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籽返回B市後的某個週五晚。趙玉臨做東,主動打電話,邀請展勁和江雪籽共進晚餐,地點就選在麗晴飯店。
有過半年前的那次崴腳事故,在展勁的監督和“命令”之下,平時江雪籽穿的鞋子幾乎比普通跑鞋跟還低。這下兩人的身高差就顯出來了,一米七對一米八七,原本身材高挑的江雪籽也被襯托得小鳥依人,而且看人的時候還總得仰起下巴。
展勁對此相當滿意,一邊還跟大哥哥似的,笑眯眯地拍了拍江雪籽的頭頂,好像兩人的關係又恢復到了十多年前,那種鄰家哥哥和妹妹之間的單純情誼。氣得江雪籽臨出門前狠狠地踩了展勁一腳,一路在車上也不多話。展勁也不生氣,嘴角一直都是輕輕地勾着,可要是熟悉他的人就明白了,展二少的心情,那是相當愉快啊!
直到進了停車場,江雪籽才輕聲囑咐:“你待會兒別給爸爸甩臉子看,就當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他身體不好,你別跟他置氣。”
展勁帶上車門,把她摟進懷裡,揉了揉她的臉頰,挑眉道:“我是那麼小氣的人嗎?”這些天晚上,他都不回自己那間別墅,非跟她在那個小窩擠着睡。每晚趙玉臨跟她講電話,他不是在旁邊故意搞出什麼動靜,就是纏着她又親又摸,每次都逼得她不得不提前掛了電話。可即便是這樣,以趙玉臨的細心,也肯定覺察出了不妥。
這不,還沒到一個禮拜,就先給展勁打了電話,然後才告訴江雪籽,說展勁也答應了,今晚三人一起吃頓便飯。
江雪籽想起這些天來,展勁時時處處的小心眼兒、小算計,想到待會兒見了趙爸爸,他可別說什麼不好聽的話。她用那雙水盈大眼狠狠地白了他一眼,食指一戳他的胸膛,沒好氣地說:“待會兒你說話可得有分寸。到時候爸爸要是不同意咱倆的事兒,我看你上哪兒哭去!”
展勁攥住她的食指,在手心裡摩挲着,笑吟吟地看她:“這麼想做我們展家的媳婦兒啊!”
江雪籽咬着脣:“這話是你說的!”
展勁攬着她往飯店裡面走,攥住她的雙手,面帶笑容地給已經氣炸了的小丫頭順毛:“我錯了我錯了。是我特想讓你做我們家媳婦兒,雪籽小姐是紆尊降貴,勉強下嫁。”
江雪籽狠狠地掐了一把展勁的手心:“又胡說。”
兩人已經走進飯店大廳,展勁乾脆就站住了腳,偏着頭打量她:“那不然怎麼說?”
江雪籽看他雖然面上帶笑,可那笑意根本沒有直達眼底,反而隱隱含着試探和不安,心裡一軟,拉住他的手說:“我高興嫁,你樂意娶,跟其他人其他事兒都沒關係!”
