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從容,淡定地坐在面前的夏荷,夏竹心裡突然涌起了一陣難以言說的心情。
她與夏荷其實都是一樣的丫頭出身,她比夏荷還大上半年,同時進的李家的大門,只不過後來夏荷被王夫人指派去跟着了小公子,而自己,則留在了王夫人的身邊。
在當時看來,自己的命要比夏荷好多了。因爲那年的小公子剛剛五歲,險死還生之後,便變得癡癡呆呆,連話也不會說了,而且身體隔三岔五地就會生病,那個時候服侍小公子可是一件極有風險的事情。後來公子雖然身體大好了,但整個人也變得奇奇怪怪,在大家眼裡,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怪胎。
夏竹一直覺得夏荷在李澤的身邊一直過得苦不堪言。
可是後來一切都變了。
慢慢地走到現在,她才發現,自己與夏荷之前的差距,竟然已經到了一個根本就無法比較的地步。
夏荷成了公子的如夫人,成了朝廷五品的誥命,而且有傳聞說夏荷將前無古人的擔任接下來朝廷的戶部尚書,大唐女子爲官,倒也並不稀奇,盛唐之時,不僅是女子,便是那些奇奇怪怪的胡人,番夷,也照樣能做官到到極高的位置。但一個女子能做到一部尚書,卻也是沒有的,光是這一點,只怕就會讓夏荷在史書之上留下重重的一筆。
而自己,到了今天,身份,還是一個丫頭。
夏荷能走到今天,依靠的可不僅僅她是公子的如夫人,更多的是靠着她自己的真實本事,即便是剛剛回到老宅裡,但夏竹也能從那些留在老宅裡的老家人中,聽出他們對夏荷的敬畏。
一個能憑一己之力控制整個武威治下財賦的人,夏竹知道,自己是怎麼也比不上的了。至少在這一點上,她是拍馬也比不上的。自己最大的本事,也就是能管管原來李家大宅的帳目而已。
這種落差,在今天抵達了頂峰。
宅子裡舉辦盛大的晚宴迎接主婦的歸來,武威治下官員們的家眷無不前來祝賀,而這場雲集了現在武威大部分貴婦人的場合,她夏竹,竟然連參加的資格都沒有。
站在樓閣之上,看着主院那邊輝煌的燈火,夏竹心裡是感慨萬千的。王夫人在世的時候,那些人貴夫人見到自己,誰不親親熱熱的叫一聲夏竹姑娘啊?可今時今昔,她們在歡宴的時候,又有誰還會想到自己呢?
原來沒有了王夫人,自己什麼也不是。
想到這裡,她驀然紅了眼圈兒。
“姐姐,你自己啦?”看着夏竹泫然欲泣,夏荷問道。
“夫人去的時候,我就在旁邊,那一刻,我恨不得是自己捱了那一刀,替夫人去死。”夏竹捂住了面龐,抽泣着道。
夏荷也是神色黯然。
說起來,好的命運,也是因爲王夫人而改變,沒有王夫人,那有自己的現在呢?至今她還忘不了第一次踏進李家大門,第一次吃了一頓飽飯,第一次換上了一身簇新的衣服,當然,還有王夫人那憐愛的眼神。
她和夏竹都是同一批被從人牙子哪裡買回來的。那時與他們一樣的女孩子還有許多,她和夏竹無疑是幸運的,而其它人,現在是死是活,早就不知道了。
“妹妹,我本來是想要削髮出家,爲夫人守墓的,可是公子卻不許。”夏竹擦乾了眼淚,低聲道:“以後,我們姐妹又要相依爲命了。”
夏荷點了點頭:“姐姐放心吧,還記得當年我們在人牙子那裡的時候,姐姐但凡手中有一個饃,也總是要分一半給妹妹,當年的照顧之情,妹妹一直牢記在心裡呢,以後妹妹自然也不會讓姐姐受苦的,姐姐便放心吧。”
“我們姐妹這麼多年,情深意重,我自然是放心的。妹妹,夫人強勢,你不爭,可也不代表她以後不會對付你啊,咱們姐妹總是要聯起手來才能過得更好的,以後可不會有夫人照應我們了。”夏竹低聲道。“公子是要做大事的,只怕也沒時間,沒心事管後頭的事情,你也是一個大忙人,盡顧着公事了,心眼兒可也不能太實誠了。”
夏荷聽了這話,卻是一下子楞住了。
夏竹這話裡有話啊。
盯着夏竹半晌,看着夏竹突然變得有些緋紅的臉龐,夏荷一下子恍然大悟,心中不由暗暗叫苦。
只怕夏竹是誤會了什麼了。
猶記得老夫人還在的時候,曾經說過要把夏竹也給公子的話,不過當時被公子拒絕了,公子還對自己說過這件事情。
