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飄飄!”
蔚子善懷中的女子正是被紫棋用金釵刺傷的曲飄飄, 此時她頸上纏了白布,看着傷口已經簡單處理過。紫棋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她,有些驚訝。
“嗯, 她剛剛藏身在前方一處石壁後, 見到我只說了一句話就昏了過去。”
“大哥, 她……你打算怎麼辦?”
紫棋看蔚子善神色不同尋常, 臉上有一抹濃到化不開的哀傷, 猜不出他究竟怎麼了,下一步又作何打算,是要將曲飄飄送還雙龍寨, 還是將她交給騰雲寨的人。
“帶她隨我們一起走,她嫁人是被強逼的, 現在恐不願見到騰雲寨的人。至於雙龍寨……她不留在雙龍寨, 帶傷獨自下山, 想來也一定是有原因的。”
尹長風看他態度堅決,略一思忖, 道:“恐怕要順利帶她離開這裡,也不是件易事。”
紫棋此時倒是真的有心相幫,她覺得蔚子善做事一向都有他的道理,又念及曲飄飄剛剛救過自己一命,遂拽了拽尹長風的衣袖, 要他幫着想想辦法。
尹長風去石壁後換回自己的衣袍, 將那身灰色衣褲遞與紫棋, 要她換上, 然後把換下來的大紅喜袍罩在曲飄飄的身上。
因時間緊張, 二人衣袍都穿得匆匆忙忙,尹長風的衣領沒有摺好, 紫棋的腰帶系得太緊,將婀娜身材顯現了出來。偏偏因沒有鏡子,旁人看到自己卻不知曉。於是紫棋抿着脣擡臂給尹長風整理衣領,尹長風伸了手來解她的腰帶,他二人渾然不覺這姿勢曖昧至極,一旁的蔚子善卻難得紅了臉,有幾分尷尬,扭過身替倚在石壁上的曲飄飄將喜服裹好。
二人剛整理好,就有幾個黑衣人朝着這邊趕了過來,遠遠的模樣辨不清楚,但是看那衣服顏色想來應是騰雲寨的人。尹長風對紫棋耳語了幾句,彎腰抱起曲飄飄躍身上馬,蔚子善也上馬,只紫棋披散了頭髮,在馬後立着,扮作隨從。
那幾個黑衣人奔近,認出是蔚子善和尹長風,微微錯愕。他們剛剛都在大廳中親眼見識了二人的實力,心中又欽佩又畏懼,遂不敢造次,客氣地上前,抱拳見禮。其中一個看着像頭目模樣的漢子面上掛着笑,縮手縮腳地開口:“蔚寨主,我們在尋我家寨主夫人,不知道您剛剛一路過來看到沒有?”
蔚子善搖頭,那人很是失望,又有幾分不甘心,羅裡羅嗦地細述曲飄飄的特徵,唯恐蔚子善因不認識,明明看到也聯繫不上。
尹長風在一旁冷冷接口:“你不用羅嗦了,你說的是誰我們自然知道,沒看到就是沒看到。這天寒地凍的,按你們所說她又受了傷,若還不去找,再耽擱個把時辰,找到的只能是屍體了”
他一說話,黑衣人就都朝他那邊瞧過去,自然也看到他懷中偎着一名紅衣女子,那女子臉伏在他胸前,看不到容貌,但是看衣服和二人甚是親密地姿勢,他們都絲毫不懷疑這是那位本來今日要成親嫁給曲逸方,卻被尹長風半截搶走的蔚姑娘。
尹長風繞過他們,催馬前行,他們並不阻攔。紫棋也隨着走,她扮男裝不是一日兩日了,此時頭髮散垂,臉上髒乎乎的,更難看出是女子。雖然他們一行由三人變作了四人,但是那些人也並未懷疑,既然尹長風能扮作雙龍寨的人潛進大廳,那麼蔚家寨還有別人喬裝改扮進得寨來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蔚子善在後面又客套了幾句,便與那些人道別,打馬追了上來。
尹長風眉頭舒展,面上帶了絲笑,指着天空道:“看,他們放了信號煙。前方應還有幾撥騰雲寨的人,不過既然第一撥的人確定咱們沒有問題,那麼剩下的人即便遇到也會刻意躲避,不會再盤問。”
果然讓他說中,江澤陽就在前方,他原也覺得蔚子善絕不會和曲飄飄走到一起,此時看到信號煙,對手下襬擺手:“不用管他們,放他們走。繼續找寨主夫人!找不到就一遍遍找,雙龍寨的人一個也不能放下山,直到找到寨主夫人。”
旁人應是退去,他一人站在山腳下,望着蒼莽巍峨的高山,心中升起幾分無奈和疲倦,將腰中別的玉簫取出,湊在脣邊嗚嗚咽咽地吹奏了起來,那簫聲絲絲縷縷寸寸延展,將幽怨織成一張有如迷霧般的大網,撲天蓋地的撒了出去。
飄飄,爲何我以爲的幸福在你眼中一文不值!
