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綿三百里的崇山峻嶺中,漢軍士卒與民夫正在加緊修築那貌似永遠也修復不了的棧道。
工程已經過了一個月,開闢出的道路只有十里。每日士卒與民夫懸着藤繩用鐵錐敲鑿山崖,然後用砍來的樹木打樁架橋。遇到大石阻礙,則一炮轟平;遇到坑凹難越,則堆石填土。那真是日夜輪換,一刻也不停歇。若是失足,輕則頭破血流骨斷筋折,重則粉身碎骨一命嗚呼。
負責監修的漢軍先鋒樊噲心裡那個急啊!
距離大將軍給定的期限還只有三個月了。冬日已到,氣候嚴冷,這施工的條件愈加艱難。想在明年春天之前修好那棧道,簡直是天方夜譚。到了期限工程未竣,就要被那小子一刀咔嚓。
大哥劉邦也不伸出援助的手。樊噲是上表請求增派人力幾次,劉邦不僅不救小弟一把,還惹來一頓臭罵:“誰叫你愛色不愛命。軍營重地,不許攜帶女眷入內,你偏要明知故犯,怪得誰來?”
“怪誰,怪俺媳婦?那嬌滴滴的小娘子俺捧在手心都怕化了,怎捨得埋怨她?”樊噲只有自認晦氣,自個在棧地埋頭苦幹。
說起他媳婦呂嬃,知道是自己惹的禍,淚水連連,千悔萬悔,恨自己不該貪一時之歡,讓丈夫做了這修棧道的監工。
她跑到王宮找呂雉求情,呂雉卻笑容可掬道:“軍法豈是兒戲?大將軍沒有當場斬了你家夫君,已經算是法外容情了。說起來,你還要感謝他給了樊屠子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要知道,他做的是破秦先鋒呢。要是漢王能還定三秦,這功勞誰能比你家夫君更大?”
“先鋒?這種先鋒可不敢當。妹子寧願噲郎不做那到期就會斬頭的先鋒。說不定就是陰裡使壞的韓信,知道妹子嫁給了噲郎懷恨在心,故意找我夫君的茬。”呂嬃氣鼓鼓說道。
呂雉笑罵道:“小蹄子不要胡言亂語。大將軍哪裡陰裡使壞?樊屠子那杆金槍餵飽了你,還不是韓信出的主意?”
呂雉那裡求不來情,金槍的滋味呂嬃也是再不敢嘗。這一個月來,她連工地都沒去過,深怕樊噲再犯了軍法,立馬成了刀下之鬼。
這卻苦了樊噲,一面思念那新婚燕爾的媳婦,一面還要日夜在工地巡視,做那傻子也不願做的蠢事。
“別人都在搞軍演,俺卻倒黴,被派來修這棧道。那韓信是存心與俺過不去,要把俺往死裡整!”樊噲喝着悶酒,成日喝完就罵,罵了再喝,一邊喝一邊罵,心裡把韓淮楚不知詛咒了多少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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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鹽空中差可擬,未若柳絮因風起。
“下雪了!”工地上數萬士卒民夫都停下手中的活計,仰頭呆望着那漫天飛舞絮絮落下的雪花。
瑞雪兆豐年。見到下雪,那靠地裡收成吃飯的農人都是欣喜異常。憧憬着明年又是一個豐收年。
可在這羣艱辛萬苦修築棧道的士卒民夫眼中,這片片飛舞的雪花簡直就像那送葬的紙錢。
雪一下,這道路都會結冰,滑不留足。連攀援岩石都是困難異常,更別說要懸着繩開闢那如天路一般的棧道。
隨之他們想起的是那些摔下山谷粉身碎骨的同伴,眼見着他們一個個要步其後塵,悲慘的一幕就要發生在他們自己身上。
按往常慣例,這雪要下,須待明年開春之時。
這真是老天也不長眼,明知大家都在冒死修築棧道,爲何還要提前送一場大雪來?
