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丹現世,驚聞十方。
飛鳥傳書送去天下譁然。
殊不知,天下譁然亦僅是萬事之始…
魚木寨,東南面,四十里外,皇族大營。
得不到的,你無時無刻不想得到。能得到的,往往卻失之以交臂。此時的魚木寨內哀嚎遍野,傷員無數,全軍戰力已然徹底崩潰。倘若皇族大軍此時膽子大些,敢於率軍前去殺一個回馬槍,想必夏尋等人是真得必死無疑了。
可是,皇族不敢…
他們不敢戰的原因並非膽小,而是敵人根本不可能戰勝。三百北人突然嗑藥狂暴的恐怖畫面,仍歷歷在目。一場幾乎完全被單方面屠殺的血戰,使得皇族大軍之軍心已然悄然彌散於戰敗,並深深烙印下恐懼的傷疤。即便探子早已探得魚木寨此時真實狀況,但皇族軍中所有將士都認爲,這肯定還是夏尋的圈套。魚木寨裡的北人既然能嗑一回藥,那他們便能再嗑第二回,再施一場絕地屠殺的生撕。
此間例外者,唯獨只有一人…
翰林院-柏凌雲。
“公子,此時乃戰機啊!”
“夏尋縱有謀略,但北人精銳已鈍,他手無強兵,是巧婦難爲無米之炊。先前我之所以建議撤軍,是要避其鋒芒,使其氣妥,減少我軍將士傷亡。而如今敵人屠刀已斬落,趁力疲,只要我們再一次調遣全軍攻伐,夏尋等人必死無疑!我故敢斷言,探子回報必然屬實,魚木寨必然空前內虛。如此制勝關鍵,我軍萬萬不可猶豫不決啊!公子!”
“……”
皇族軍營,帥帳之內。
愁雲密佈,垂頭喪氣,失魂落魄。
柏凌雲滿臉着急難耐,憤慨如怒,濤濤不絕。滿座將士鎧甲不整,死氣沉沉,對柏凌雲的肺腑之言根本不屑一顧。上首龍二公子金甲已被撕爛半身,粗壯的左手捆綁着繃帶,臉上怒火久久難消,他是此間唯一讚同柏凌雲的人。因爲,他輸的憋屈。而龍公子,則是此間唯一衣衫面容皆整潔如初的人,只是他此時的內心戰意,卻早已被半時辰前的景象,驚駭得支離破碎。
“諸位將軍,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呀!”
“此時不攻,日後我們恐怕還得另尋戰機了呀…”
“哼!無知儒生,給我閉嘴!”
右側一位臉額被拍得瘀青一片的將領,實在看不慣柏凌雲的絮叨,冷哼一聲瞪目怒斥道:“難道你不知兵不厭詐的道理麼?魚木寨既然能拿出一枚藥丸,那他們肯定就能拿出第二枚。他們能示弱佈局坑殺我們一回,就能再坑殺第二回。而今我軍潰敗遁逃,軍心不穩加之將士傷勢未整,倘若再次貿然起兵攻入魚木寨,戰力根本不足全盛之三四。夏尋只要命人再次吃下藥丸,我等攻入魚木寨的將士還能活回來幾人?!”
“是啊,凌雲…”
前者說罷,右側另一位軍將點頭話起:“先前一戰,我軍以全盛之力殺入魚木寨,尚且被斬殺近三百人馬,戴總,袁舉等將軍皆陣亡。倘若再次出擊,恐怕真是有去無回呀。”
“誒。”
看着這羣已經被敵人殺破膽的將軍,柏凌雲是恨鐵不成鋼呀。
他深感無力呼出一氣,平穩三分情緒,掃眼在座衆人,爾後正色說道:“諸位將軍莫要過於謹慎。兵不厭詐,無兵又何來詐?我不懷疑夏尋必然還有更多的藥丸,也不知道其藥效如何,但我可以肯定他們絕無可能再度服用。請諸位將軍,就不要再遲疑了呀。”
“呵,你哪來的自信們不會再次嗑藥?”最先說話的軍將蔑笑質問來。
柏凌雲轉眼定定看着話者,眼眸裡忍不住凝聚起一絲怒意,狠甩衣袖,肅聲斥道:“因爲天理循環,萬物相生相剋,生死輪轉不息!藥經有言道,凡藥三分毒,藥愈重毒愈猛。三百北人是在背水一戰時才迫不得已服的藥,而且藥力之重足以使人將戰力突破一個境界。由此可見,其藥毒必然是常人不可忍受,否則他們大可以在開戰之初便服藥殺入我軍大營,何必要等到生死存亡之際?此爲其一,還有其二。倘若北人能短時間內再度服藥進行狂化,先前他們爲何追出十里路便選擇退去?!爲何不乘勝追擊直到將我軍斬殺殆盡?!即無遠攻之矛,又無近防之盾,這恰恰就說明魚木寨的手段,根本無法重複!你知道不知!”