紫棋四人行了一段便聽到那簫聲,四下望了望看不到半個人影,只聞那落寞哀婉之音在寂靜山間迴盪,也辨不出究竟來自哪個方向。
紫棋低聲嘟囔:“是江澤陽!這曲子好像是情人傷離別,也不知道我們究竟做的對是不對?”她聽過江澤陽吹簫,猜到是他。
尹長風精通音律比別人更聽得懂這其中的情緒,他嘆了一聲:“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你喜歡的人未必喜歡你,喜歡你的人你又未必喜歡,兩者都勉強不來,情之一字只存乎於心,沒有道理可講。”
蔚子善也心有所感,輕拉繮繩,讓馬速慢了下來。紫棋和他共乘一騎,就坐在他身後。尹長風將馬貼近他們的馬,調整了一樣的速度,伸出手去握住紫棋的一隻手,紫棋也稍稍用力,捏緊他的手。他二人心中都覺得在茫茫人海中不早不遲地相遇,你心中有我的時候,我心中也有了你,實是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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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再無甚驚險,順利回到桐蔭城。鏢局周圍一直有另外兩寨刺探消息的人,所以曲飄飄不能帶去那裡,尹長風便將她帶入雲府。紫棋也一併跟了去,方便照顧。
雲宇亭看到尹長風回來非常高興,蹦蹦跳跳跑了過來,師父師父不停地喚。待看到他師父懷中抱着個女子,身後跟的邋遢男人居然是紫棋扮的,不禁大搖其頭。趁尹長風不注意,偷偷將紫棋拉到一邊,嚴肅地教訓:“唉,你讓我說你什麼好啊!”
紫棋看他皺着眉頭一副老成深沉的樣子就忍俊不禁,笑眯眯地配合:“我有什麼不是,您老人家儘管說,不用客氣!”
雲宇亭負着手道:“你平素扮男裝,沒女子樣子就算了。怎麼知道我師父心中有了別人,還不打扮漂亮點取悅於他,讓他捨不得離開你?你看看你反倒越發的邋遢了,這是個什麼裝束?你再看看人家兩人,那女子身上穿着喜服,我師父的頭上綁着同色的髮帶,這擺明我師父這幾天是跑去和人家成親了!”
紫棋嘆了口氣:“唉,照你這麼說,我做什麼不都晚了?那我還打扮漂亮有什麼用?穿給誰看?”
雲宇亭又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地搖搖頭:“成親怎麼啦?喜歡就要搶回來!我師父這樣出色的人,即使成過十次八次親,也值得去爭取。看我師父當初對你的樣子,定是真心喜歡過你,你……應還有機會。你如今就這麼沒出息的放棄啦?”
“放棄什麼?”尹長風慢悠悠的接口,使勁拍了下雲宇亭的腦袋。
“我去問問王大夫若是失血過多,平日將養身子該吃些什麼。”雲宇亭抱着腦袋,一溜煙地跑掉。
“做什麼打人家?小云可是在心中將你當了神,覺得你處處都好呢!”