衆人皆是不寒而慄,心中生起一股不祥的感覺。
便聽峰頭上一人在指天高罵:“老天爺,你真要絕俺樊噲嗎?爲什麼今年的雪降得這麼早,不等到明年春天再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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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這場雪越下越大,整個秦嶺覆蓋在一層厚厚的雪毯之中。冰舞銀蛇,原馳蠟象,冰雪風光,端的是氣象萬千。
在鬼穀道場學會審查天時地利的韓淮楚,這一場大雪早在他意料之中。
醞釀了一個月的還定三秦一戰,衝鋒號吹響就決定在這漫天飛絮的風雪天。
大雪雖然給行軍帶來了不可限量的阻礙,但亦能讓對手的戒備心喪失到極限。誰能想到,一支漢軍奇兵,會在這種鬼天氣,踐冰飲雪,邁過那險峻狹隘的陳倉小道,出現在陳倉關關前?
只要能跨越那陳倉小道,有韓淮楚預先埋下的棋子——閔珠子率領的巴族精英在城內呼應,那勝利的果實就可唾手而取。
在這巨大的勝果面前,那漫天飛雪又算得什麼?雪再大,大得過十五萬漢軍將士東歸的決心嗎?
韓淮楚便要效仿那革命先烈,激勵三軍將士攀越一次雪山,去贏取一場輝煌的勝利。
出兵大事,自然要預先報給漢王劉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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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劉邦還不相信今年這麼早會下雪。接到韓淮楚送來準備出兵的密函,猶豫道:“不會吧?現在剛剛入冬,怎會下雪。”遂找來一些肱骨大臣商議。
縱橫家兩位精英蕭何陸賈異口同聲道:“大王斷請放心。大將軍說會下雪,這雪一定會下!”劉邦奇問:“這是爲何?”
陸賈笑道:“這審查天時的課目,是我縱橫家修習兵法的弟子必修之課。韓信深得吾師真傳,安能信口雌黃?”
劉邦聞言大喜,便磨拳擦掌,開始做大戰前的準備。
戰爭的動員不用下,將士們東歸的決心就是最好的動員;士兵的士氣也不用懷疑,那十五萬每日如火如荼做着軍事演習的漢軍將士早就士氣如虹。
最難辦的還是調兵遣將。
漢軍各路軍馬皆散佈在漢中全境,要想集中起來,必然驚動雍國斥候。一旦章邯得知漢軍將兵出陳倉道,那還奇襲個屁?
好在大將軍韓信早就設下了伏筆,在故道林地做着伏擊突圍演習的周勃曹參兩路軍馬都可隨時搖身一變,秘密穿越陳倉小道,向陳倉關發起突然襲擊。
但陳倉道地勢險隘,不容太多的兵馬通行。大將軍韓信也作了安排:率領周勃的五千軍馬作爲前驅,先敲開陳倉關關門。曹參領其餘人在後,尾隨而來。漢王劉邦再調集各路漢軍,到陳倉關坐享勝利的喜悅。
一旦周勃曹參的軍馬全部抵達陳倉關,那關口將雲集四萬漢軍精銳。四萬漢軍,足以抵擋任何雍國大軍的反撲。到那時候,就是漢雍兩國大軍決戰之時。
坐享其成的事劉邦最愛幹,他對這種安排深爲滿意。
那大將軍韓信還有一個請求,讓他心裡打了個突。那就是韓信索要府庫的全部積鹽,準備隨軍帶上。
巴族送來的存鹽,大部分已經與關中馬販換成了一匹匹的戰馬。府庫中,還有一千擔積鹽。
是時鹽價昂貴,一擔鹽就可換一匹高頭大馬。一千擔積鹽,在劉邦眼中就是一千匹戰馬。他怎會捨得?回信問大將軍要那積鹽作甚,韓淮楚答道:“以鹽灑雪,以利後軍通行。”
這以鹽灑雪雪自融化的辦法當時還沒人知道。有人會問,這麼簡單的辦法怎麼沒人想到?筆者回答: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敢想。一擔鹽灑在雪地,就是宰一匹馬把那馬血灑在地上,這麼個糟蹋法,誰敢去想?
