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步卒,分成了十個方陣,錯落有致而立。每一個方陣五百人,卻又分成了長槍手,刀盾手,弓弩手。
而在步卒方陣的身後,三千騎兵勒馬而立。
這裡是建昌。
是左金吾衛薛衝的行轅所在。
自從韓琦抵達建昌,與薛衝一起訂下了策略之後,左金吾衛便開始了大踏步的後撤,一直退到了建昌,建源,綏中一線。
但是在這裡,唐軍卻是必須要打上一仗,一場真正的戰鬥。
因爲再繼續後撤而避免交戰的話,莫說是鄧景山張仲武這樣的沙場老將了,就算是一個略有行伍經驗的人,也會察覺到內裡的問題了。
哪有退到自己的中軍行轅所在仍然不發一矢的道理呢?
不要說他們是先前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威名赫赫的唐軍,即便是換作任何一個勢力,都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如果真發生了,那就只能說明有鬼。
所以建昌這一仗,必須要打,而且是真真實實,慘烈無比的打上一仗。
“在這裡,我們要讓鄧景山知道,我們先前的撤退,只不過是爲了集中有生力量在這裡教訓他罷了,可不是怕了他。”韓琦笑道:“所以,在建昌,我們不但要把鄧景山打疼,打怕,更要讓他明白,大唐軍隊過去是他的剋星,現在還是他的剋星。”
薛衝大笑起來:“今日便讓安撫使看看我們左金吾衛的這八千男兒的英雄本色。”
“拭目以待!”韓琦微笑點頭。
城下列陣的這八千人,可謂是整個左金吾衛的精華,是左金吾衛數萬人之膽。
距離建昌城數裡之遙外,數萬遼軍亦是肅然而立,搭起的一座高臺之上,鄧景山凝視着對面建昌城的輪廓。
數年之前,他就是被包圍在這裡,然後與唐軍協商過後方纔率領親衛得脫,卻丟下了左右衛護的從屬軍隊數萬人之多給了唐軍。
這是他平生之恥。
今日,他又回來了。
他想用勝利來洗刷之前的恥辱。
“兵卒列陣於外,城門大開,薛衝這是欺負我們無法打過去啊!”看到對面囂張地洞開着城門,鄧景山心中微怒,卻仍強自笑着回顧左右道。“他一路撤到這裡,不就是想在這裡與我們決戰一場嘛,數年臥薪嚐膽,就爲今朝,諸位將軍,今日一戰,先雪過往恥辱,望諸君不負我,亦不負遼王。”
“原爲大將軍效力。擊破唐軍,佔領建昌,活捉薛衝!”高臺之上,十數名高級將領齊齊躬身,大聲道。
鄧景山一揮手:“諸位將軍,去殺敵吧,吾爲你們擊鼓助威!”
將領們下了高臺,翻身上馬,各自奔向自己的部屬。
高臺之上,鄧景山緩緩走到了邊緣,那裡,擺着一面牛皮大鼓,而在高臺周圍,上百名赤着胳膊的大漢面前,亦擺着一面同樣的大鼓。
鄧景山拿起了鼓槌,高高舉起,咚的一聲,重重落下。
上百條大漢,也舉起了鼓槌,百餘名大鼓同時發出的聲音,立時隨着風聲,遠遠地傳了出去。
建昌城上,數十名號手拿着唐軍特有的那種軍號,雙腳叉開,站在城垛之上,一手叉腰,一手舉起軍號湊到嘴邊,軍號上繫着的紅布隨風飄揚。
激昂的軍號之聲,驟然響起。
城下,步兵方陣,長槍手們雙手持槍,齊唰唰地舉起,落下,每一次落下,都伴隨着低低的一聲吼叫。
在他們的身後,刀盾兵肅然而立,一手持盾立於胸前,一手橫刀,刀背敲擊着盾牌,每敲擊一次,亦伴隨着一聲低低的吼叫。
吼叫的聲音並不大,但數千人的聲音匯聚在一起,卻又讓人驚心動魄。
羅弘信騎在戰馬之上,緩緩地掠過他所帶領的一千騎兵,手中家傳的馬槊斜斜舉起,與前排的騎兵們斜斜伸向空中的長槍一一相碰。
從這頭奔到那頭,然後又加速地從那頭奔了回來,回到隊伍的正前方,他猛然舉起了馬槊。
“爲萬民!”
“開太平!”
上千騎士大聲迴應。
此處吼叫之聲高高落下,另外一側,另一個千人騎兵隊的吼叫聲亦同時響起,然後,是第三個千人騎兵隊。
三聲喊罷,三個騎兵千人隊在各自將領的帶領之下,緩緩向前。從步兵方陣之中穿過。
城昌城上,軍號的聲音愈發激昂起來,在一個高昂之極的音調在數個宛轉之後嫋嫋落下的時候,城頭之上,無數面大鼓轟然敲響。
羅弘信摧馬加速,率先從步兵方陣的間隙之中一躍而出。
“爲萬民!”
“開太平!”
