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八章 芍藥起疑

白陽拂撩青竹,茶花香至何處?

亂世難覓清靜,春色宜人誰曉?

空憂悠,我心愁,何時百尺更竿頭?

孤山寂,君遠遊,漫山花開我怎留?

初春,美麗的時節。

一夜浩然,漫山花開。問天竹海,更添三分驚豔。紫黃色的山茶花,淡金色的野菊花,翠粉色的滄竹花,一朵朵參差點綴在青竹嫩草間,小道蹊徑邊。遠遠望去,就宛如整座大山都悄然鑲上了華麗的金絲花蕾紋,更似待嫁的姑娘。

“噠…噠…”

數裡山林,翠竹橫生密長,由山腰到山頂,一路遮掩着狹長的登山道,同時也爲它擋下了炎炎烈日。柔和溫暖的山風,撥弄着上山人兒的青絲長髮與灰袍裙襬。蜂蝶親切,花兒喜人,伴隨着她那碎小的步子,翩翩起舞。

一切都顯得那麼祥和,讓人陶醉。

可是,她此刻並不陶醉,而是沉醉。

沉醉於自己腦海裡的疑惑、回憶、分析當中。或許她已經累了,一夜未眠,加上竭力奔逃,讓得她嬌柔的身子深深感到疲憊,粉嫩的臉蛋也顯得憔悴。又或者那一紙信箋的內容實在太過於沉重,讓她無心欣賞一夜變天的宜人景色,匆匆而行。

“咔喳…”

倩影登頂,纖手微提,輕輕推開虛掩的小竹門。

一股濃醇的藥香隨之撲鼻而來。藥香濃,唯有藥料重,杏林中人一聞便知此乃救死之方纔能有如此濃醇的藥味。蕭瑟的倩影順着藥香味兒往裡走,穿過廳堂,拐過天井,行向書房。

書房的門,沒關…

幾塊沾血的長布條被人隨意棄在竹地板上,稍顯凌亂。幾鼎藥爐正在細火慢熬着,室內的濃醇藥香味兒便是由此處散開的。躺在竹牀上的周遠山,被慘白的布條包裹成了一隻血糉子,呼吸孱弱,雙眼緊閉,生死不知。

“莎…”

老人家一手捧着裝滿膏藥的藥罐子,一手拿着根沾藥的黑掃子,正細細地在周遠山的大腿根部來回塗抹着,仔仔細細,一絲不苟。小姑娘輕輕走進書房,雙手疊放在小腹間,欠身行下一禮:“先生,我回來了。”

“嗯。”

老人家默默點頭,背對着芍藥和藹問道:“他們都走了?”

“都走了,由三藏法師護送。”芍藥輕答。

“嗯,那你回房歇着吧。”

“不了,徒兒沒睏意。”

“哦。”

老人家不置可否應一聲,當下便沒再有話。

芍藥也同樣無話,她彎腰拾起地上的帶血布條,把它們放在側旁堆放藥渣的角落裡,再走到書桌旁挽起小裙襬靜靜地坐下。素手執杵,她熟練地抓來兩把紫蘇與大薊,再添一勺子山中清泉,便開始細碾藥臼。

處子的恰靜,老人的平靜,周遠山的沒有動靜。書房內的三個人一時間彷彿都成了漫熬着的湯藥,默默地與空氣混熬着。一縷難以訴說的情緒,隨之蔓延。

“都走了,便挺好呀…”

“我這身老骨頭也總算能過上些清淨日子…”

“在留些日子,我的老命都得少活幾年喲。”

“……”

不知道是不是安靜地氣氛讓人不舒服,老人家最終還是忍不住自言自語地叨起話頭。只是,話裡話外卻總含沙射影地藏那麼股酸澀味兒。以芍藥的嗅覺,必然能聞道這股酸味,所以她也沒選擇去搭理這話茬。

繞去小彎,芍藥不着邊際地幽幽說道:“今早來的是陸師叔。”

“我知道。”老人隨意地回去一句。

“他出手冰封了瀛水。”

“這是必然的。”

“過些日子他應該就會來問天拜山,您可得準備一下。”

“呵呵…”

老人家玩趣笑起,笑得不開,所以他手中塗藥的掃子連抖都沒有抖:“他已經來過了,就在昨夜你們從岳陽樓下來那會。”

“喳。”

碾藥的杵子聞聲停下。看着已經被碾成片狀的藥材,芍藥沒帶太多情緒起伏,她問道:“先生您可與陸師叔說了什麼?”