劉邦對此將信將疑,想要搞點雪來作試驗,偏偏今年才立南鄭爲都,冰窖建好了,就是沒有一塊冰藏在裡面。
蕭何勸他道:“漢軍要是得到關中,關中良馬儘可爲我所用,還要那積鹽作甚。韓信說鹽能化雪,一定能化。”劉邦望了他一眼,沒好氣道:“你怎這麼相信他?哪來這麼多一定?”
試驗不成,只有姑且信之。白花花的鹽巴將平白灑在路上,劉邦那個心疼勁,是要多大就有多大。
過了幾天,雪還真的下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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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風吹地百草折,風掣紅旗凍不翻。
故道道口,白茫茫的冰天雪地上,整整齊齊身穿灰綠軍服的漢軍將士一個個站得挺直,眼中洋溢着驕傲的目光。
關榮的使命落在他們頭上。還定三秦的一戰,先鋒部隊就是這五千鐵血兒郎。身爲戰士,肩負如此重任,怎會不驕傲?焉得不自豪?
紅色襯底金絲描邊的大纛上,繡了一個斗大的篆書“韓”字,正在迎着那冬日的嚴風獵獵飛舞。
這是漢國大將軍韓信親自率軍打響的第一戰,也是必勝的一戰。看着那在神駿的戰神寶駒上端坐如山的大將軍眼中篤定的目光,一股自信在五千將士心中油然而生。
小傳令官利豨,格外精神抖擻。日盼夜盼能陪韓叔叔上戰場,今日這願望就要實現,顯得非常興奮。
戰馬已換了鐵掌,掌下釘了鐵釘。每個戰士除了那必須攜帶的兵器戰甲,都配發了五雙皮靴,靴下都打了釘釘的鐵掌。
翻越雪山,最是耗鞋。一雙鞋磨破了浸了冰,還有另一雙。五雙皮靴耗盡,便是大軍抵達陳倉關之時。韓淮楚爲準備這一戰,不可謂不精心。
那一千擔白花花的鹽巴,每擔分成五小包,揹負在士卒的肩上。
自己摔死摔傷沒有關係,前驅的任務就是開道。只要那鹽巴灑下,後續部隊不被摔着,他們便可長眠在那冰雪覆蓋的陳倉道中。
戰陣之前,車蓋雲集。連夜趕來的漢王劉邦與王妃呂雉及朝中大臣,正在爲即將出徵,翻越那本是天路又因一場大雪愈加天路的陳倉小道的漢軍將士把酒送行。
劉邦親捧一盅,來到韓淮楚馬前,舉手奉上,說道:“大將軍此行,路途艱險。且滿飲此盅,固當不辱使命早傳捷報。寡人但聞將軍入關,即刻引餘衆來援,定不讓將軍有後顧之憂。”
韓淮楚欠身接過酒盅,一飲而盡,說道:“大王放心,臣此去必是鞭敲金鐙響,高奏凱歌還,大王就安心地在都靜候佳音。”
那王妃呂雉手捧一件狐皮長袍,走到韓淮楚馬前,滿面春風道:“大將軍出征,一路風雪。娥姁連夜讓宮女趕製了這件戰袍,爲將軍遮風擋寒。”
韓淮楚看着呂雉,心中升起一股怪怪的感覺。
“這老處女真會來事,竟想得出送我一件戰袍。雖不是她親制,卻是她一片心意。我能做上這大將軍,也有她的功勞。誰能想到,日後在長樂宮中一把竹籤做掉小生的,便是這笑裡藏刀的婆娘。”
他微微頷首,欠身接過戰袍,說聲:“謝王妃雅意。”把那戰袍迎風一抖,披在身上。
看那日頭漸高,威武侯周勃趨馬過來,問道:“大將軍,萬事俱備,不知何時進軍?”
