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煙將浸泡了半天的酒罈從溪水中撈了出來, 取出塊布巾擦乾壇身的水跡,將酒罈置到肩上,正欲轉身往村子走, 不妨身後卻默默立着個人, 嚇了她好大一跳, 險些將酒罈滑下肩。
雲宇亭忙伸手扶住, 口中道:“重不重, 我來扛吧?”
“作什麼要嚇人?”
雲宇亭歪着頭,面上掛了絲不屑:“誰要嚇你?是你自己笨,我都站在你身後好久了, 你卻絲毫未察覺。”
莫煙揮開他的手,當先往村子走, 似乎有要緊的事, 步子趕得很急。
雲宇亭在後面隨着, 略略有些不滿:“我又好幾日沒有出谷了,見到我沒有一絲高興, 反而愛答不理的。”
“好幾日?我怎覺得你總在我們村子裡晃啊,你師父都不管你的嗎?”
“是師伯,師伯!說過多少次,我師父另有其人,師伯是師父的師兄, 是代我師父授徒。”
“喔, 喔, 知道啦!”莫煙仍是心不在焉。
“你怎換了衣服?不穿黑色的了?”
莫煙停下步子, 回過頭來, 一臉鄭重地問:“你說……我穿這個好看嗎?”
雲宇亭彷彿如今才注意到,上上下下仔細看了番, 微微皺着眉頭道:“雖然還是很土氣,但是比穿黑色的要好看,你知道你長相也不算白皙……”
“哼!昏了頭了才問你,蔚大哥反正和你不一樣!”莫煙皺着鼻子哼了聲,扭回身繼續走。
“噗……蔚大哥,蔚大叔到了你這裡變成蔚大哥,我怎麼覺得我好像很吃虧啊!”
“紫棋姐姐的大哥自然是蔚大哥,是你自己混亂了,天天叫什麼蔚大叔,蔚大哥明明一點兒都不老的。算了,不和你說了,爺爺和蔚大哥邀了喝酒,等着我把釀好的楊梅酒拿過去。你是不是要看紫棋姐姐啊,她今日應該會待在西邊的那片果園裡。”莫煙似乎嫌雲宇亭煩,朝西邊指了指,想將他支開。
雲宇亭豈會看不出她的心思,心中的不高興愈發濃重,瞪圓了眼睛,一把抓住她伸出的那隻手。
莫煙甩了兩下沒有甩開,寒着臉,冷笑一聲:“雲神醫,我沒有生病,不需要你爲我診脈。放開你的手!”
“不放,怎麼樣?”雲宇亭也來了倔勁,他本沒什麼理由,此時看莫煙惱了,索性抓住就是不放。
二人正在這邊僵持不下,忽然一聲清脆的嬰兒啼哭聲響起,然後是一個溫柔的女聲輕哼着呵哄。
他們同時扭頭望過去,只見不遠處立着兩個人。一男一女,女子手中還抱着個很小的嬰孩,不知道什麼原因那孩子正在大哭不止。女子低着頭一邊輕輕搖晃,一邊很有耐心地哄着孩子,看不全容貌,但是隨便哪個角度瞧都知道是個美貌之人。而那男子正向他們這邊望過來,櫻粉色的外袍襯得肌膚如玉,面容俊朗,神色悠閒,望向雲宇亭的時候輕提着一側脣角,露出絲嘲諷。
雲宇亭自見到二人,便一直木呆呆站在那裡,手猶抓着莫煙的手,一時忘記放開,好半晌口中方低喚出句:“師父。”聲音小到除了莫煙旁人根本都聽不到。
他也未料到自己會如此,原以爲再見尹長風會欣喜若狂,會立即撲上去告訴他自己和紫棋姐姐在這裡苦苦等了他一年,日日都盼着有朝一日能夠再次重逢。紫棋姐姐本說要四處去尋找,但是師伯說人海茫茫太容易錯過,反而不如住在這邊耐心等。尹長風總愛因爲這樣那樣的事來麻煩他這個師兄,住在這邊,不過一年半載就會見到。他和蔚大叔也贊同,擔心紫棋姐姐出去人未尋到,反而遇到危險。
如今果然如他師伯所說,師父來了。可……誰料到人是等到了,卻來的不是一個,而是三個。想起紫棋每每獨立風中,眉梢眼角都刻着入骨的相思和寂寥,便覺周遭一切都染上了哀慼,一點點喜悅都擠不出來。
“這就是紫棋姐姐要等的人?他已經有了娘子和孩子?怎麼會這樣啊?”莫煙在一旁將他的那句師父聽在耳中,也倍受打擊,甩開他的手,將肩上的酒罈置於地上,扭身就朝西邊的果園跑去。
尹長風並不知他二人的心思,面上猶掛着譏諷,雙手抱胸,向雲宇亭這邊走了過來:“怎麼不隨你師伯好好學習醫術,卻跑出谷來,在這邊與小姑娘糾纏?”尹長風語調裡帶着幾分威嚴:“你這個年紀最忌做事三心二意,平日少想些沒用的,應多下些功夫學習本事……”
