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年上小學的時候, 是班裡學習最好的男生,長得最好看的男生。不管是老師,還是班裡的小朋友, 都很喜歡他。
可就是這麼聽話懂事的男生, 卻在週一開學的時候, 被老師叫到了辦公室, 原因是他沒有完成周六放學時, 老師佈置的一篇小短文。
短文的的題目是《我的一家》。
教他語文的老師,是剛剛畢業的大學生,很漂亮的女老師, 有長長的頭髮,笑起來還會有酒窩, 溫柔大方, 班裡的小朋友們都喜歡她。
她拿着作業本, 溫柔的問他,沈嘉年, 老師佈置的作業,你爲什麼沒有完成呢?
八歲的沈嘉年揹着手不語,精緻的小臉上滿是倔強。
語文老師嘆了口氣,老師知道你是個好孩子,沒有完成作業肯定是有原因的。老師不願意批評你, 再給你一次機會, 下午放學後你回家把作業補上, 明天交給老師, 好不好?
那天晚上, 寬大的房間裡,只有他一個人。他坐在書桌面前, 舉着筆,愣愣的看着書桌上攤開的作業本,空白乾淨,隻字未寫。
第二天早上保姆來叫他起牀的時候,他躺在被子裡哼哼,嘴裡一個勁兒的說難受。究其原因,不過是因爲,他沒寫作業,不想去學校。
他叫着難受,保姆嚇了一跳,趕緊聯繫了醫生。醫生給他量了體溫,沒有發燒,沒有問題。本來就是裝病,怎麼可能檢查的出來什麼,最後,只說讓他在家休息一天。
他在牀上躺了一會,迷迷糊糊又睡了過去。等到再醒來的時候,他擁着被子坐起來,喊了幾聲,沒有收到應答。他想,保姆可能去買菜去了。家裡沒有一個人,他爬下牀到廚房找了一瓶牛奶喝了,又回了自己的房間看連環畫。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傳來窸窸窣窣的摩擦聲,還有人軟膩而壓低了的聲音,他從連環畫裡擡起頭,豎着耳朵細細的聽。
“這可是你家,你就不怕,你老公會回來?”一個陌生的男聲,是他從未聽到過的聲音。
“想什麼呢,他怎麼可能回來?!我告訴你,他就是有時間也只會去找那個狐狸精,這裡,十天半個月他能回來一趟也就不錯了。”滑膩軟嗔的女聲,像浸了蜜一樣。
“真的?”
“當然是真的了,他回不來,我剛剛和保姆打了電話,給她放了半天假,所以,你儘管放心就好了。”
“你不是還有一個兒子嗎?”
“嗬。”女聲好似聽到了什麼笑話,“你也不看看今天周幾!早上學去了。哎我說,你是不是怕了?”
“怕?”男聲陡然爬高,“我活這麼大,還不知道什麼叫怕。”
“那就來啊。”
“小妖精,待會可不要求饒!!”
女人咯咯咯的笑起來,魅惑而放·蕩。
沈嘉年突然覺得耳朵裡轟隆隆的,就像是前幾天學校整修操場的時候,那臺巨大的壓路機在隆隆隆的工作一樣,連帶着,他的頭都痛了。他痛苦的把頭埋進被子裡,忍受那一波波襲來的痛苦。
輕佻的調笑聲透過門扉斷斷續續的傳入耳朵中,沈嘉年第一次覺得,家裡的隔音效果這麼差。良久,他睜開眼睛,從牀上滑下,赤着腳,悄悄的打開房門,走到聲音的來源地,透過只開了一角的門縫,朝裡面看清。沈嘉年相信,透過門縫看到的情景,這一輩子他都不會忘記。那是他第一次嚐到痛恨的滋味,那一刻,他恨自己爲什麼姓沈,爲什麼是沈嘉年。如果他不是沈嘉年,他就不會生在這樣一個家庭裡,就不會擁有一個這樣冷漠而殘忍的母親,他也不會一次又一次在對母親的期望和隨之而來的失望中而愈發難過,更不會看到這樣令人作嘔的場景。
他猛地蹲下身,一陣陣的乾嘔。
最後,蹣跚了腳步,一步一步走回自己的房間,關上門,再一次埋進被子裡,緊緊的攥着被子,噁心到極致。
人往往都是這樣,你經歷了一件事,你覺得這是這個世界上最殘酷痛苦的事情,但是下一秒,你經歷的事情,會比這一件,更加殘酷痛苦!
香山紅葉紅滿天的時候,學校舉行親子活動,以班級爲代表,家長帶着學生一起香山公園秋遊。
他給爸爸打電話,是秘書接的,他在電話裡問,爸爸是否有時間,和他一起去公園。
秘書叔叔很和藹的說,爸爸在開會,他會幫他問一問,如果有時間,一定會帶他去公園。
他等了很久,從白天等到黑夜,終於等到秘書叔叔的電話,他說,嘉年,很抱歉,你爸爸週六有一個很重要的會議,不能帶你去公園了。你自己去,也一定會玩的很好的,對不對?