“……”
聲色肅然,最後數字柏凌雲幾乎吶喊而出。
場間好些軍將聞言深思,隨之又重新煥發起絲絲縷縷的戰意。只是最先反駁的軍將仍不認同柏凌雲的說法,他攙扶着案臺站起身來,反斥道:“柏凌雲呀柏凌雲,虧你還是翰林院首席,居然連最基本的戰略要術都不明白,就敢在這裡高談闊論?哼!大軍攻伐主在勢,魚木寨地勢險要,最合適鯨吞伏擊。他們若提前亮出殺手鐗來,今日我們可還會全軍撲入?可還會受其埋伏?可還能死傷三百人馬?先前潰退,我軍基本已經歸於營寨,站穩腳跟,負隅頑抗是佔盡地利,北蠻子若敢追來,他們可能有勝算?他們可能攻得破我軍大營?此乃戰略軍要,你懂個屁?!”
“……”
武將鏗鏘有力,說的句句在裡,雖然話粗俗但場間衆人皆紛紛點頭認可。
柏凌雲似乎也不想與他再作無謂的爭執。強忍下心中的憋屈,他轉眼看向上首龍公子,兩手抱拳嚴峻說道:“公子請聽我一言。此事萬萬不可猶豫,北人隱藏如此後手,必有不可告人之秘。先前一戰我軍雖潰敗,但損兵不過數百遠不足一成,仍穩操勝券。反觀北人一戰得逞但皆已力竭,如今正受藥毒反噬,絕無再戰之力。戰機天賜,不容有失,倘若在座的諸位將軍不敢出軍…”話至此,柏凌雲凝色決然,一咬牙關,狠道:“在下願立軍令狀,自薦爲先鋒再度領軍攻伐魚木寨,不克不還!”
“柏凌雲你什麼意思?”
“區區儒生竟敢辱我軍威!”
“就憑你還想領軍打仗?”
柏凌雲說出此話時,已經沒了往日的忍讓風度。
急攻強勢可謂鋒芒畢露,幾近蔑視地將在座的將領都比了下去。
在座將軍皆乃強人,哪能聽得這般屈辱的話?衆人頓時不悅,惱羞成怒紛紛罵起。上首,龍二公子出奇地沒有吱聲,默默地看着場間爭執。而龍公子則細眯着眼,定定地審視去柏凌雲的決絕…
柏凌雲,今日好像有些不一樣,是着急無度。
看許久,龍扇輕搖,龍公子方纔沉聲說道:“凌雲,急攻之策,絲毫不像是你的作風呀。”
“確實如此…”
柏凌雲捧手不放,兩眼堅韌更重:“在下確實着急,但在下是不得不急。戰場軍略好比九天風雲,變幻莫測。彼時魚木寨據天險暗藏玄機,我軍攻伐需步步爲營,小心謹慎。此時魚木寨天險已破,玄機盡露,我軍就該施以雷霆,以絕後患。不可有誤!”
龍公子緩緩收回審視的目光,沉思片刻,轉而問道:“那你覺得北人服用之藥有何名堂?”
