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清水面露冷笑,卻是不吭一聲。
樑如玉見她不說話,亦也不再多言,搖了搖扇子,擡眼望望天,感嘆道,“天可真熱啊。佩兒,帶上你從青水牀下搜出的金釵,我們走,去向姨母覆命去。”
“是。”那佩兒彎下腰,將那金釵拾在手裡,跟在樑如玉身後擡步去了。
不刻又聽得樑如玉吩咐道,“給我好好看着她,沒有跪足一個時辰便不許她起來!一口水都喝不許給她喝!”
佩兒低着頭,回頭望了白清水一眼,見她低着頭,頰上的汗開始一滴滴往下掉,她就皺了皺眉,急步跟上了樑如玉。
直待出了這院落,入了內院裡來,見左右無人,佩兒方輕聲道,“小姐,爲何如此便饒了她?”
樑如玉搖着團扇,輕嘆一聲道,“那巧蓮講得也不錯,說起來,我到現在還只是謝府的表親。謝府的家事,我若管了,姨丈礙着姨母的面,定然也不會過份爲難我。但打狗還需看主人,我今日雖是代姨母來執行家規,但人心隔肚皮,誰知他們心裡到底會如何想我?”
“那……”佩兒道,“這樣便饒了她,難道小姐不怕三少爺對她又心生憐意?”
“三表哥若是對她當真不捨,又豈會方纔你去問時那樣說?”樑如玉嗤笑一聲,“今日之事,說到底我也不過是試探一下她在表哥心中的份量。如今看來,這個青水在表哥心裡,與那紅櫻的份量也差不離。不過是一個丫環而已,竟還妄想與表哥一心一意。簡真癡人說夢!如今看來,當初那事,倒是做得有些多餘,早知便不該摻和進姨母與謝夫之爭中去……”
佩兒一時擰着眉,若有所思道:“那小姐接下來打算如何,夫人與老爺已經接連叫人帶了好幾封信來,只催小姐回去做入宮的準備呢……”
樑如玉又煩躁的嘆息一聲,將手中的團扇重重扇了兩下,“上回叫你尋的東西,你可備好了?”
“早就備好了的。”佩兒道,頓了一頓,又輕聲道,“小姐當真要如此麼?到時候小姐的名聲,只怕……”
“管不得那許多了。”樑如玉道,“只要能不入宮,嫁入謝府已是我最大的退路,管不得旁的了,管不了了……”
“那小姐今日如此,不怕惹得表三少爺不快麼?”佩兒有些謹慎的道,“畢竟青水她是鬥墨軒的人……”
“不是叫你去問過他麼?”樑如玉道,“他到時候若當真追究起來,有了他的這話,又有什麼怕的?況且,我又是奉了姨母之命。他要怪,那也是他與姨母之間的事,斷然牽扯不到我的頭上來。何況,我也並沒有打那個丫頭,不過是罰她跪一個時辰而已,苛待下人的名聲,也斷不會落到我的身上……”
佩兒瞭然的點點頭,臉上露出笑來,“原來是小姐早有計較。”
樑如玉嘆息一聲,“世事那有那般容易計較的?我也不過是跟他打場賭而已,賭他對那丫頭並無真心……他一個世家子弟,與一個丫環說什麼一心一意。傳出去豈不是笑掉大牙?”
頓了一頓,她又冷笑一聲,“看來我看得也不錯,他與我那姨丈不過是一樣的人,同樣的風流濫情,無情無義……”
“這樣的人,小姐還要嫁麼?”佩兒輕聲道。
“嫁,怎麼不嫁!”樑如玉幾乎是咬牙道,“只要我能嫁給他,做了三少奶奶,他後院納多少女人,還不都是我說了算?難道當真叫我入宮去?皇帝的年紀,都已經要趕得上祖父了……”
佩兒輕輕嘆息一聲,知道她家小姐到底是對這表三少爺動了情,否則又怎會明知他風流濫情,無情無義,竟還這般不管不
顧的,打掉所有退路也要一頭扎進來?