數天來始終瀰漫在展勁眼底的那種陰鬱神色漸漸退去,他抿起嘴角,微微一笑,攥緊她的手說:“你說了算。”說完就又領着她往裡走。
江雪籽原本還嫌棄他敷衍,誰知展勁又飛快加了一句:“以後咱家無論什麼事兒,除了分那什麼離那什麼一類的,都你說了算。”
江雪籽“哼”了一聲,依舊有些不滿地說:“快點兒,爸爸應該都等急了。”
一頓飯下來,兩個男人都沒怎麼說話,唯一一致的地方就是各自不停地給江雪籽夾菜。直到飯後服務員端上甜點和茶,趙玉臨纔開了口:“看起來,你最近跟雪籽在一起,還能收斂點兒脾氣。”
展勁淡淡地說:“趙先生有什麼話就直說吧。雪籽雖然是故意去洗手間,騰出空兒來讓大家聊一聊,不過頂多也就七八分鐘的事兒。”
趙玉臨輕輕放下茶盞,嘴邊含着淺笑,一雙溫和的眼此時突然目光一凜,帶着幾分探究和冷然,直直地看着展勁,說:“要論優秀與否,你們展家的幾個孩子,我看着都很不錯。如果是在公事上跟你有交涉,我甚至可能會很欣賞你。包括你的能力、行事作風,還有脾氣秉性。”
“只是我現在不是爲別的,是給我最寶貝的女兒挑未來能尊重、陪伴、愛護她一輩子的伴侶。”趙玉臨頓了頓,突然加快了語速:“展勁,你是明白人,我有話就直說了。你的性格太強,而雪籽又是個面子薄心眼軟的孩子,她打從心底裡對你一心一意,而且你們倆不是一年半年的交情,將來一旦要斷,最痛苦的肯定是雪籽。”
趙玉臨說完這些,展勁並沒有立刻反駁,而是靜了一會兒,才說:“您要說的,都說完了?”
見趙玉臨點頭,展勁飛快地瞥了一眼江雪籽之前離去的方向,才轉回視線,吐字清晰,說話的語速卻也不慢,大概是擔心話還沒說清楚,江雪籽就先回來了。
展勁說:“我不是十七八歲的毛頭小子,如果那時候我跟您說我愛雪籽,願意跟她踏踏實實過一輩子,我想換作任何人的父親都不可能相信。可我如今也不小了,該經歷的不該經歷的,一般人知道的不知道的,因爲我的職業,我都經歷了,也都知道了。在部隊的十年,一共有三次,我只差一丁點兒就丟了命,還有兩次,是我的戰友替我擋了刀子和子彈。可我不後悔把我最好的年華貢獻給軍隊,因爲這些經歷,我比常人更能瞭解生命的可貴,也更快地認清自己最想要什麼,最需要什麼。
“不管您相不相信,雪籽在我心裡,始終有着不可替代的位子。今年春天重逢,是我主動追求她的。打從一開始,我就發現自己喜歡她,可那時我更心疼她,對她的感情是隨着對她的瞭解一點點加深的。”
趙玉臨好像提起了一點兒興趣,專注地聽他繼續說着。
“您也是過來人,我想您能明白,一個男人會對一個女人感到心疼意味着什麼。”展勁說話的時候,始終留意着另一個方向的動靜,眼角瞥到江雪籽穿過大廳的身影,立刻壓低聲音,飛快地說道,“趙叔叔可以不待見我,因爲我對趙叔叔這些年的所作所爲也有意見。咱們兩個是彼此彼此,只是我今天把話撂這兒,我和雪籽彼此喜歡,我對她是認真的,一輩子之類的話我保證不了,但如果哪天我真做出對不起雪籽的事兒,展家大門永遠向趙家敞開,趙叔叔隨時可以過去收拾我!”
