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出了機場,有上海的同事過來接待,我不想耽誤時間,請他們直接把我送往薔薇的住所。他們聽到地址駭笑:“葉曉,你這次是找什麼樣的皇親國戚?”

我說:“那地方總不會是皇宮吧?”

同事回答:“雖不中亦不遠,那個別墅區的住戶非富則貴,一般人只怕進不去。”

我馬上覺得自己準備得不夠充分,薔薇嫁的是怎樣的一個男人?這個神秘的女子到底還有多少出人意表的故事?

如同事所料,我們被攔在別墅外面不讓進去。門前守衛並不橫蠻卻很堅持,尤其在我們亮出電視臺身份後更加防備的不肯妥協,真是小鬼難纏。

最後我說:“我是薔薇小姐的朋友。”

他禮貌地反問:“誰是薔薇?這裡的住戶沒有一個叫薔薇的。”

我想了想:“那有沒有一位唐太太?她的丈夫是瑞籍人,克里斯.唐。”

年輕守衛馬上眼睛一亮:“你認識唐太太?”竟然有些臉紅。

我說:“是,我是她的朋友。”說這話時,我臉不紅氣不喘,竟然覺得自己與薔薇真是好朋友了。

守衛猶豫一下,鬼使神差地肯了:“或者……我替你撥一個電話。”

過一會他從崗亭出來,聲音變得必恭必敬:“葉小姐,唐太太不在,這幾天也不會回來。不過唐先生在,他說如果你願意的話,歡迎你現在去坐一坐,剛好他有空。”

我頓時覺得失望鋪天蓋地而來,我千里迢迢爲着薔薇而來,只盼見到那傳說中的女子,誰知竟不能一睹芳容。旁邊攝影的小趙咳嗽一聲,代我答應:“那也很好。”有什麼好?正主兒都見不到,我的心低迷得幾乎不願迴應。

守衛用一種我中到大獎的口吻和我說話:“唐先生極少在國內,神龍見首不見尾,不知多少人想要同他見面,你們運氣實在是好。”

我不太感興趣地問:“唐先生是什麼身份?”總不至於是阿拉伯的王儲或是某個國家的沒落貴族吧?

守衛想了想:“具體也不太清楚,不過總是大有來頭的吧。”

我們的車進入別墅區大概又行駛了十分鐘纔到達目的地。我坐直身子仔細觀察,這裡佔地雖廣,住戶卻並不多,諾大的花園中可以看見稀稀落落小別墅的屋檐,上海這種寸土寸金之地能有如此大的排場,我有些明白同事的驚訝了,對於那個在映象中只是頂着薔薇丈夫頭銜的男子也增添了些許的興趣。

終於到達薔薇的寓所,那是一棟白色流線型的三層樓小別墅,不知多少女人夢想中的家園。爲我們打開院子雕花鐵柵的是一個穿黑西裝的高大男子,他把我們帶進客廳。我坐下去以後發現客廳的一邊牆是落地長窗,透過玻璃可以看到外面有一個長方形泳池,但是男主人似乎並不在客廳裡。

有個小阿姨上前爲我們泡茶,她說:“先生請葉小姐去書房。”

我向她致謝,然後帶着同事一起起身,剛剛把我們帶進來的男子馬上阻止:“先生只請葉小姐一個人上去。”

排場大得簡直有趣……可是人在屋檐下,我們只能被迫服從。

不知從哪裡又出來了個面目嚴肅的黑西裝男人把我領上二樓,我對這些人很疑惑,他們都健壯沉默,神秘得讓人猜不透身份。在一扇門前停下,那男子輕輕敲門,門裡傳來一把男人的聲音:“請進。”真讓人失望,這麼平凡的聲音,既不低沉悅耳也不清脆動聽,這麼的沒有特色,十個男人裡有九個都發出這種聲音。

我灰心地推門進去,第一感覺是:好一室燦爛的陽光!那間書房與門相對的位置是一整扇落地玻璃窗,窗簾沒有放下來,陽光毫不吝嗇地透過玻璃傾瀉在整間房裡,但不知用的什麼方法,竟然不覺得炎熱刺眼。書房並不像我想象中那麼富麗堂皇,更沒有誇張的水晶枝形吊燈,而是素淨古樸,梨花木書架子上七零八落地散放着一些半舊書籍,沙發是那種讓人見了一眼就恨不得賴在上面不走的舒適款式。克里斯.唐就坐在書桌後面,看我進來並不起身,只是微微一笑:“葉小姐?”