老人家把藥罐子裡的最後一抹膏藥,細細塗在包裹周遠山鎖骨位置的白布上,再把用完的掃子丟到藥罐子裡,最後將藥罐子輕放在地上,隨意答道:“說了很多,天南地北的啥都有。”

“譁…”

“哦。”

芍藥應聲不言,左手拿起竹筒,爲藥臼再添一勺泉水,未曾打碎的植物莖葉隨水上浮,粘稠的藥汁冉冉散開,逐漸與水交融化成墨綠色。素手重新執起藥杵,浸入藥水中細細均攪,輕輕緩緩,極有耐心。

或許是看出來自己徒兒的小心思,老人家頗有無奈之感地搖搖頭。

待片刻,煮藥的爐子沸起騰騰白煙。老人起身走出兩步,拾起擺在地上漫熬着的其中一鼎藥爐,打開蓋子,並將老眼探入爐內細細瞧去,方繼續說道:“他橫空出世便如繁星耀眼,皓月光芒亦在他的映照下變得暗淡。這天下人都能看到的,你陸師叔又怎會看不到?但既然他是你看中的人,爲師怎也得盡人事,能幫的都幫趁些。只是,他命數自有天定,很多事情強求不得,你就順其自然吧…”

“先生,此言差矣。”

芍藥懵懂地看着被藥杵攪得不斷旋轉在臼中的藥水,幽聲道:“他曾說過,命數人爲,萬物相生,天地自然本非自然,乃因果。人定可勝天。”

“咔~”

蓋上蓋子,拿起的藥爐又放回原位。老人隨手撿來兩根枯枝丟入爐地生火,酸溜溜地隨意說道:“好一個天地自然本非自然。現在你是敢把那小子拿作與爲師一同比較了?”

話意暗藏責備,但老人家語氣和藹,是讓人半分都聽不出有責備芍藥的意思,反而讓人覺得酸澀中有一絲嫉妒。芍藥依舊看着臼中藥水,執杵的小手放緩了些許轉動的速度:“先生教我,學無先後,達者爲師。徒兒只是覺得他說得很對,並無與先生比較的意思。”

“呵呵…”

老人家是好氣又好笑。

這麼多年來,他不曾想到,居然有一天自己會有被這寶貝徒弟反過來說教:“你的翅膀是真長硬了。”

“不硬。”

芍藥氣鼓鼓地嘟起小嘴,小姑娘顯然是有些生氣了:“翅膀若真硬了,徒兒早就已經隨風展翅飛去京都了。一紙國試薦,黑市只需黃金百兩,徒兒若有心要,只需和大師兄說上話便成。”

“哈哈…”

好氣是真又好笑啊,老人家這一下子是真被這小徒兒的姑娘家嬌氣給逗樂了。

笑了好一陣子,老人家再次打開剛放下的藥爐蓋子,從側旁隨手拾取些藥藤丟入其中,感觸說道:“女生外嚮呀,還說自己翅膀不硬。但你再外向,這趟京都不是你能去的。不單只是你不能,你兩位師兄也不能。誰敢去,我就打斷誰的腿。”

“爲何?”芍藥問。

老人道也不賣關子,直接說道:“老隱據北茫虎視中原,北邙關暫無明確態度。現在岳陽已亂,若李常安與夏淵能暗中達成默契,那當年被老隱伏下的暗子,被便會如昨夜瀛水上死而復生之人一般,成過江之鯽涌出水面。不出數日,夏淵即可屯兵千萬伏於南域各州郡,與老隱形成南北合擊之勢。屆時,京都便是龍潭風口,大唐境內只要再有風吹草動,必然又是一番血染十三州之景象。而你們皆乃我問天首徒,大唐官府只要拿下你們其中一人,便就能握住我們整座問天山的痛腳,天下筆墨再不敢與之討伐。是說,你們若去,可還有回來的機會?”

