袞海治下,實則上早已經人心惶惶了。
當朱友貞得到了天平,宣武等地支持,又在拿下了武寧之後,袞海節鎮便已經陷入到了極爲尷尬的境地之中。作爲朱友裕的鐵桿支持者,他卻被朱友貞的勢力團團包圍,而另一面,則是面對着大唐的平盧之地,而在平盧,唐軍赫然駐紮着兩個衛的大軍。
如果說在過去,大家還都在大梁的這面旗幟之下和平共處,保持着貌和心不和,若即若離的狀態的話,那在朱友裕幹掉了他老子,朱友貞起大軍討伐之後,便已經撕破了臉皮。
問題是,袞海如今除了一顆豁出去的心之外,啥也沒有。
說起來擁軍數萬,但真正的精銳,卻都跟着代超出去了,真正能打仗的軍隊,並不多。而且還都駐紮在袞州,至於下面的海州,沂州,密州諸地,在事發之後,早就慌了手腳。
現在袞海,就像是一隻粉嫩嫩的剝了皮的大羊羔,四腳朝天地躺在案板之上,等着四周的屠夫們揮舞着刀子上來切割呢。
朱友貞沒有動,是因爲他要先拿下洛陽,長安,沒有空閒來理會袞海,其實換一個角度講,是朱友貞壓根兒就沒有將袞海放在眼裡。只要長安洛陽落在他的手裡,袞海便是死魚一條。
代越拈着三柱香,站在整整一面牆的靈位之下,深深的三躬身之後,將香插在了香爐裡。這裡是代氏的家廟,終日難見陽光,陰森森的氣氛讓每一個踏進這裡來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心生壓抑之感。
也不知明年還能不能給祖宗們上一柱香,燒一疊紙錢了!看着那些靈牌,代越喟然長嘆。所謂成王敗寇,無非如此了。
袞海唯一能翻盤的機會,便是朱友裕代超能擊敗朱友貞徐福的軍隊,但代越知道這個希望很渺然。其實連自己的大兄,都一點兒信心也沒有。在給他的密信之中,大兄的算盤,居然是想要在潼關拖住對方的大軍,逼迫對方坐到談判桌上來。
將無必勝心之心,則軍無死戰之勇。這一點,代越是很清楚的。如果袞海不是在山南東道損失了絕大部分精銳,又保至於到了這一地點呢!
每每念及此處,心中便是一陣陣的絞痛,對於唐人,便又恨之入骨。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們在背後算計的,被陷到了坑中的,首先便是朱友貞,可最後付出絕大代價的,卻是他們袞海。
從這一個方面來看,代越是恨不得將唐人生吞活剝的。
可是,這也就不過是想想而已。
事實上,他不得不承認,尤勇給他開出的這個方子,似乎是他唯一的出路。
這當然不會是尤勇想出來的,這個糙漢,說上他陣殺敵勇冠三軍自然是沒有多少差錯的,但說他能想得這麼遠這麼深,那就是太看得起他了。從田國鳳投奔朱友貞開始,到荊南一戰異變驟生,再到現在朱氏兄弟內戰,這一環扣着一環的陰謀詭計,步步緊逼,已經將大梁推到了生死存亡的邊緣。
只要再在背後輕輕一推,大梁必然會粉身碎骨。
盤腿坐在火盆前,將一張張的紙錢放進火盆裡,看着火舌舔食着紙錢,然後化爲黑色的飛灰,在火盆上方飛舞着。
代氏曾經的花團錦簇,似乎也如同這眼前的這些紙錢一般,被這亂世銅爐之中的火舌輕輕一舔,就將化爲飛灰了。
身後傳來腳步聲,一個人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膝跪在他的身側,從地上拿起一疊紙錢,放進了火盆之中。
“父親,泰安的消息傳回來了。”代勉輕聲道。
“這麼快?”代越手微微一抖,一張燃着的紙錢落到了火盆外。
代勉點頭道:“柳成林以其麾下大將耶律齊繞道攻肥城,另以李德遊騎兵繞道攻曲阜,其本部則大軍兵臨泰安城下,交戰三日之後,因爲肥城曲阜相繼失陷,泰安軍心大亂,劉英美無奈之下只能率軍突圍,如今泰安已經落入到唐軍之手,而劉英美則下落不明。整整兩萬余天平軍,在泰安全軍潰散了。”
代越嘆了一口氣:“天平軍要完了。想來接下來,柳成林必然會使其麾下這兩支騎兵直插東平,曹煊要是決斷下得慢一點兒,便會被困在東平城中,插翅難逃。”
“潼關那邊有消息嗎?”
代勉搖了搖頭:“音訊不通,完全被隔斷了消息。父親,現在我們怎麼辦?”