韓淮楚將手一擺,向東面一望,說道:“且慢,本帥還要等一員虎將。”
周勃疑惑道:“有末將在此,大將軍但可放心,你還要等誰?”
韓淮楚還未回答,劉邦已呵呵笑道:“我軍初戰,怎能少了樊噲這位先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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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嗒嗒嗒”,氣喘如牛的樊噲騎着一匹快馬狂奔而來。
一到陣前,樊噲滾鞍下馬,對着韓淮楚跪地一拜:“俺這大老粗,不知大將軍行的是惑敵之計,錯怪了大將軍,說了不少大將軍的壞話,請大將軍隨意責罰。”
那蕭何打趣道:“樊屠子,你今日嘴怎這麼甜?不會是看在大將軍讓你做先鋒的份上吧?”
樊噲扭頭望了蕭何一眼:“老蕭你說的什麼話,俺這是真心實意的佩服。明修棧道,暗渡陳倉,這計着實是高。只是你們都知道了,就瞞着俺一人,把俺當猴耍,叫俺是實在是氣不過。”
韓淮楚微微一笑:“臨武侯,棧道工程是否已停?”
樊噲喘着氣道:“俺得到大將軍傳信,立馬下令停工。天寒地凍山高路滑,摔死了人可不是玩的。”韓淮楚點點頭道:“這樣本帥就放心了。臨武侯來得正是時候,且歸陣中,準備進軍。”
劉邦忽道:“且慢,樊屠子一個月沒看見他媳婦,想必是想壞了。就讓他見一見寡人姨妹,讓他兩口子道個別。”
韓淮楚聞言心中暗歎,“劉邦這大哥真是做得太好了,連這都替樊噲想到,難怪樊噲會爲他出生入死。”
樊噲一聽,喜上眉梢,便向四下裡張望,高聲問道:“俺媳婦呢,怎未見到俺媳婦?”一副心急火燎的樣子。衆人看了,都是哈哈大笑。
呂雉用手向自己馬車中一指,說道:“你媳婦在那,還不快過去?”
只見那華貴的馬車上,車簾掀起一角,露出一張瑩白生潤的俏臉來。那呂嬃正揚着纖手,在含笑向樊噲招手。
作了人家媳婦,呂嬃的頭髮已盤成倭墮髻,一領狐裘擁在她那明豔照人的粉臉上。那翠彎彎新月眉,清泠泠杏子眼,粉濃濃紅豔腮,透出一股濃郁的少婦潤味,看得衆將士一陣炫目。
“這麼一個嬌滴滴的大美人,真便宜了樊噲那大老粗!這個殺千刀的樊屠子!要不是他採取暴力手段搞大了小丫頭的肚子,說不定今日她來送行的對象就是小生。”韓淮楚暗罵一聲。
樊噲忙不迭直向那馬車跑去。便聽到韓淮楚在身後說道:“臨武侯,本帥念你監修棧道辛苦,一月未見你家媳婦,特許你與媳婦親熱一次。”
劉邦既作了初一,韓淮楚也樂得大方,再作十五又有何妨。
樊噲回過頭來,簡直不相信自己耳朵,指着馬車瞠目結舌問道:“就在現在,就在那馬車上?”
韓淮楚板着臉道:“這是軍令,樊將軍還不聽令!”
大將軍竟下了一個如此荒唐的軍令!不管是漢王王妃,是文武大臣,還是五千將士都是大跌眼鏡。
劉邦一個錯愕,隨即哈哈一笑:“樊屠子,早知道大將軍會下如此軍令,寡人今日就該帶瓶金槍不倒藥來。”
樊噲一個箭步奔向馬車,高聲喊道:“不用,俺憋了一個月,早就變成一杆金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