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六章 君子不謀

“精彩。”

“佩服。”

瀛水大河心,已經安靜許久。

自北岸第二道金光出現以後,此處便再沒有人言。一是北岸勢態的蜿蜒起伏,總有讓人出乎意料之處。二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卻處處值得人兒深思。以至於,在沒想通或已經想通之前,沒人願意去多少一句廢話。岳陽王如此、夏淵亦如此,影子或許也如此。

“天下人只知,純陽神算之未卜先知,能盡算天機。殊不知,北茫鬼謀更勝一籌,能紅塵之外,執子天下,謀動蒼生。佩服,實在佩服!”

“屬下失職,未能取命,請樓主責罰。”

沉寂一話,三次佩服,或許這就是影子的心聲。只是,不知道,他到底佩服的,是北茫那位大謀者的謀略,還是這位大謀者敢在千萬裡之外,以自己孫子做餌與他隔空對弈的勇氣。又或許,兩者皆有。從北岸歸來的黑衣人,單膝跪在地上也許久。先前他一直不敢有話,直到冰封邊緣的人全都散去,影子發起三聲感嘆之後,他方纔道出一句自責。

“此事不怪你。”

影子沒有動作,陰森森的聲音似從喉嚨發出:“老隱落子,我亦沒有十勝把握,況且是你。只是不曾想,連四師兄和西方極樂的禿驢也有這等心思,是實在難得。你們都退下吧…”

“令!”

影子面前,夏淵周遭,單膝下跪着的十三位黑衣人齊喝起一聲應。緊接着,兩手在胸前速劃一道結印,隨深幽色的符文顯現,他們的身體逐漸泛起漆黑的幽芒,如煙四散,最後皆憑空消散在河心之上。

黑衣人走盡,影子面向夏淵轉回身去。

“或許你也料不到,今日會有此般百折千回吧?”

“……”

夏淵微側過臉,他聽出影子這句話有所深意,但他沒搞白明這層深意的意思。所以,一時沒接話。而影子應該是知道夏淵沒弄懂他想表達什麼,也不爲難他,再問道:“可曾記得,當年你隨老隱與我等師兄弟遊歷西川時,你袁師伯爲你卜的一卦?”

從提舊事,無從說起。

話題一下子從眼前正事,跳轉到了三十餘年前的微末小事。夏淵這下子是更不明白眼前這位師叔,到底想說些些什麼了。但當年遊歷西川邙山時,純陽那位師伯拿着八卦盤對他叨叨的幾句話,他還是有所記得的。凝起些許不削,他猶疑道:“那老頭子當時說的應該是,地勢坤,缺天勢,以君子立身可厚德載物,鎮安一方。以自由立身可縱橫九州,當世英雄。對否?”

“嗯,不錯。”

影子不置可否應點了點頭:“便是如此,二師兄向來算無遺卦。你現以自由立身的確可縱橫九州,也當得上“當世英雄”四字。但,反之,若以君子立身,便就只能安鎮一方。二師兄算得非常準確。”

影子忽悠半響,對夏淵來上了這麼一段不鹹不淡評價,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表達些什麼,夏淵就有些不耐煩了:“你這是在嘲諷我夏淵無能咯?”

“非也。”

影子搖搖頭:“天數四九仍缺一,你地勢坤,只缺天勢,已是同輩天驕,無人敢低看於你。只是,君子不謀,你命格如此,有將能而無帥才罷了。”

“哼!”

被人當面揭短,夏淵那傲慢的痞子脾氣頓時就冒出來了。管你是聖人還是長輩,話裡有話還是別有所指,他哼起一聲,便不遜反駁:“那夏淵可要斗膽問一句了,師叔可有帥才?”

“我也沒有。”

影子想都沒想就果斷回答:“老夫與你一般,都是不謀之君子。也正因不謀,所以很多事情就只能後知後覺了。好比今日…”說着,影子側身面向大河沿岸。“老夫僅是順勢摻和了一手,你們這些小兒的鬧戲。以老隱謀盡人心的推算,既然能算到我的到來,必然也能算到我會使用的手段。他若有心化解,僅需彈指一揮。怎料想,僅是一場戲鬧,老夫卻見到了這二十年來一直想見而不得見的人和事。無心之完人,煉器之神魂。真龍之血脈,正名之根本。四師兄的種子,西方極樂的和尚,還有你夏淵的子嗣…”

話到這裡忽然止下,這是影子現身以來說的最長的一段話,也是唯一真正有情緒醞釀的一段話。而夏淵聽到這裡,似乎也終於知道這眼前位師叔想說些什麼了。岳陽王,應該也同樣。

停話一會,似有感觸。

影子再道:“君子不謀,謀者自謀。這些都是你不曾想讓我見到,而老隱卻想讓我看到的。這便是爲什麼,你我皆能縱橫四海,卻只能爲將,不可爲帥的原因。”

岳陽王背挽兩手,同樣眼看河岸,說道:“憑聖師之能,舉手擡足便能天地翻覆,又何必如此自謙?”

