖的笑意隨之從他臉上綻開。
接着,他緩緩伸手入懷,認真地從懷中,掏出了一塊半個巴掌大小,和他身上的青衫幾乎一個顏色的玉佩。
“嗯?”
“……”
玉佩油潤透徹,似有流光在其中晃動。左右兩旁分別雕刻着一龍一鳳,極其細膩,呈龍鳳舞陽之勢。而龍鳳環抱之中,則是一塊淡藍色的寶石。無需有光亮映襯,這寶石便自主散發出幽幽藍光。一眼看去,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出,這塊玉佩絕對凡間俗物。至於價值幾何,那暫且就無法估量了。
當夏尋拿出玉佩一刻,閉目的老人,微微被驚起了一絲眼皮,綻出了兩道幽幽精光,似驚訝,也似無奈,更似有一絲絲小小的感動,讓人一時難以看得明白。
接着,夏尋小心地把玉佩捧在手上,走出兩步,來到老人跟前便恭敬跪下了。雙手過頭高舉着玉佩,恭聲說道:“小子自知,今日理虧。但懇請智爺爺寬恕一些時日,待春末夏初,京都歸來,小子定然給您一個滿意的交待。此乃我夏家祖傳,長子玉佩,今日小子願以此爲定親信物,懇求智爺爺應允。”
說完,夏尋微微擡頭,瞟着臉蛋子已經開始長出花兒的芍藥,使去一個眼色。而芍藥立馬就會過意來了,趕緊邁開碎步子來到夏尋身旁,同樣朝着老人就跪了下去。
“懇請先生應允。”
“……”
老眼微微睜開幾分。
這一下子,老人家算是徹底沒轍了。好話廢話,心酸話。明謀暗算,攻心計。能使的招兒,他今日幾乎都給用盡了。就連問天山傳承,他都壓在了這親事上說去一遍。結果眼前這對苦命小鴛鴦,依舊還是那個樣,根本就不把他的苦肉計當回事。繞着個圈子,倒回來給他上迷藥來了。
真不知道該說,是這兒女情太長,還是說那位大謀者,謀太高好。
“哎,…”
“老隱下得一步好棋啊。連這玉佩都給你帶來了…”
老眼睜開,老人似乎是被這塊玉佩給動搖了先前的決念。
無奈地搖了搖頭,就像是一隻鬥敗了的雞公一般,身上那股厲色頃刻退去,化作一份柔色。他拿起茶几上的清茶,翻開茶蓋,一口徐徐喝盡。而後,站起了身子,輕輕地撫摸一把兩人的腦袋。
“你們的路是你們自己選的,那就好好走吧…”
“局能亂天地,暫時還亂不了我的心。但,你要記住你剛剛說過的話,保重好自己。你那遮天解不了,也就別去搭理了。人在其位,才謀其事,你現在還不在那個層次,很多事情你即便撞個頭破血流,其實也是枉然的。哎…”
話語坦蕩,只是有那麼一些蕭瑟。說完這段話後,老人便收回手掌,挽在身後。緩緩邁步往內院走去了…
“今天是好日子啊,把玉佩給芍藥帶上後,便讓下面的人開飯吧。”
“還有,可給你那叔說清楚了!這是訂親,不是成親!”
“……”
幽幽語話,內院傳來。
悠悠迴盪,竹屋廳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