趙玉臨原本就是邊聽邊看邊琢磨,臉上的笑意也越來越暖,聽到展勁最後這句,更是不可抑制地笑出了聲。他之前說的每一句都是發自肺腑的大實話,可他並沒有多不喜歡展勁。前些天跟江雪籽說那樣的話,又主動邀兩人過來吃飯,趁着江雪籽去洗手間的工夫跟展勁把話挑明,說什麼自己並不看好他,都是爲了給這小子一些苦頭吃吃。
老實說,展勁這小子什麼都出挑,唯一不好的就是太過於自信,包括在與江雪籽的這段感情中。這點趙玉臨看得清清楚楚,所以還真有點兒不放心。江雪籽心眼兒好,但要論懂得拿捏男人,沒有她媽媽那些鬼靈精的心思。對她來說,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不抻着,不玩曖昧,碰上展勁這樣習慣速戰速決的,兩人一拍即合,短時間之內是好了。可這麼一路都順順當當的,天長日久下來,男人都貪新鮮,尤其像展勁這樣的,又喜歡冒險和挑戰,對江雪籽可就不那麼有利了。
趙玉臨知道展勁剛纔所指,對自己有意見是什麼地方。這也正是他對江雪籽感到虧欠的,所以他纔會一回國就跟家裡那位老爺子訂下協議,而老頭兒也是同意的。自家那老頭兒不爲別的,主要是看中了江雪籽未來和展家的聯姻。
現在趙玉臨故意試探展勁,倒不是他有多相中展陸,而是像他之前想好的,這次回來,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補償之前那十年對江雪籽的虧欠。給展勁設置點兒障礙,讓這小子吃點兒憋受點兒罪,他纔會更珍惜江雪籽對他的一番深情。對這小兩口的未來,也是利大於弊。另外,看到這個向來冷麪冷眼的小子,堂堂展家二少,趙玉祁都稱讚有加的年輕後輩,爲了爭取跟江雪籽正大光明交往的機會,居然一口氣兒跟他掰扯了這麼多,甚至說話過程中都一直瞟着江雪籽來去的方向。趙玉臨自忖,還真是蠻過癮的!
這年頭,誰還敢說給閨女找女婿,不比給兒子找媳婦兒?這給未來女婿使絆子的滋味兒,還真比想象中愉悅多了!這麼想着,趙玉臨不禁笑得更開懷了。
江雪籽回到飯桌,就見老的那個笑得滿面春風,格外開懷,年輕的那個,則冷着一張臉,表情有點兒僵。她心裡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兒,可多少也放心了。要是氣着展勁,自己待會兒回去可以慢慢哄。可要是氣着爸爸,不僅對他的身體健康有影響,自己和展勁未來的婚戀道路也會更加坎坷。現在這樣子,應該算是……談得還算不錯吧。
這麼想着,江雪籽在桌下偷偷拉住展勁的手,一邊笑着問趙玉臨:“您跟展勁聊什麼呢,怎麼這麼高興?”
趙玉臨自然不可能說實話,展勁爲她斟了一杯消食的烏龍茶,淡淡地說:“給他講了個過去在部隊聽到的笑話,看起來趙叔叔很喜歡聽。”
江雪籽聽出來展勁話裡有話,可也不方便追着問,所以乾脆乖乖地喝茶堵嘴。
窗外冷月寒霜,註定是個不平靜的夜晚哪!
距離展勁與趙玉臨的那次面談沒過幾天,江梓遙登門拜訪了。恰巧這天不知道怎麼的,趙玉臨和展勁兩人也一前一後進了家門,而且這兩人竟然是有說有笑走進來的。
四人一起吃了頓晚餐。飯後,趙玉臨看到江雪籽自始至終大眼圓睜的樣子,不禁微微一笑。
展勁從紙巾盒裡抽出兩張紙巾,遞給他:“爸,擦手。”
江雪籽這次光靠睜圓眼睛已經不足以表達自己的驚訝了,握着遙控器的手一抖,灰色的遙控器啪的一聲掉在地上。
一邊的江梓遙卻坐得很穩,表情也沒有任何異樣,被風衣口袋擋住的右手,在無人得見的黑暗角落,越攥越緊,指節發青,手心漸漸凝出一片冰冷的水漬。等到趙玉臨出了門,江梓遙才站起身,一手繫着大衣釦子,說:“雪籽,有件事我想讓你知道。”
展勁和江雪籽對視一眼,不明白有什麼事,非要等到趙玉臨走了他纔開口說。就見江梓遙擡眼看向江雪籽,慢慢地說:“你出國這半年,跟我和展鋒合作的那個沐錦天,他的父親,就是小姑姑當年的初戀情人。他也是今年來到B市,才聽說趙叔叔和姑姑當年鬧離婚的事。我跟他只是生意上有往來,沒私交,也不欠他人情。他跟我提出這個請求,我也就是捎句話。雪籽,這件事情的決定權在你。你要是不介意的話,就見他一面。要是不願意,我待會兒就直接回了他。”
江雪籽艱難地消化完江梓遙帶來的這個消息,過了好一會兒才重新找回自己的聲音:“你的意思是說……我的親生父親,就是MAX已故的前總裁沐祈?”