尹長風嘴角微微抽搐:“成過十次八次親,也值得去爭取……這個孩子天天不知道在想什麼。我在他這麼大的時候,滿腦子都是如何練好武功,好……讓我爹爹滿意。”他話說到後來,情緒急轉而下,變得很是低落。
“怎麼啦?”紫棋輕聲問。
尹長風苦笑,想了想道:“這些也該讓你知道,今日我便說與你聽。”
他攜了紫棋的手,往後宅走去。二人行到一間屋子前,尹長風推開門走了進去,紫棋也跟了進去,坐到榻上。屋子收拾得很乾淨,一塵不染。佈置簡單素雅,沒有多餘的擺設,但是翰墨棋酒無一不全。雲府有這樣一間屋子,一看便知是給尹長風特意準備的。
紫棋本想打趣他和雲夫人的關係,但看他自提及自己幼年之事就一直神情鬱郁,便也收了心思,安靜坐在一旁等他開口。
尹長風鋪開一張宣紙,毛筆蘸了墨,在紙上一揮而就“思往事,惜流芳,易成傷”九個字,然後將筆擲在桌子上。
紫棋站起身欲看,尹長風卻把她拉回榻旁,將她圈在懷中,下巴放在她的肩上,緩緩道:
“今日臘月二十二,恰是我的生日……”
“啊?真的?爲什麼不早說?我都沒有備下禮物……”紫棋又欲起身,卻被尹長風按住。
“那些都不用,我只想和你說說話……我很少和人說這些……我想說……我孃親過世得早,我對她幾乎沒有多少印象。我懂事以來,父親就是我唯一的親人。他很有才華,官做得很大,也是我心中的天,小的時候我覺得他很厲害,很值得我敬佩,覺得他說什麼都是對的。所以我一心忘掉自己心中的願望,將爹爹的願望變成我的全部。他希望我有高強的武功,將來好報效朝廷,我便十幾年如一日的練功,練功,心無旁騖,意念精純。可是結果……”他似乎覺得如此說話很尷尬,讓紫棋背對着他,將自己的眼睛埋在紫棋肩上,語調低沉,緩慢。
“結果他被奸人所害?”紫棋不敢動,任他伏着,但是她記得這些蔚子善曾告訴過她,所以接口。
“嗯,我進到牢中救他,不料他已服了毒酒,他臨終前對我說他也不知道自己做的對不對,他說他的一生也許就是一個錯誤,他要我走自己的路,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他悶悶地一笑,帶些自嘲。
“我努力了那麼久,他說他也不知道這些對不對。其實我根本不想知道這些對不對,我只要他爲我高興。可是……他眼中卻只有憐憫和悲哀。也對,他都是個錯誤,我爲了他的錯誤而努力,那麼只能是更可悲。”
“練武功沒有錯啊,愛自己的家人更沒有錯!”紫棋忍不住反駁。
“我用了好久纔想明白這兩句話。有一段時間我自暴自棄,覺得練了那麼多年武功,卻依舊不能救他,還是眼睜睜看着他在我面前死去,甚至不能爲他報仇,練武功一點用都沒有。愛一個人更是可怕,它會讓你活得很累,讓你慢慢失去自我。所以我離了師父,自己出外闖蕩,整日與酒爲伍,不喜歡和人走得太近。日子過得很逍遙,飲酒賦詩,植草養花……”他說到這裡又自嘲地一笑。
“但是一個人很難幸福,你一句話戳到了我的死穴。人都說牽腸掛肚的日子最難熬,我倒認爲心裡無所牽掛,日子更難熬。這一天和那一天沒有分別,卻要一天天過下去。”
“那現在呢?”
尹長風扳過紫棋的肩,和她四目相對,額頭抵着額頭:“現在很好,一日看不到你,我會思念。你誇我,我會開心好久。”
紫棋伸出手輕拍尹長風的臉頰:“我被困的時候,你來救我。你一出現我就很安心,你小露一手,就將全場人震住。呵呵,我當時心裡很崇拜你,你看,武功好多好!不像我,想要爲你做些什麼,卻什麼都做不來。”
尹長風伸手握住她的手指:“你這樣一點兒不像崇拜我!倒像是吃定我,讓我一輩子不離你左右,鞍前馬後的保護你……”
“你真聰明!你……不願意?”紫棋手動不了,就在他額頭上印下一吻。
“我……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