我說是。

我馬上明白眼前這人不簡單,只有暴發戶纔會把自己周身弄得簇新光鮮,而這人從微笑、穿着到對家居的佈置讓人看了感覺只有舒服兩個字。出於職業習慣,我忍不住要打量他,正像薔薇母親所說的那樣,他的容貌非常平凡比起溫新真是大大不如,但她沒有提起他的氣質。我從沒有見過氣質這麼出衆妥帖、雍容尊貴的男人,溫新、阿翰雖然都是美男子但和他比起來就顯得青澀多了。有女客進門,他並不起身都不會讓我覺得不禮貌,這種不刻意客套的分寸是很難拿捏的,他的氣勢好像天生就長在身上。

他請我坐下,我望他半晌,覺得面容有種一閃而過的熟悉,在腦中過濾半天,終於猶豫着問:“唐先生,你不會是……那個克里斯.唐吧?”

他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平靜地回答:“如果葉小姐是爲找薔薇而來,那麼不管我是哪個克里斯.唐,對你而言應該都只是薔薇的丈夫而已。”真是個智慧的回答。

我馬上知道自己猜對了,當時心中的震驚幾乎不能用言語來表達,即使此時面前是個殺人犯都不會讓我更驚駭。薔薇竟然嫁給這樣一個人物,那麼即使有再大的排場也不足爲奇了。全世界叫克里斯.唐的人或許超過十萬,但這個卻最有名。唐家祖籍上海,發展於**,三十年前舉家遷移至海外,落地生根。他們是個古老低調的家族,不太喜歡在媒體上露臉,但即使如此,去年世界最知名的金融雜誌仍把他們家族評爲世界最富有50強家族之一,而現年三十五歲的克里斯.唐正是現在唐氏的掌舵人。

我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判斷失誤的後果真可怕,對面坐着個和恐龍一樣轟動的人物,而身爲電視人的我卻還矇在鼓裡。或許是太過緊張,手中的皮包滑落到地上,我說了聲不好意思然後彎下身子去揀,同時迅速伸手把包裡的微型錄音機摁下。不經當事人同意進行錄音,的確是有點卑鄙,但一個媒體傳播者做出這種事,神都應該原諒我——與克里斯.唐面對面,也許一輩子只有這麼一次機會。

我直起身子,擡頭正視他的眼睛:“唐先生,對不起我撒了謊,我雖然久仰薔薇的大名,但與她其實並不能算是朋友。”

他那雙烏黑精明的眼睛回望我:“我知道,而且也葉小姐的來意。不巧薔薇昨天去了泰國,她走之前囑我好生招待你。”

真可惜,差一點就能見到了,我暗暗惋惜,同時心裡暗叫好險,應該是薔薇的母親通知他們,幸虧有自知之明沒有在這個男人面前轉小聰明,否則可丟臉大了。

我問:“她什麼時候回來?”

“她打聽到一個偏方,說是鱷魚肉可以治療哮喘——你知道我的岳父哮喘一直很嚴重,從泰國轉回後她會在**逗留幾天,這個禮拜都不會回來。”

“真遺憾。”我由衷地說。

他客氣地點頭:“葉小姐這麼遠過來,本來應該留你住下到薔薇回來。但看你年紀輕輕就身居要職,想必你們公司也少不得你,我也就不開這個口了,或者有什麼話可讓我代爲轉達?”