代越沉思了良久,將手邊上的厚厚的一堆紙錢全都投進了火盆之中,火舌頓時被壓了下去,一股濃煙從火盆裡升了起來,稍頃,更大的火勢轟然一聲燃了起來,將陰暗的家廟之中照得一片透亮。
“大郎,你帶着你妻兒老小,去萊蕪尤勇哪裡吧!”
代勉吃了一驚,霍然站了起來:“父親,我們要拋棄大伯他們了嗎?”
“哪裡是我們拋棄了他?”代越苦笑道:“現在我們是自救罷了,爲數百年代氏,保留一脈香火吧!”
“尤勇可信嗎?”代勉不安地道。
“尤勇可信不可信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李澤可信不可信。”代越搖頭道:“尤勇不過是一個執行者罷了。我們此舉,亦不過是一場賭博,賭贏了,代氏還能倖存下來,賭輸了,結果也不會更慘。”
“父親,換其他人去吧!”代勉道:“我想陪在父親自邊。”
“你是我的長子,你的兒子是我的長孫,在我這一脈,誰還有你的身份更貴重去當這個人質?”代越搖頭道:“你去了,他們纔會更放心,而且你自小身子骨不適合習武,一直走得是文官路子,接下來我們要打仗了,而且會是一場大敗仗,到時候我們要一路逃命的,你幫不上什麼忙。”
在得知泰安輕而易舉的就落入到了唐軍之手後,代越終於下定了決心。
時局如此,他不得不另起竈爐以求自保了,哪怕是最後真的去當一個富家翁,總也好過家破人亡的好。不過自己,也是爲了代氏的下一輩人。
泰安一失,天平遭到唐軍兩路人馬的夾攻,而朱友貞是沒有援軍可以給曹煊的。此時此刻,朱氏兩兄弟已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朱友裕是困守關內,雖然坐擁堅城卻人心難聚,而朱友貞的指望則是邊境之上能頂住唐軍的攻擊,然後他能迅速地拿下長安,然後圖謀反擊。
不管是那一個方面,朱友裕都是無力迴天了。而朱友裕的滅亡,也就代表着代超的沉淪。朱友貞當真起了勢的話,代氏將永遠翻身之日。
現在中原的局勢極是微妙,看如今的局面,曹煊必然要配合朱友貞的整體戰略,保存軍事實力退守宣武,與宣武留後朱熾一齊共守中原之地,而曹彬則以武寧爲後方,串連淮南鄂州等地抵抗以揚州,岳陽,荊南爲根據地的唐軍。
如果朱友貞能迅速地拿下長安,騰出了手來,必然會大軍直撲荊南等地,確保南方穩固,然後再與唐軍決一死戰。
此時,如果自己在朱友貞的背手推上一把,按照唐軍的計劃,幹掉曹彬,拿下武寧,則朱友貞在南方的勢力必然會灰飛煙滅。武寧,淮南不保,鄂州便成了無根之木,頃刻之間便會被唐軍水陸兩路的夾攻而垮掉。
沒有了南方的支持,朱友貞也就墜入了現在朱友裕的困境之中。如果接下來再失去中原之地,朱友貞也就離覆滅之日不遠了。
唐軍想要輕鬆地達成這個目標,自己就是這其中關鍵的一環。此時此刻,自己提大軍攻擊武寧,只會讓曹彬等人誤以爲自己是要用攻擊朱友貞的大後方來擾亂其進攻長安的策略,而在曹彬等人看來,現在的袞州軍,着實有些不堪一擊。只要他抱了這個心思,就必然上當。最終成爲唐軍的血食。
這也是尤勇所說的,自己能在以後確保代氏這一脈榮華富貴的基礎所在。
武邑,宰相府,秘書監內,公孫長明看到尤勇送來的密報之後,樂得哈哈大笑。
“李相,大事成矣!”他樂顛顛地拿着情報推開了李澤公房的大門。“代越屈服了,他將成爲我們殲滅曹彬所部的誘餌。”
李澤亦是一喜,接過密報,仔細地看了一遍之後,道:“如此看來,便可以命令柳如煙所部向浙東浙西方面動手了,只有揚州的大軍動了,等到代超發動的時候,曹彬纔敢調動武寧,淮南方面的駐軍,去迎擊代越啊!”
“自當如此!”公孫長明連連點頭。
這是一盤大棋,牽動的局勢,可不僅僅只有袞海一地,而是與中原局勢江南局勢緊密相連。如果揚州方面的大軍不動,曹彬又怎麼敢盡起主力去收拾代越呢,只有揚州方面與浙東浙西幹起來了,打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曹彬再會覺得有機可趁。
“此戰過後,中原局勢便一目瞭然了。”公孫長明道:“朱友貞收拾了朱友裕,然後我們再去收拾朱友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