話很長,意語足。道出了老人家一片苦心同時還述說了一遍天下大勢,但芍藥的表情並無太多的變化仍是氣嘟嘟的。想必憑她的聰明才智,老人家先前所說她應該也早有推算。

邊研磨着藥泥,芍藥嘟着小嘴道:“徒兒想斗膽問先生一個問題。”

拿起熬好的藥爐,老人家坐回到竹牀邊上,在側旁的藥盒子裡重新再拿出一把掃子,便往藥爐裡攪拌着。

“你問吧。”

“您可不許騙人哦。”

老人深意笑道:“那你得先問,我才知道要不要騙你。”

芍藥猶豫尋思片刻,然後說起:“夏尋的爺爺乃前朝太傅,二十年前他便料到會有今日大勢,所以捨棄中原基業,遁入北茫,教化蠻夷,屯兵己用,以待時變。上兵伐謀,此乃上上策。但,若論天下歸心,徒兒認爲此乃下下策。

因爲,夏爺爺不同於安王爺。

安王爺身爲先王侄輩,流的是李氏血脈。他若逆反,大可借先王名號,清君側,誅僞帝。若得逞,也可以帝嗣尚幼爲名,順繼大寶。天下氏族宗親對此,只會睜隻眼閉隻眼,因爲大唐仍姓李,國運依舊,各方利益都不會受到損害。此爲大事所催,天命所歸。而夏爺爺則不同。先生之前說過,爲平亂世,二十年前康太子已死於問天山。人死即無名,夏爺爺縱掌北茫億萬雄獅,能劍指長安,卻無出師之名。無名之師,草莽之輩,縱能血漸金鑾,手握大寶,卻不能繼承帝位。若強登帝位,則爲逆賊,天下人人得而誅之。此爲下下之策。

故此,徒兒想以上幾處,都不是夏爺爺想要的。

夏爺爺號稱鬼謀,彈指可江山傾覆,一念便能謀盡蒼生。若他有私心,早在十多年前就可以在北茫建國,何須寫下北茫悲歌,隱忍至今再圖謀大唐?就更不會,至天下人心而不顧,出無名之師了。所以,徒兒大膽猜測,那天夜裡先生是對我與夏尋撒謊了。”

說到這裡,芍藥側眼看着老人家,沉下三分聲色,沉沉說道:“康太子未死,又或者他仍有子嗣存活於世。不知,徒兒說得可對?”

累述鋪墊,只爲問出最後一句。

陳述有序,思維清晰,詳細而不囉嗦。雖然類似的話,昨夜再瀛水河上夏淵說過一遍,但芍藥所說卻暗藏玄機,玄機不在明面之上。當芍藥把話說完,臼裡的藥泥便剛好就被碾成了均勻的膏漿,墨綠的植物纖維混合凝固散發出濃郁的青草氣息,研磨的力度與時間都把握得極爲完美。以至於連老人家都不由得爲自己徒兒這番渾然天成的言行,流露一絲讚賞。

“看來我們家的小藥兒,確實是長大咯。世事人心,功名利祿,你都看得比你那二位師兄透徹,也看得遠。”

聽得出,老人家是想引開話題。芍藥放下藥杵,同時把藥臼裡的膏藥倒進擺放在側的藥爐子,捧起起身,爾後走到老人家身旁,小心地放到空出的火盆子上。再重複了一次問道:“還請先生明示,徒兒說得可對?”

“沒錯。”

老人家再沒左右而言他,直接了當地就承認了下來:“那天夜裡,爲師確實是撒謊了。”

拾來兩支枯乾,隨手丟入火盆。芍藥站起身,靜站在老人身後,沉聲再問道:“可是康太子未死?”

老人背對着芍藥搖了搖頭:“非也,他確實已經死了。”

說着,老人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枯槁的兩手平放在膝蓋上,緩緩擡頭看出窗外。

看着窗外那翠竹在烈日下隨風搖擺,似乎回想着某段被時間長河給淹沒的往事。

“不過,你後頭倒猜對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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