……
白清水在太陽底下足足跪了一個時辰。
其間這院裡的一衆丫環小廝們俱都駐足不前。其實也無怪得衆人會如此,原本如日中天的大丫環,而今到了這個地步,平日裡再是受她恩惠,卻也不過多是泛泛之交,錢財之物建立起的交情,本就最是經不起推敲。
何況她如今身陷麻煩之中,連自救的能力也沒有。
一個做下人的,失了自己主子的歡心,還能有什麼翻身之力?
白清水本是市井中人,因是入了這謝府,才目睹了這場紅塵富貴。但本就知道人情簿冷,遍撒錢財,不過是圖個日後好辦事,原也對這些人並不曾存了什麼期望。
因此她直被曬得渾身冒油,雙股打顫,膝蓋鑽心之痛傳來,眼前四處都是白茫茫一片,她也沒有過多的怨言。
是她自己將自己陷入如今這地步,什麼人都怨不了。
所幸即便如此,總也還有幾個真心待她的,便如此前一直妄圖前來喂水,卻被樑如玉留下之人反覆阻擋的巧蓮,還有跪在檐下,苦苦哀求的西晴西雨,“青水的性子,你們不是不知,平日裡最是好相處的人,哪裡會做那樣的事?”
“眼下也跪了這樣久了,可以了罷?你不說我不說,大家都不說,想來也沒有人知道她沒有跪夠一個時辰……”
白清水到後來只覺自己整個世間都是白茫茫一片,明晃晃的只要將她眼睛也刺瞎,一陣天旋地轉之下,她眼前一黑,人就咕咚一聲,一頭扎倒在了太陽底下。
巧蓮驚叫一聲,“人都死啦。”
那奉命看守的小廝臉色才終於變了一變,忙與巧蓮將白清水從太陽底下擡到檐下來,觸手處,只覺她渾身溼搭搭的,早已是叫汗水給浸透了。
竟又見她手腳痙攣,已是抽搐起來了。
衆人頓時大慌了神,忙去井中汲了水,一時又是喂水,又是掐人中,都叫不醒白清水,只得命人去急急稟了謝三少爺,將她擡回了屋裡去。
白清水今日這罰,便總算是受完了。
白清水只覺得四周都是忽明忽暗,耳邊的聲音嘈雜致極,身上一時涼,一時熱。待感到一雙小手輕輕撫摸上自己的額頭時,她就抖了一抖,猛然睜開眼睛,就見到一張放大了圓滾滾孩童的臉。
“啊,青水姐姐,你醒來啦。”那孩子尖叫一聲,猛的就竄到牀上來了。
白清水怔了一怔,隨即便扯起一個笑,問道,“小少爺,你怎的會在此?”
“今日外頭天熱,舅老爺怕小少爺中暑,所以沒有怎麼玩,便帶着他回來了。他一回來便吵着要見你,聽說你昏倒了,便怎麼也不肯走,非得等你醒過來。”巧蓮在牀頭麻利的絞擰一條手巾,攤開來放到她額上。
白清水一怔,伸手摸了摸謝念生的小臉,說道,“謝謝小少爺了,我們小少爺就是最好了。”
謝念生的小胖手又摸了摸她的臉頰,“青水姐姐,如玉表姐今日又來害你了是嗎?清水姐姐你等着,我這就去找她,非得將她好好罵一頓不可。”
白清水見他的一張小臉繃得極緊,雙目圓睜,挺着小胸脯,便覺他格外可愛,一時竟覺渾身的暑氣盡散了一般,人也舒透了,忍不住“噗嗤”一聲就笑了出來。
謝念生見她突然發笑,極是驚訝,擰着小眉頭問道,“清水姐姐,你怎麼了?”
白清水掙扎着從牀上坐起來,“今日之事啊,小少爺管不了,也不用管。小少爺的舅舅家是不是來客人了?怎的不去相陪?”