柏凌雲平下些許聲色,謹慎道:“此藥之奇,在下聞所未聞。故回營之後,仔細查閱去千里江山圖卷,卻亦不曾從中找出蛛絲馬跡。想必這是一種不曾問世的新藥,而且牽涉到夏尋身後的人。但凡是牽涉那人的事物,從來都不會簡單。”
“嗯。”
龍公子點點頭:“既然你知道不簡單,那可曾想過,如果你領大軍再度反攻魚木寨,北人面臨生死抉擇,必然就會再次服藥。屆時我軍兵鋒不再,其損傷便遠不是數百人馬這麼簡單?”
柏凌雲微微點頭:“此番顧慮,在下亦有所深思。但即便如此,在下仍以爲北人再次服藥的機率不大。而且,凡藥三分毒,即便他們不顧藥毒反噬再次強行服藥,其威力也絕對會大大消減,絕不可能再對我軍造成致命威脅。相衡利弊,在下認爲強攻可取。”
“萬事皆有例外,何來絕對可言?”龍公子道。
“公子說的不錯。”
柏凌雲仍不反駁,順着話意,繼續苦口婆心地勸說道:“萬事皆有例外,故在下才不敢斷言北人不會再度服藥。但人間萬事皆有規律,人體就好比蓄水之湖泊,丹藥激發人體潛能就好比在湖泊掘缺口。湖泊掘口,使得蓄水一涌而出,方形成萬鈞之力淹沒大地。但待湖泊之水泄流而盡時,即便再掘數道缺口,亦不可能再有覆滅之力。此爲定律,也是目前魚木寨的狀況。這就是在下所看到的戰機。”
龍公子眯眼成一線,逐字說道:“這不過是你的猜測而已。”
“……”
柏凌雲何等聰明。
龍公子有此一話,他就已經猜到了龍公子的心思了。
柏凌雲前後費盡脣舌數翻詳述,到頭來卻都被龍公子定義爲猜測。由此看來,先前一戰的慘烈,是真的讓龍公子對夏尋的忌憚,到了一種風聲鶴唳的地步,完全遮蔽了他的眼目。北人狂暴再強,看似勇猛無比,不可匹敵,但其真正能耐也不過只是讓皇族損兵數百,傷兵千數。皇族大軍根本還不至於傷及筋骨,大有再戰之力。可大好戰機就在眼前,瞻前顧後的極度謹慎,使得龍公子根本看不到隱藏在蟬翼之後的利弊,更對這場反攻之戰壓根提不起興致。
他根本不想趁勢反攻…
思想於心,未成於色。
考慮良久,柏凌雲小心翼翼地試探問道:“公子是想放棄魚木寨了?”
“不。”龍公子果斷否忍。
柏凌雲再問:“那如今局勢,公子以爲如何是好?”
龍公子稍稍擡頭,把目光順着帥帳的窗戶,沉沉望向血染一般的黃昏天穹。
思想片刻,沉聲回道:“打,肯定要打。魚木寨乃本宮天試之行第一戰,此戰非勝不可,而且還需勝的光彩。先前本宮一時大意,才連累我軍將士遭受無妄之災。若非退軍及時,其損失必然慘痛。所以,本宮不會允許再出現任何紕漏。也所以,即便你說的都有可能是事實。夏尋很可能已經是苟延殘喘之軀,無力再舉屠刀。但無論狀況如何,我都不能再貿然起兵攻伐。你若非得問我要何時才能攻,我只能說,一切等晚間暗哨送來詳信,本宮再行定奪。其他話,你就不用再廢口舌了。”
話說罷,龍公子沒讓柏凌雲有接話的機會,直接擺手,朝着衆將士敷衍道:“傳令全軍,安頓休整。”
“……”
龍公子心意已決。
看着這道已被猜疑充滿內心的身影,柏凌雲深感無力的同時百味雜陳。
從容只是他謹慎至極的外衣,喜好謀略而不能決斷纔是他真正的面目。龍公子的君王氣度,在一場潰敗之中已經開始變味了。謹小慎微與悠遊寡斷,驚弓之鳥與如履薄冰,不過是字面上的差別。對於一位手掌大軍的統帥而言,這無疑都是致命的缺陷。
柏凌雲抓住了傾覆魚木寨的戰機,卻在龍公子的手裡白白流失…
這是謀者的悲哀,也是夏尋的慶幸。
當然,那一枚小小血丸功不可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