雲宇亭垂下頭:“師父,我娘過世了。”
那已是很久前的事了,他已經撐了過來,他只是想確認一年多時間過去他師父並沒有變。若眼前的人還是當初的師父,應會立刻心軟,會將本打算好的訓誡轉爲安慰。
尹長風頓住了話,面上現出溫柔之色,輕輕揉了揉雲宇亭的頭髮,又在他肩上重重拍了兩下。
果然,還是原來的樣子。可是他身邊的女人……
那個嬰孩已然不哭了,女子抱着她走近。雲宇亭禁不住就朝那邊望過去。女子着着黃衫,看面龐明明不認識,可雲宇亭又覺得有幾分眼熟,似之前在哪裡曾匆匆瞥見過。再看那個小娃娃,細嫩白皙十分可愛,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也正望着他。長得並不像師父,卻看着也有幾分眼熟,似乎特別像他曾見過幾面的另一個人。
究竟像誰呢?
尹長風開口問:“來這邊多久了?”
“有一年了。”雲宇亭猶豫不決,師父現在有了妻兒,還要不要告訴他紫棋姐姐也在這邊?
“我剛剛離開桐蔭城,你娘便……”
雲宇亭點點頭。
那個嬰孩口中發出咿咿喔喔的聲音,引得雲玉亭又將視線投注過去。
“啊……喔……”小寶寶衝他笑,咧開的嘴中只有一條粉紅色的小舌,尚未長牙,卻也將喜悅的表情做了個感染力十足。
雲宇亭忍不住伸出手去摸她的小臉蛋,她揮着鮮藕般小胳膊,來抓他的手,卻動來動去只是右邊的手,左臂一直安分地垂在一旁,仔細看來比右臂要細短一些。
雲宇亭詫異地看那個黃衣女子,那女子憐惜地道:“她生下來左臂就不能動。”所以她來這裡求神醫給她診治,希望趁着年幼,及時醫治能夠讓她成爲一個正常的孩子。她希望這孩子快快樂樂長大,將來的人生中無一絲陰霾。
雲宇亭心中惋惜,眼瞅着尹長風問:“他是男孩還是女孩?”
尹長風似也好奇,側過臉望向黃衣女子。
那女子道:“是個女孩。”
雲宇亭疑竇頓生,怎師父似連這孩子是男是女都不知道,難道這母女兩個和他並沒有關係?
尹長風問:“剛纔忘記問你,你怎知道我師兄住在這邊?”
黃衫女子答:“去年清安城中有幸遇到神醫,我問過他,他告知於我的。”
清安城,去年,僅幾個月大的嬰孩……
雲宇亭忽然重重一拍頭,大呼了聲:“原來是你!”
尹長風也似想到了什麼,擰起了眉。聽到雲宇亭當先大叫,側過頭來問:“怎麼了?”
雲宇亭急急道:“師伯說他去年離谷是隨師父你去了清安城,去給紫棋姐姐的家人診病,據說是個婦人,因受了刺激神志不清。當時你不願意露面,自己宿在一個客棧裡,只師伯一人前去。據說爲那婦人診治完,那家的公子還引他爲一個躺在帳子中的女子診脈,師伯當時一搭脈便知道那個女子並無大礙,只是有孕在身,因害喜吃不下東西,導致身體孱弱。診脈時師伯並未瞧帳中女子容貌,到客棧將所看情形告知於你,師伯說你聽完臉色異常難看,口中只反反覆覆道‘紫棋懷孕了……’,似是完全接受不了,師伯聽你那麼說也當做那是紫棋姐姐。卻不料回來後,卻得知紫棋姐姐已經在山谷外等了他月餘,而且根本沒有身孕,才知道原來是師父你誤會了。”
黃衣女子眼望尹長風忽然插口道:“迎華姐難道沒有和你在一起?她留言說和你走了,我和尋清都道你們定然去了某處隱居。剛剛我在山腳下看到你,便以爲你是外出歸家,以爲她正在家中等着你……”
尹長風眉頭越擰越深,衣袖低垂微微抖動着,面色有些蒼白。
雲宇亭又大叫了聲:“啊,莫煙跑去報信啦,師父快隨我走,要是晚了,沒準紫棋姐姐會傷心地逃掉。”說着,扯了尹長風的衣袖,往西邊果園方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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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園中一片片的桃樹花已落,繁茂的綠葉中鑽出些覆了細毛的小青桃。雲宇亭趕到時,莫煙正自林子中鑽出來,一臉的迷惑。
雲宇亭問:“紫棋姐姐呢?”