“青水
姐姐生病了,我需得陪着你。我每次生病,青水姐姐也是這麼陪着我的。”
他稚言稚語,卻又是一片赤子之心,只叫白清水又紅了眼眶,忍不住就在他白胖的小臉上親了一口,“小少爺真好。夫人真會教,教出你這麼個可愛窩心的乖少爺。”
謝念生一時得了她的誇讚,自是喜笑顏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嘻嘻一笑。又咕嚕滑下了牀,說道,“清水姐姐,你好好休息,我這就去找如玉表姐去。”
言罷,竟然撥腿就奔了出去。
白清水大急,翻身就下了牀,哪知一挨着地,跨出去一步,便唉喲一聲,人就摔在了地上,這才覺出膝蓋發麻,雙腿間是擡也擡不動。
一旁的巧蓮見了大急,忙將她扶起來,急道,“你這是幹什麼?大夫說你跪得太久,膝蓋有些受損,需得好好休養纔是,你暫且就不要下牀了。”
“你快去把小少爺給追回來。”白清水抓着巧蓮的手急道。
“追回來做什麼?便是要叫那表小姐知道些厲害。”巧蓮撇嘴道。
白清水嘆息一聲,“怎可讓小少爺獨自一個去內院裡找她,你快去呀。若是沒人護着他,萬一出了事,可怎麼好。”
巧蓮這才一驚,忙將白清水扶上牀,忙追了上去。
樑如玉今日自罰了白清水後,一路行回自己的廂房裡來,便覺胸口有些悶悶的,因而吃了丫環端上來的一碗酸梅湯後,便怏怏的睡下了。
她睡得並不好,因而謝念生一闖進來,她就睜開了眼,望着站在房中央,插着小腰,緊緊繃着一張小臉的孩子對自己罵個不停,“你別以爲你是二姨娘家的表小姐,你就敢在我院裡打我清水姐姐!清水姐姐是我的,除了我,誰都不可以打,也不可以罵!我告訴你,你以後若是再敢欺負我清水姐姐,我一定稟了爹爹,將你趕出謝府去!哼!”
謝念生罵完便走,一刻也沒有多停留。
只剩下坐在貴妃塌上的樑如玉怔怔發愣,隨即便聽得巧蓮的聲音,“哎喲,小少爺,您怎的獨自一人跑過來了。這個院子裡咱們還是不要來了,免得有人生了歹心,將小少爺也害了。那奴婢的罪過可就大了……”
巧蓮的話輕飄飄落入樑如玉的耳中,頓時便將她氣得七竅生煙,抓着身後的一隻靠枕就狠狠砸到了地上。
發怒間,見到有人進屋裡來。她滿腔的怒火沒處撒,指着她就罵道,“誰叫你進來的?!你個死蹄子,你跑到哪裡去啦?誰叫你放他進來的!”
“小姐……”佩兒低着頭道,“小少爺要過來,奴婢哪裡難得住……”
樑如玉氣得拳頭緊握,咬牙切齒咒道,“這個小畜牲一次又一次下我的臉,我若不給他點顏色瞧瞧,他便不知道我的厲害!需得讓他知道,我纔是他未來的三嫂,他今日敢如此罵我,來日我便要叫他付出代價!”
“他當真以爲他是謝府嫡出的少爺呢?一個難產而死的姨娘生下的種,有什麼大不了的?眼下連護着他的謝夫人都不在了,給我等着,我一定要叫他好看,一定要叫他好看……”
“小姐……”佩兒猶猶豫豫道,“眼下小少爺的事且放一旁罷。那個人,他又來了……”
“什麼?”樑如玉猛的擡起頭來,“那個人?哪個人?”
“就是上回小姐偷聽到二姨娘說話時的那個人,他今日,又上門來了。”
“他還敢來?”樑如玉猛從塌上站起來,怒道,“到處都在抓他,他竟然還敢堂而遑之跑到謝府來?他想幹什麼?又要錢?我看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當真以爲我那麼好欺負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