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木寨。
炊煙淼淼依舊飄香。
遙遙看着纔打來兩回便虎頭蛇尾草草撤退的皇族大軍,寨中所有人深思不解之餘,都顯露出了一絲精神上的放鬆。畢竟,八千戰數百,縱有天險相依也是勝率渺茫,這硬仗可不好打呀。
鬆下一口大氣的,是絕大多數人。
唯兩人恰恰相反…
一人算者獨行,一人謀者夏尋。
見得皇族大軍撤退,北山上的獨行放下手中的魚湯,思想片刻,便急忙起身走下山去。而與此同時,北渡口的夏尋把手中長勺交給了身後的賈豪仁,獨自走到一旁的木樁坐下。
食指颳着鼻樑骨,默默地沉思了過去。
熟悉夏尋的人都知道,但他擺出這副沉重神情時,肯定就是遇到棘手的麻煩事了。
“他咋了?”
“想東西。”
“想啥呀?”
“你問我,我問誰?”
看着不遠處傻愣發呆的夏尋,白繡顯得有些疑惑。夏侯也相差無幾,雖然他知道夏尋必然心裡糾結着事兒,可卻不知道其緣故,但也沒打算上前打攪。
“他在掂量着坑人的事兒。”
無聊之際,站在夏侯、白繡身後的羅訣忽然冷不丁地給來一話。
白繡回頭問道:“你咋曉得是坑人的事呀?”
看着夏尋,羅訣肯定回答:“上回在岳陽問天踏雪尋梅,他與我商量如何挖坑算計尹天賜時,就是現在這神情。”
“哦…”白繡似懂非懂地點點腦袋。
沒多久,雷猛、墨閒、舞藤、舞蘭等人,陸續從東西山走下。從幾位北人將領的得意神色,不難看出先前一戰他們是打得樂呵。只是待他們走至近前,見得愁眉不展的夏尋,臉色便都不由得嚴峻起三分。
“他怎了?”
“貌似有麻煩。”
“有啥麻煩的,殺便是!難道我們還打不過一羣娘娘腔不成?哈哈…”
“哈哈…”
衆將領不以爲然鬨笑一堂。
雷猛走過熬湯的火竈,隨手從湯鍋裡撈起一條炸得乾脆的江豚,吃在嘴裡,再獨自走到夏尋身旁,咧嘴奉承笑道:“尋少,你這菜燒得可真好啊。萬軍壓境如沐春風,那是彈指間退敵於千里之外,哈哈哈。”
“呵…”
雷猛的學識顯然是和夏侯差不了多少,這贊起人來說得是虎頭蛇尾,這用詞之亂七八糟,直叫人無言以對。
夏尋苦苦一笑問道:“有人受傷嗎?”
雷猛一行人隨來夏尋附近,隨意找着地方就坐了下來。雷猛大張嘴巴,一口咬掉半截魚身,豪聲道:“哪能有人受傷呀?那啥虎奔、御林的,都是繡花枕頭經看不經揍的貨色,猛哥我還沒出手,光憑虎熬幾人兩三下子就把他們兩千弓手打得落荒而逃咯。呵,若他們再跑遲些,我們定能再收來百來條人命。”
“哦…”夏尋點點頭,沒再有話,繼續默默尋思去。
雷猛見狀,知道夏尋心中必然有事,遂笑色逐漸褪去,輕聲問道:“尋少,可是在尋思禦敵之策?”
“恩。”夏尋再點點頭。
雷猛勉強再提起一絲笑意:“張弛有度,你也莫太過傷神。皇族兵馬雖多,但只要我們守住山寨各處要害,他們短時間內還放肆不起來,你就安心吧。”
夏尋稍稍擡頭,糾結地定眼看着雷猛,嘆聲道:“我不擔心他們放肆,我是擔心他們不放肆呀。”
“……”
雷猛學識是不咋地,但兵略一道卻很有見地。
夏尋的話說得頗深,但雷猛當下就明白夏尋說的是什麼。瞟眼四周,他謹慎地附過臉去,壓低着嗓子問道:“可是擔心他們會分兵循攻,與我們糾纏作戰?”