這一次,不僅僅是他的部屬騎兵,所有的步卒方陣,也同時發出了同樣的吼叫。
三千騎兵縱馬躍出,衝向了對面,而在對面,遼軍的騎兵也正自潮水一般的撲來。
騎兵的身後,五千左金吾衛步卒,緊跟在騎兵的身後,穩穩地向前踏出了步伐。而他們隊伍之中的弓弩手,仰起了手中的臂張弩,斜斜地指向了空中。
崩的一聲響,上千枚弩箭飛向了空中,越過了衝鋒的左金吾衛騎兵,飛向了高空,然後折返向下,射向了奔涌而來的遼軍騎兵。
唐軍的步騎協同作戰。
步兵永遠不會等待着騎兵的衝陣之戰有了一個什麼結果之後再出戰,他們緊緊地跟在騎兵的身後,當唐軍騎兵透陣而出的時候,迎面衝過來的對手騎兵,則將陷入到唐軍步卒的陣列之中。
這些錯落有致的軍陣,便是一個個獵殺敵人騎兵的陷阱。
這種協同作戰,需要步卒有着極爲嚴苛的紀律要求。因爲雙方騎兵交錯衝陣搏殺之後的速度仍然是極快的,步卒需要用血肉之軀來迎接對手騎兵的衝擊,頂在最前面的那個方陣將要遭受的傷亡不言而喻。
這是用一個方陣的巨大傷亡,來換取整個戰場形式的優勢。
敵人的騎兵一旦落入到這個陷阱之中,幾乎便沒有脫身的可能。錯落有致的步兵方陣之間將形成全方便的對於騎兵的剿殺,而己方騎兵則將回過身來,從敵人騎兵的背後再發起致命的一擊。
破除這種戰法有兩個方法,一是騎兵犀利無比,能夠無視敵人的步兵方陣,再一次殺透步兵方陣透陣而出。另一個,卻是採取同樣的戰法,將唐軍的騎兵也以步卒糾纏住。
鄧景山只能寄希望於他的騎兵能夠殺透唐軍的步兵方陣。他很清楚,自己如果採取與唐軍同樣的戰法,一定達不到他想要的效果。因爲遼軍中的大部分,並不像是唐軍那樣的全職業兵。
唐軍的士兵完全是脫產的,他們日常的工作,就是訓練,再訓練。
而這,需要海量的金錢。
遼軍無法與唐軍比經濟。這樣的耗費,足以將遼人的經濟拖垮,除了嫡系部隊,他們中的絕大部分,仍然採用府兵制度。
第二個,便是士兵的裝備。唐軍的步卒是全身着甲的,而在這方面,遼人就更比不上了。打製一身盔甲所要耗費的鋼鐵,足夠他們打造十幾刀,幾十支矛頭了。指望身上披掛着簡易甲胃的遼軍步卒抵擋住唐軍騎兵的衝鋒,只有一個辦法,就是用大量的人命來換。
鄧景山當然是不願意的。
但鄧景山也不是沒有優勢。他的騎兵更多,衝擊力會更強。而此時,在建昌城下,他的兵力也佔據着優勢。以他的估算,現在的建昌城中,不會超過兩萬唐軍,因爲在建源,在綏中,有清楚的情報表明,唐軍亦有一部分主力駐紮其中。
雙方主帥都有各自的謀算,當然,落到實處,還是要看臨陣的將領們以及所有士卒的表現。
兩軍狹路相逢,勇者勝。
騎兵們轟然對撞在一起,三千唐軍騎兵,迎面撞上了五千遼軍騎兵。三支黑色的箭頭,一頭殺入到了紅色的海洋之中。
羅弘信抿着嘴,上身微微前俯,手中家傳的馬槊前探,手臂上微微感到壓力之時,他一時大喝,馬槊杆猛然彎出了一個弧度,槊的前頭,一名遼軍騎兵被穿在其上,隨着槊杆彈直,那人也落在了馬羣之中。
數千騎兵對戰,每一次交擊,都會有人落馬。
說起來漫長,但在真實的戰場之上,兩軍交錯而過卻發生在短短的幾個瞬間,雙方打頭的騎兵便已經透陣而出。
唐軍的前方是大片大片的空地,遼軍的步卒還在遠方擂鼓吶喊助威,羅弘信繼續向前,奔行了一段距離之後,勒馬向着左方奔馳,繞了一個圈子又奔了回來。
他看到了遼軍騎兵的屁股。
而遼軍的騎兵先鋒們,在透陣而出的時候,距離他們不到百步的,是森然而立的唐軍步兵方陣。
首先迎接他們的是弓弩兵的洗禮,無數的弩箭平射而出。將奔騰而來的戰馬,掀翻無數。遼軍騎兵頂着這一陣箭雨,加速前進。
長槍手們大喝一聲,將長長的槍尾猛然戳在地上,兩手持在長槍的前段,將長槍斜斜擡起,然後他們,就聽天由命了。
戰馬衝撞了上來。
槍折,人飛,馬倒,騎士落。
最前面的步卒方陣,頃刻之間便垮了大半。
但長槍兵之後的刀盾手和弩弓手們,卻是趁着這點點的空當,一聲咆哮,已是揮刀殺了過去。
刀起,蹄斷。
盾舞,腿折。
箭飛,人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