江梓遙走後,展勁抱着她進了浴室,幫她擦洗過身體。
兩人洗完澡一起回到牀上,展勁拿着吹風機幫江雪籽吹頭髮。
屋子裡開着空調,很暖和,氣氛也很溫馨。江雪籽心裡亂糟糟的,猶豫再三,還是張口叫了聲:“勁……”
“嗯。”展勁吹頭髮的動作不算嫺熟,卻非常溫柔仔細,而且始終留意着吹風筒與頭髮的距離。
“你覺得,我應該去跟那個沐錦天見一面嗎?”
展勁手上的動作沒有分毫遲滯,語氣也很尋常:“這事兒沒什麼應該不應該,關鍵在你想還是不想。”
江雪籽仔細想了想,突然撥開展勁的手,轉過身看他。大概是剛洗過澡的緣故,臉頰還粉撲撲的,一雙大眼也格外晶亮:“如果,我是說如果,我不想見他,你會不高興嗎?”
展勁挑起一邊的嘴角,用食指蹭了蹭她的臉頰:“這麼怕我不高興?”
江雪籽抿了抿嘴角,說:“我不單怕你不高興,我也怕爸爸會難過。”
“那如果不用考慮其他人,你想不想見他呢?”
過了許久,江雪籽搖了搖頭:“不。即便我現在還是一個人,我也不想主動去認識沐家的人。”
展勁知道她只是需要一個傾訴的對象,所以順着她的話問了句:“爲什麼?”摸了摸她的髮絲,半乾,不需要再吹了。他拔下吹風筒的插頭,捲起來收進牀頭櫃。然後又從櫃子上拿過一杯溫白開水,還有一瓶蓋的小顆粒中成藥:“先把感冒藥吃了再說。”
江雪籽順從地把藥吞了,又連喝了幾大口白開水。
最後展勁關掉臥室的大燈,靠在牀頭,把她攬過來,蓋好被子,讓她靠在自己肩頭。
“媽媽在世的時候,從沒有在我面前提起過這個沐家。雖然她總和爸爸吵架,後來還離了婚,但我一直知道,她心裡最重要的男人是爸爸,不是那個沐先生。包括媽媽出車禍之前喝醉酒。其實那些天她每天都會喝好多酒,可她嘴裡唸的一直是爸爸的名字。沐祈這個名字,我今天是第一次從江家人嘴裡聽到。”
“那你媽媽爲什麼還要跟你爸爸鬧離婚?”
江雪籽靠在展勁的胸膛上,露出一抹有點苦澀的笑容:“我想,大概就像有人說的,有的人明明可以傾心相愛,但沒辦法踏踏實實過日子。我媽媽就是那種沒有辦法安定下來的女人。她喜歡浪漫、刺激、冒險,喜歡追求生活的質感和情調。過去我們一家三口生活在一起,她每次跟爸爸吵架的理由都是那麼幾個,嫌他只顧着忙工作,嫌他不像婚前那樣陪她去各地旅遊。可你應該也看出來了,爸爸恰恰是那種喜歡安穩、腳踏實地過日子的人。”
展勁“嗯”了一聲:“他們倆應該是彼此心裡最重要的人,可性格差太遠,說南轅北轍都不過分。”
江雪籽也輕輕“嗯”了一聲,過了許久,才輕聲說了句:“勁……有你陪在我身邊,真好。”
展勁輕輕地捋了捋她的發,將被子往上拉了拉,柔聲道:“睡吧。你要是哪天想見他了,我陪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