他沉默不語。
秘書叔叔又問,嘉年,你跟媽媽打電話了嗎,她有沒有時間帶你去······
他沒等他說完,掛了電話。
去香山公園那天,天氣很好。他最終還是自己一個人去的,幸運的是,輕郡媽媽陪着輕郡來了,順便,帶着他一起。
中午午休的時候,輕郡說,想吃冰激凌。
輕郡的媽媽,他給叫王阿姨,蹲下·身子,和藹的問他,嘉年 ,你要不要吃冰激凌。
他點點頭,想吃的。
王阿姨笑了,溫暖的讓他忍不住牽起她的手。王阿姨愣了愣,反握住他的手,又牽起輕郡,走,阿姨去給嘉年買冰激凌。輕郡喜歡香草味的,嘉年喜歡什麼口味的?
買冰激凌的人很多,有很多的大人帶着孩子,排了長長的隊。他和輕郡站在王阿姨的身後,隨着隊伍一點點的往前挪移。
突然地,輕郡指着不遠處,睜大了眼睛,嘉年,嘉年,那是不是你爸爸?!
他心撲通撲通的跳,有一種莫名的情緒促使着他猛地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很久很久以後,他才知道,這種莫名的情緒,叫恐懼。
幾乎是立刻的,眼睛被一雙溫暖的手矇住,帶着淺淺的馨香,略帶焦灼的聲音,“嘉年,不要看。”
可是啊,王阿姨,我已經看見了。
那是一副很美很和樂的畫面。西裝革履的男人英俊瀟灑,依偎在他懷裡的,是一個身量嬌小的女人,而趴在他肩頭的,是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手裡拿着一個大大的棉花糖,粉紅色的,附在他耳邊不知說了什麼。他們都笑了起來,瞧起來,是和樂美滿的一家。
可是那個笑容明朗的男人,明明告訴他說 ,有一個重要的會議要參加。
站在充滿歡樂與笑聲的公園裡,溫暖的手蓋住了他的眼睛,也永遠的埋葬了他的心。
這一年的秋季,沈嘉年病了好大一場,在醫院裡待了半個月,瘦了整整一圈。病癒之後,他被爺爺接回了大院。
他終於學會了,什麼叫做不再等待。
那對貌合神離的夫妻,最終還是選擇了離婚。
他冷眼看着他們分手,看着他們第一時間的把房子賣掉,一個以訊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出國,一個閃電般的迎娶了心心念唸的真愛。他站在大院的梧桐樹下,笑出了聲。
也是在這個時候,他終於知道了,什麼叫死心。
他以爲他們會這麼相安無事的過下去。可突然有一天,當他們涕泗橫流的跑到他面前說對不起痛哭流涕的懺悔的時候,他只覺得可笑。最初的最初,他們已經選擇了拋棄他,等到他成長到足以獨當一面的時候,再回來找他,何等可笑?!
他,從很久以前,就已經不需要了。
一天一天,一天一天,他在那個燈火輝煌的火鍋包間,遇到了他喜歡的姑娘,從此,再也不能自拔。
可是,那曾經痛苦的過往,還是淹沒了他,摧毀了他。他以那深埋於記憶的黑暗爲藉口,傷害了最愛的女孩。
最後的最後,他這樣說:“寶寶,如你所說,未來有一天,你會披上婚紗,做世上最美麗的新娘。我卻開始恐懼,婚姻如我,亦如□□。我的父母留給我的,是對婚姻的不忠誠和責任的缺失,以及,永遠不知道,他們,對於年幼的我來說,是多大的傷害。況我身上流着他們的血液,我又怎知,即便我願意許你婚姻,不會和他們一樣,在未來,給你,更大的傷害。如此,我茫然若失,不知所措,最終,做出了錯誤的選擇。”
“事到如今,我依舊怯懦,不敢在你面前,直視着你的眼睛,說出這一切。但是寶寶,在你離開的歲月,我曾刻入骨髓的想念,亦開始明白,我最終還是無法承受失去你,承受下半生的時光裡,沒有你。我愛你,用我全部的力氣。我不知道愛你的期限有多長,但我卻能承諾,每一天,都能多愛你一點。”
“我傷你至深,知你不會輕易原諒,但我不會放棄,永遠不會。”
“只要你願意,此生,我再無所懼。”
很長很長的一段話,翻得她手指都酸了。看到最後,視線已經模糊。她不知道,他是用了多長時間,打下了這長長的信息,也不知道,他在編輯信息的時候,又是抱着怎樣的心情,才能將這些話,和盤托出。
她深愛的沈嘉年,驕傲清貴,驕矜自持,有着令人豔羨的一切。就像她看到那樣,永遠是人羣中最奪人眼球的發光體。
可是今天他的這番話,終於不可避免的在她的心海,掀起了驚濤駭浪,讓她再不能平靜。
她捂着眼睛,任由眼淚肆虐臉頰,順着指縫流出。
分手之後,她曾迷茫,也曾難過,甚至,痛苦日夜啃噬心尖,恨過,埋怨過,也曾想過,只恨此生,不曾遇見他纔好。
可是爲什麼,心會這麼痛,就好像,被人狠狠的挖走了一塊。
她終是不能欺騙自己,對他狠心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