莫煙搖搖頭:“明明一早就來了這邊,說再給果樹做次疏剪,怎此時卻尋不到人?”
尹長風越過他二人,走到一棵異常高大的桃樹前,撥開礙事的桃枝,便看到紫棋斜臥在較齊平的主叉上,雙眼微閉着,不知是小憩還是真睡着了。有陽光透過葉間的縫隙灑下來,在她的臉上留下斑駁的光影。一切寧靜而美好。
莫煙嘟囔道:“我怎麼就沒有仰頭看看?這個季節怎麼能睡在樹上,桃子的毛毛沾到身上會很癢的。”
雲宇亭輕噓了一聲,扯着她悄悄離開。
烈日當空,林子中因果樹密集,枝繁葉茂,卻甚是蔭涼。
紫棋此時是真的睡着了。尹長風將她懷中所抱之物抽走,她也沒有絲毫反應,兀自睡得香甜。
尹長風輕輕展開畫卷,畫中繪着兩個人,一個筆墨較新看着是後畫上去的,另一半則連紙質都不同,一看便知是從別的畫上裁下黏過來的。空白處題着字:“相遇是緣,相思漸纏,相見確難。山高路遠,惟有千里共禪娟。因不滿,鴛夢成空泛,故攝形相,託鴻雁,快捎傳。”
字寫得不錯,下筆沒有一絲猶豫,沒有幾個月的時間是練不成如此的。
尹長風伸出手輕輕撫上紫棋的面頰,對啊,她應該練了很久,他們分別了四百零七日,這些日子真的很漫長!他也曾度日如年,曾無數次孤枕難眠,不可遏制地想起她,然後披衣至案前提筆揮毫,寫過上萬遍她的名字,只是……每次寫完都會再揉皺丟掉。
手指下紫棋的睫毛微顫,那雙迷濛的眼睛緩緩張開。可眨了眨又重新閉上,她口中喃喃:“原來是夢中夢,裡裡外外兩個你。”
下一刻,她忽的翻身坐起,眼眸中閃着璀璨的光華,若藏了星月,牢牢的凝視着眼前的人,慢慢的勾起脣,弧度越來越彎。她再也不等了,他已經回來了,還需要等什麼?她雙腿一蕩,撲入他的懷中,緊緊摟住他的脖子,將臉深埋在他的胸前。
不是夢!有思念已久的蘭草氣息,有活躍的心跳。是的,很活躍,跳得飛快。
淚如春潮滔滔而來,踏碎一切脆弱的阻攔。
尹長風亦伸臂抱着她,不敢太用力又不願意留有任何縫隙,怕再次丟掉,又怕弄壞,如珠如寶。
“我將你畫得很難看,我說了我不擅丹青。”
“已經很好啦,很用心。”
“我練了好久才畫成這個樣子,但小云說比起第一次畫的那張我已經進步很多了。以後我可以每天畫一幅,我相信終有一天會畫得很好,你可不可以不要走,讓我每日照着你畫。”
“可以,但……若是那樣,我希望你一輩子都畫不好……”
抱着孩子站在不遠處的秦芸兒,身影孤單寂寞,她垂下頭來望着自己被風捲起的裙襬,幽幽嘆了一聲。
唉!尋清,你希望她能夠幸福,如今如你所願她已和所愛之人在一起。可是……你的幸福要去哪裡找,我的幸福又遺落在了何處?
“哈……呼……”懷中的孩子張着小嘴打了個大大的哈欠,頭在她的懷中蹭了蹭,尋到個舒服的姿勢,安然睡去。
她的心瞬間放柔放軟,眼眸中有了溫暖。她淺淺一笑,她還有小夢卿啊,他和她的孩子。
“乖,安心睡吧,也許明日神醫伯伯就能幫你將手臂醫好,到時候你就是這世上最漂亮的寶寶。不,不管醫不醫得好,在娘心中你都是最漂亮的寶寶!”
秦夢卿似乎在睡夢中也聽懂了,也似乎是僅僅夢到好吃的東西,咧開小嘴甜甜地笑了。
不管過去如何,不管旁人如何,反正她的人生纔剛剛開始,她還可以有一個美好燦然,與衆不同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