如今公子不許夏竹出家,還將她送回了武邑,只怕夏竹心中誤會了什麼。所以今天才會特意來找到自己,說出這番話來。
與自己不同,夏竹現在真是沒有什麼立身之基的。
夏竹也充滿期待地看着夏荷。
她的確是誤會了。
這一路之上,她看到了柳如煙的強勢,也看到了柳如煙在戰場之上是如何的殺敵如草芥,指揮大軍作戰是如何的英姿颯爽,相比起柳如煙,她除了自慚形穢之外,竟是發現自己沒有任何可以與對方相比的地方。
那麼除了與夏荷聯手之外,她竟然沒有絲毫別的辦法。
夏荷有些尷尬地端起了桌上的水喝了一口,卻是被嗆得連連咳嗽起來。夏竹趕緊站了起來,替她撫着後背。
好不容易平息下來,夏荷心中也是作出了決策,必須儘快地把這件事告訴夏竹了,免得她的誤會愈來愈深,到最後可是不好收場的。
石壯那可是公子麾下最得用的大將,現在又駐紮在潞州這樣的要緊地方。
“姐姐,公子其實對你以後的日子是有安排的。”夏荷放下了茶杯,輕輕地道。
“我知道!”夏竹紅着臉低下了頭。
夏荷裝作沒有看見夏竹的模樣,接着道:“石壯將軍是一個非常好的人,不但有本領,更是一個重情重意的人,這麼多年來,一直惦記着他死去的妻子,公子曾幾次要給他說親,都被他拒絕了,說是怕平兒受委屈。”
夏荷擡起頭,盯着臉色驟然之間變得蒼白的夏竹猶如雕塑一般的僵在了哪裡。
“這一次,公子替你再次向石將軍說親,石將軍卻是答應了,還說平兒很喜歡你呢!那幾年,本來就一直是你在照顧平兒呢!”夏荷接着道。
夏竹猛然地站了起來,顯得極是慌亂,竟然將桌上的水杯打翻,灑出來的水,將夏荷案几之上的報告都給浸溼了,她手忙腳亂地去揩拭上面的水跡,卻忙中出錯,嘩啦一聲,竟是將桌子之上的一大壘文卷全都打翻在了桌子下。
“我,我……”手足無措的夏竹結結巴巴地卻是什麼也說不出來了,好半晌,才猛然一轉身道:“妹妹,我,我頭有些疼,我先走了。”
看着風一般轉身,逃也似的離開的夏竹,夏荷站了起來,手伸出去想要說些什麼,卻終是隻張了張嘴,啥也沒有說出來。
聽着外面細碎的腳步聲凌亂的遠去的聲音,夏荷嘆了一口氣,坐了下來,撿起被水浸溼的文卷,上面的文字卻是已經看不清了。
夏竹只怕是喜歡公子的。這種喜歡或者便是從王夫人當年起了那番心思之後便有了。更何況現在公子今非昔比了,看到自己現下的狀況,看到夫人如今的威風,夏竹怎麼可能不眼熱動心呢?
這不是她的錯。
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夏荷只希望夏竹不會因爲這件事,在心裡留下什麼陰影。
這一夜,柳如煙睡得很安穩。
這一夜,夏荷徹夜未眠,案上的文卷卻在天亮的時候,都已經被她批閱完了。
這一夜,夏竹也是壓根兒就沒有睡,枕頭早已被她的淚水完全浸溼了。
錯過的機緣,便是錯過了,永遠也不會再回來。
而這一夜,在潞州的李澤也沒有怎麼睡,只是在雞鳴之前稍稍打了一個盹兒,該做的事情已經做得差不多了,他也準備帶着皇帝一起回鎮州了,接下來在鎮州,想來內部的事情也一時不會消停下來,甚至會比他打一場大仗更耗費心神。
皇帝需要安置,薛平韓琦之流需要鬥爭,即便是自己麾下的文臣武將們,也要平衡安排,這都是一些非常耗心神的活計。
不過在李澤看來,最艱難的時期已經過去了,他算計的那些戰略目標,該達到的,基本上都已經達到了。接下來,不過是穩健的一步一步的向前走而已。
這一夜,在衛州,裴矩也沒有睡,與裴矩一齊抵達衛州的田波也沒有睡,駐紮在衛州的樑晗,也沒有睡。
因爲宣武軍主帥朱溫的使者敬翔已經抵達了衛州,而與敬翔一起抵達衛州的,是多達數千人的長安勳貴,官員以及他們的家眷。
安置這些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那些在宣武朱溫的鐵蹄之下瑟瑟發抖的文武官員勳貴世家們,到了衛州,看到了大唐的旗幟,卻又一個個的活潑了起來,神氣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