“非自謙,只是自知之明。”

影子又恢復了毫無情緒的語氣,道:“今日之事,是他讓我看的,同時也是讓你看的。如何取捨,當你自己來決斷吧。”

岳陽王沉沉點了點頭:“常安明白,請聖師放心,此事在今日之後必有定論。”

“那便好。”

影子應去一聲,轉回身軀再次面向夏淵:“既然,你們的籌碼亮出來了,那剩下的事情,你便與常安謀定吧。老夫不謀,追魂樓的生死冊上只留重金之人,最終誰出的價高,誰便能拿得起這把飲血的刀。”

夏淵微皺起眉頭:“難道,我家村長出的價,還不夠高?”

“……”

一陣和風忽起…

影子沒再回答夏淵的話。甩開挽在腰腹的黑錦衣袖,邁開腳步往前踏出,當一步腳落,他的身體便隨風化作無數了的黑色微塵,迅速消散。

“呼…”

“咚咚咚!!”

影子走了,數百里的冰封世界隨之頃刻崩潰!

首先是靜止的河水急速解凍,洶涌激撞。緊接着,被推到了九天之上的數千純陽道人忽然失重,像雨點一般掉落到河裡!再接着,那些原在打鬥的人,由於沒有了慣性的衝力,直接摔了一個狗吃屎、或衝入河裡。最後,便是兩岸觀戰的人了,百十里內人人蹌踉,莫名其妙,不可理解。

“怎麼回事!”

“怎麼會這樣?!”

“純陽的劍陣居然被破了?!”

“誰能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

魚兒越水,人的落水。

百數裡衆生皆驚憾。

沒人能理解眼前所發生的事情,時空禁止盡一刻時長,於他們而言那只是眨眼一瞬,又宛如大夢一場,一時間誰也說不出個滋味來。

“有人來過…”

“十二死肖走了。”

能理解的人,只有極少極少的一部分。其中就包括了河心東南方,佈陣七星的七位院長。七星劍陣,是冰封百里中唯一沒有被泄去能量的,也是此時大河上下唯一還綻盛着烈焰氣芒的。所以,此時兩岸觀戰的目光,大多數都由落水的純陽道人,轉移到了這裡。

站玉衡陣眼的陳隨心問道:“來者是追魂樓那位吧?”

呂隨風點頭:“非他莫屬。”

瑤光院長謹慎說道:“按夏尋小哥的意思,若是此人現身,那李常安必然是大勢已成了。”

呂隨風看着河心的夏淵,平聲道:“淵爺知情,待會問他便是,我們無需瞎猜。”

在幾位院長三兩句交流的同時,落水的數千道人陸陸續續都游出水面了。由於冰封導致上游積水,所以解封之後的瀛水河變得湍急無比,滾滾河水宛如泥石流,直衝得落水之人生生瘀疼,同時也無處借力,一時難以躍出水面。

但仇人就在眼前,三千銀劍居然無功而返,誰能不暴躁?

“夏淵!快殺了他!”

“夏淵!你給我殺了他!從今往後南域純陽爲你馬首是瞻!”

眼看岳陽王孤身一人,夏淵又離他不足三丈,奮力爬遊在河裡的老道人們,紛紛呼喊着讓夏淵動手。甲板上的夏淵詭異一笑,瞟眼那些喊話的老道人,又看向岳陽王,蔑笑道:“安王爺,你可欠着這些老神棍一屁股債了,你說爺爺我該如何是好啊?”