“對,正是如此…”
夏尋重重地點了點頭,但並未學着雷猛的作態把說話的聲音壓低,他平淡說道:“李建成手掌八千精銳,雖無地利但卻兵勢無匹,宛如削鋼斷鐵之利劍。我們雖佔據地利,但兵力的差距無法彌補,恰似負隅頑抗的堅盾。李建成若一鼓作氣遣兵強攻,我們連日佈置的手段便能物盡其用,他即便傾全軍之力攻山,我亦有持無恐,可使他元氣大傷。反之,他若能靜下心來把魚木寨各處要害分析清楚,再與我糾纏不清,以車輪戰日夜連攻,耗我軍力。我們就實在和他耗不起了啊。”
“……”
夏尋說罷,背對衆人埋頭料理飯菜的賈豪仁不着痕跡地眯下一絲眼皮,似有城府醞釀,撩勺的手不由隨之頓一絲。只是他的動作幅度繼續細微,無人可以察覺…
雷猛的笑色顯出幾縷強顏歡笑的味道,樂觀道:“我看他們應該會沉不住氣的。畢竟皇族勢大,人海戰術最能體現帝王軍威。縮頭縮尾的打法太小氣,不是皇家風格。即便贏下來也不好看。你之前不說過嗎,李建成要的傾覆之威,必然心急。我看用不了幾天,他們肯定得就傾軍強攻了。”
夏尋搖搖頭:“此一時彼一時呀。”
“李建成雖有急功近利之心態,但他頗有用人之明。如果只是李建成和李元霸領軍,即便他們不傾兵攻寨,我也自有把握引誘他們入套。可如今,皇族退而不攻,其中必有才思敏捷且心思細膩者從中參謀。此人既然能洞察玄機於微末,不用多時他就能揣測到我們的意圖。反省過來的李建成更不會貿然舉兵強攻,而我們則會更加被動,形勢就不容樂觀了。”
在夏尋與雷猛對話期間,獨行已經從北山走下。
他來到渡口邊便止住了腳步,靜靜地聽着夏尋說話。夏尋話道中途,不知爲何,定定地看向了獨少,明亮的眼珠子似乎隱隱含有一絲深意。
獨少亦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似在打招呼。
看着獨少,夏尋繼續淡淡說道:“魚木寨方圓不過數裡,尷尬之處在於固守有餘而進取不足,守而不攻絕非長久之計,這是我們的致命缺陷。李建成只要拿捏住這一點,他必然就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分兵詳攻,拋棄所有所謂的帝王軍威,與我們糾纏到底。我們最好別存任何僥倖心態,這是一場苦戰。”
話,說得相當平淡。
平淡得字裡行間的嚴峻,都顯得普通。
或許同爲謀算中人,獨少似乎從夏尋的眼神裡看懂了他所想表達的深層含義。待夏尋把話說完,獨少手把這精緻算盤,緩步走到夏尋與雷猛的身旁。
故作憂色道:“尋少言之有理,李建成若選擇分兵詳攻,他手中的八千精銳便可分爲四軍。天策、虎奔爲騎兵軍,適合白日攻小徑。蒼雲、御林爲步兵軍,適合午後攻山。錦衣及各軍弓手爲遠程軍,協助掩護。翰林院、臨淵閣及各地文系子弟爲後勤,隨時補充兵力。四軍相互策應,輪流攻堅,完全可以做到日夜循攻,而不疲不怠。”
夏尋不知爲何微微掀起一抹笑意。
“是的,正是如此。我軍人手短缺,倘若李建成分兵日夜詳攻,無論攻伐力度如何,我軍都必須出動全員守山,否則任何一絲差遲都足以使我軍敗入絕境。但全員日夜守山,人力消耗之巨大,根本就不是我們可以承受的。李建成只需耗我們數日時間,數日不眠不歇,我們即會精疲力盡,戰力大損。屆時他們再一舉攻殺,我們即兵敗如山倒,絕無反勝之機。”
夏尋的言辭卻愈發嚴峻。
雷猛稍稍皺眉,似乎也聞到了一絲別的味道,故沒接話。但白繡、夏侯及周遭聽者較爲單純,聽不出其中深意,更聽得心慌涼。
“那啥…”
夏侯一手拿掉嘴裡叼着的狗尾巴草,慌問道:“阿尋呀,你說這麼多,這最終結論到底是啥呀?”
夏尋轉眼看着夏侯,深意笑道:“養精蓄銳。”
夏侯沒聽明白,追問道:“啥意思啊?”
夏尋的笑色更深三分,逐字說道:“就是吃飯睡覺。”
“額…”
吃飯睡覺?
周遭聽衆,頓時傻眼。
夏尋剛纔把形勢之嚴峻娓娓道來,轉眼他就把事兒扯淡去咯。這一下子,莫說是夏侯、白繡、羅訣等人沒搞明白夏尋這話裡的意思,就是雷猛、墨閒同樣也不清楚夏尋這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了。
唯獨少忍不住悶悶一笑。
但沒等旁人有話,夏尋便對雷猛喚道:“猛哥兒。”
“啊?”雷猛仍未從尋思中回過神來。
夏尋說道:“今晚照舊,讓兄弟們都吃飽喝足,早些歇息。守夜的人也不需多,數十即刻可。另外,立馬安排人手將前日收割來的全數荒草,用樹皮捆制稻草人,有多少做多少。披上獸皮,繫上棍棒,分別置於東西山的雨棚下。活人在前巡視,草人在後駐守,夜間在山口外點燃百丈篝火,需整夜保持火光旺盛,同時山頂不允許有任何火光。”
“掩耳盜鈴?”
眉頭緊皺,雷猛頗爲納悶。
夏尋想幹什麼,他大概能猜得出來。
只是打仗非兒戲,兩軍已經交鋒,緊迫危急時刻,夏尋竟然想用稻草人做幌子掩人耳目,來換取大夥歇息的時間。如此伎倆,雷猛不敢擔保說是全然無用,但絕對是危險至極。萬一被敵人識破虛幌,臨夜舉大軍偷寨,那可就全完蛋吶。
“尋少,如此安排恐怕不妥吧?”雷猛婉約質疑。
夏尋伸出一手,輕輕拍了拍雷猛的肩膀:“非常時刻,非常手段,如果能用漫山草人換李建成一絲囂張,我們也是賺了。”
話依舊平淡,卻更多三分深度。
瞟眼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掌,雷猛似乎又意識到了什麼。
夏尋這一個動作略顯不禮貌,但以夏尋的脾性,平日裡是絕對不會這麼做的。如果他做了,那便意味着他心中已有決斷,任何人任何話,都無需再說…
雷猛默默點頭,應道:“好,我明白了。”
“那便趕緊吧。”
“……”
(今日兩章皆爲鋪墊,明日開始,便是一路高歌,進入尋道謀略大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