客套話人人都會說,只是看怎麼說得更漂亮,就像每個人都有衣服,不過分粗布和絲綢一樣,而克里斯.唐肯定是後者。我心底裡暗暗斟酌一會,覺得沒什麼必要兜圈子:“伯母應該已經把事情同薔薇提過了吧,唐先生想必也知道我的來意。我知道以唐先生的身份,這可能是個不情之請,但是對於一個幾乎快要絕望的家庭來說,薔薇是唯一的希望——溫新現在已在生死邊緣,如果她回來,能不能請她去見溫新一面?”

克里斯.唐對我的直接顯然有些驚訝,他拿出支菸做了個徵詢我的表情,得到確定後慢慢點燃:“我的確略有所聞。說實話,葉小姐,從理論上講我認爲你們不如把精力放在如何尋找骨髓上,這對病人來說生的希望會來得更大一些;當然作爲病人家屬,不放棄任何一個機會也是可以讓人理解的。”

他垂下眼簾思考了一會,繼續說:“至於我,我從不阻止妻子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只要她願意,她有充分的自由。”

我連忙向他道謝。

“不用謝我,”他不緊不慢地回答:“其實我對薔薇會不會去看望她的初戀情人也很好奇。她是那種愛有多深恨就有多深的人,如果對往事不再有芥蒂她自然會去。”

克里斯.唐說他好奇,但我馬上敏感地覺得應該不止這麼簡單,沒有哪個丈夫會希望自己妻子心裡還殘留着昔日戀人的影子。也許他寧願縱容她對初戀懷有淡淡心酸甜蜜,也不願意她至今還恨着那個人——恨的感**彩比愛更濃烈。那一刻我突然覺得唐也並非那麼不可靠近的人了,天子驕子的感情世界和普通人是一樣的,愛上一個人照樣會患得患失。可是他們兩個人又怎麼會走到一起?

他看我帶着審慎目光:“葉小姐在研究我?對我與薔薇的事很好奇?”

我有些尷尬地咳嗽一聲,到底是老江湖,想法稍微流露在臉上就被他窺出,實在是大意了。

“不必不好意思,你這麼遠趕過來,就憑着這麼敬業的精神和這麼強烈的好奇心我都應該滿足你,畢竟你靠這個吃飯,不是麼?”

感覺到他話裡的淡淡譏諷,我馬上義正言辭:“唐先生,我是做傳媒的人,若說對你沒有一點好奇肯定是假話,但你無需擔心,我不是亂揭人隱私的狗仔隊。我的這期節目收視率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希望能夠救人一命!哪怕希望很小,我和溫太太也不願意放棄。”

“這樣就最好了。”他溫和地朝我笑了笑,眼神卻變得極爲銳利:“不過如果葉小姐肯把包裡的錄音帶交給我,那就更好了——我不太習慣對着錄音機講話。如果沒有那個東西,我們的交談時間或許可以久一些。”

那一霎那我的血液衝上頭頂,有種抱頭逃離的衝動,原來他早已明察秋毫看穿我的動作,自以爲是的小伎倆在他面前成了個可笑的把戲。尷尬、羞愧、惱怒讓我坐立不安,但我還是咬着牙訕訕把錄音帶取出放到桌上。

克里斯.唐非常紳士地對我欠了欠身:“謝謝。”

真虛僞!其實他大可不必這麼客氣,只要他一聲令下,那幾個保鏢就可讓我出不了這個門口,偏要做出一副大度的模樣,真是隻老狐狸,殺人不見血。

“葉小姐試試這茶,很不錯的烏龍,入口苦、回味甘,可以下火。”他揶揄地笑着望我,話中隱意不言而喻。

我皮笑肉不笑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再深吸口氣,強迫自己調整思路,放下杯子後真的覺得心情平復了不少。本來也是,對面坐的是什麼人物,我跟他鬥?道行未免差太遠了。

他用手指撐着下頜,望着我若有所思:“你看,每個人對待欺騙的態度都不一樣,這跟年齡與閱歷有些關係——葉小姐,你一定很奇怪我爲什麼和你說這些吧?”

有鑑於前例,我被逼心悅誠服地回答:“唐先生說的話肯定都是有考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