然而,岳陽王硬是看都沒看夏淵一眼,直接甩開袖子,一手後挽去後腰,邁步就往夏淵的身後,也就是剩餘不多的甲板東頭走去。待他與夏淵插肩而過時,他才說道:“王府已備茶,我等你。”

“……”

而此時,甲板東頭的河面上不知從哪裡劃出來了一艘快船,船頭上正站着位全身溼透了的人兒。卑躬屈膝,賊眉鼠眼,這人不是胡三言-胡師爺,還能有誰?只見他遠遠地喊道:“迎王爺回府…”

聲音沙啞,似曾吶喊所至,好像哪裡聽過,但一時間有讓人想不起來了。

“傳令鳴金吧。”

“是。”

岳陽王挽起皇袍,踏腳上船,上船之後他還不忘回看一眼遠處那些落水的道人們,嘴角緩緩翹起一抹笑色,像是有什麼陰謀得逞了一般,詭異相當。

“夏淵!!”

“你爲什麼不殺了他!你出爾反爾!”

眼睜睜地看着岳陽王乘船遠去,大好的血仇機會就這麼白白浪費了,水中那幾位年長老道人不可謂是急怒攻心啊。顧不及爬水,就騰出一手指着夏淵破口大罵。

夏淵則痞得很,咧起一副我就不隨你願,你能拿我咋滴的痞子嘴臉,喝道:“喲,爺爺我可沒答應,要幫你們殺人哦,你們可別張口就來哦!”

“你個小人!事先你可不是這麼說的…”

“得了,得了。”

眼瞧着老道人又要破口大罵,夏淵當即插嘴斷話:“別嚷嚷了,趕緊上岸晾衣服吧。爺爺我這就去他李常安的老巢給你們討個說法,這總成了吧?”

“哼,你最好說到做到!”

“……”

這頭吵吵鬧鬧,另一頭數裡以外的紫金大船則安安靜靜的。臥坐在長椅上的舞宴,懶懶地伸起個懶腰,就像時空靜止的半時長裡,她真睡了一覺一般,打起個哈欠。原本守備左側的侍女,不知何時從船艙內取出一張熱毛巾,兩手託着,恭敬地位舞宴遞去。

“家主一夜未睡,是否需要先回府稍作歇息?”

舞宴隨手接過熱毛巾,細細地擦了擦柔潤地眼袋與臉頰,邊隨意說道:“戲未唱完,仍有壓軸,我回去做什麼?”

“那?”侍女不知該如何發問。

舞宴把使用完的毛巾放回侍女的手上,又懶懶一手枕着後腦,重新半臥在長椅上,隨後隨後閉上了眼睛…

“收兵,備馬,岳陽王府。”

“……”

南岸邊。

方信拖着疲憊的身子由淺灘走上,往日的瀟灑已隨他的羽扇落失,而沒了蹤影。白玉錦袍破碎不堪,幾處明顯的刀傷,還有絲血滲流,非常狼狽。而此時,他的身後還揹着一人…

是位身着囚犯且暈去的婦女。由於她臉額朝下,長髮紕漏遮住了她絕大部分的容貌,所以一時也不好判斷她的年紀。只是,若按情理推斷,這人必然就是那被一夜滅門的洛溪齋齋主-洛穎無疑。畢竟,方信就是因爲她,纔會放下身價去苦求夏淵的。

“御…”

遠處,一輛馬車急行而來。

至岸邊方信跟前,止。緊接着,車門便被人快手推開了,獨老從車上走下。

“來的是追魂樓那位?”

“應該就是他了,洛穎傷勢如何?”

“不輕,傷及肺腑,城關何時能開?”

方信揹着婦女走上馬車,進入車廂,獨老隨後。車廂內早已被好了療傷的膏藥,由於婦女傷勢過重,外加幾人是多年好友,不存在太多扭捏。方信把婦女平放在毛毯上後,一把便撕開了她的外衣!但見,婦女身上傷痕累累是乍看觸目驚心,兩邊肩胛骨更分別被兩根三指粗細的鐵鏈所貫穿,尚未取下。失血過多,導致慘白的肌膚下看不見多少經脈血管,呼吸微弱,命懸一線。

“岳陽王剛上岸,城關估計沒那麼快開。只是洛穎這傷勢是拖不得了…”獨老邊迅速爲婦女的幾處要害傷口敷上藥膏,邊心憂道。

“那如何是好?”

“去北岸,只能跟着夏淵由天上出城了。”獨老果斷回道。

“可是,他要去岳陽王府啊。”

“我知道,你直接去與他說明,他不會爲難你。更況且,你昨夜以爲他立威而建功,他更沒理由再攔你。”

“但願如此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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