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24章

“峨眉山,金頂。”

“……抱歉,亨特’S驢友客棧在四川峨眉山的分店暫時不對外開放。”

林彌川掛掉電話,低頭又看了看手中那張泛黃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位年輕的母親,或許是因爲剛剛生完孩子,她顯得十分疲倦,抱着眼睛都沒睜開的嬰兒,欣慰地低頭微笑着。彌川觸摸着照片,能“看到”年輕的母親無力地鬆開手,目光眷戀,直至……慢慢黯去。

彌川又一次翻過照片,其背面是一行清雋的行書:

吾兒清夜。

林彌川坐在峨眉山索道上,晃晃悠悠的車廂里正播放着廣播:

“……昨天傍晚五時左右,一名遊客從峨眉山金頂失足墜下。經景區管理處確認,該遊客全身多處骨折,造成重傷,目前已被緊急送入醫院……”

算算看,這已經是這個月第十四個摔下去的遊客了吧?

彌川抓抓頭髮,出了這麼多事故,怎麼遊客們還是這麼趨之若鶩呢?不過同在一個車廂裡的年輕人很快解答了她的疑惑,對方眉飛色舞地說着:“只要能看到佛光,這次來就值了!”

下了索道就是峨眉山金頂。比起酷暑的山下,山頂如同清涼世界。三座金碧輝煌的寺廟傲然佇立,落日餘暉從天際灑落,四面普賢大佛在陽光下粲然奪目,信徒們跪倒在蒲墊上,拖出虔誠的長影。

彌川站在石壁邊,只見天空碧藍,浩瀚雲海將山巒重重包裹起來,恍若仙境。金頂下有塊凸起的岩石,便是傳說中的“捨身崖”。

美景在前,她卻沒什麼心思欣賞。就在一個星期前,她收到了那張照片,也第一次知道了安清夜的母親在生完他後去世了。

彌川試着同安清夜聯繫,發短信,打電話,他卻從未回覆,就像人間蒸發了一般。

安清夜異常冷淡的態度讓彌川隱隱有些不安。在洛陽,他偶然間提過攝魂一派的嚴、密宗之爭,她並不清楚其間究竟有什麼糾紛,卻還記得櫻虞留下的那張紙條:峨眉金頂,空懷若谷。一咬牙,她索性訂了機票直飛四川。

可峨眉山這樣大,要怎樣才能找到他呢?

正在怔忡間,彌川忽然聽到有人驚呼:“那……那是佛光?”

天氣晴朗的下午三到四點,果然是最易出現佛光的時候。

彌川一擡頭,只見雲靄中的金光正由弱變強,這乍現的彩色光環,恍如佛祖眉心射出的光芒,將雲海暈染成溫柔的琥珀色,令人心馳神搖。喧譁的金頂漸漸安靜下來,人人都爲眼前的奇景折服,連呼吸都一再地放輕,彷彿是害怕打擾了這片刻的安寧。

而捨身崖邊,一個年輕人正往前邁出最後一步。

眼看那人要墜下懸崖,彌川一個激靈,不顧一切地衝過去,抓住了那人的衣服,大聲叫嚷:“你要幹什麼?!”

年輕人一時間站立不穩,往後撲倒在地。彌川被他壓在身下,猶自拉着他的手臂,死不放手。

年輕人一翻身坐起來,對她怒目而視:“爲什麼拉住我?”

“你好端端尋什麼死?”彌川抹了把汗,苦口婆心道,“這麼年輕,別想不開呀!”

遊客們發現這邊的情況都圍攏了過來,紛紛指責年輕人“自殺”是不負責任的行爲,同時對見義勇爲的小姑娘林彌川進行了熱烈讚揚。

人羣圍得像是鐵桶一樣,看這個樣子,他是不可能再跳第二次了。彌川略略放心,這才覺得腿有點疼。因爲上山時只穿着短褲T恤,剛纔猛地一撲,膝蓋上的皮全蹭破了,動一動就鑽心地疼。

真是倒黴!她正在糾結怎麼站起來,忽然脖子後邊一緊,有人一把拎她起來,聲音沉沉:“你來這裡幹什麼?”

“安清夜!”

只聽聲音就知道是他!

彌川回過頭,脣角的笑尚未綻開,就對上安清夜黝黑無瀾的雙眸,其中甚至隱含着一絲怒意,他清俊的面容也因此而顯得愈發緊繃。

“我……我來找你。”彌川從未見他發過脾氣,此時不知所措得有點結巴了,“你……這些天……在幹嗎?”

安清夜一言不發地將她扶到一邊,從揹包裡掏出一瓶純淨水替她洗傷口,臉色暗沉,拿手帕替她把傷口包紮起來後,才說:“好了。”

話音未落,小淘仔嗖的一聲跳到他肩頭上,親熱地蹭了蹭他的臉頰。

對着小淘仔,安清夜臉上倒多了一絲溫柔的笑意。他摸了摸它的腦袋,轉而對林彌川說:“趁索道還沒停開,趕緊下山去找住的地方。”

彌川一把拽住他:“喂!你這就不管我了?”

他卻將小龍貓捧起來,送回彌川懷裡,冷淡地說:“我可沒讓你來峨眉山。”

“我擔心你啊!”彌川迫不及待地說,“有人寄了照片給我……”說着她將那張舊照片掏了出來。

目光觸到那張照片,安清夜的眸色倏然間變得鋒銳如利刀:“誰寄給你的?”

“我不知道。”彌川低聲說,“安清夜,你媽媽她……”

她話音未落,就見安清夜修長的指尖竟綻開了一朵明豔的火光,那張照片剎那間就被點燃,旋即被燒燬了!

彌川見狀氣得直跳腳:“要不是關心你,我會千里迢迢跑來找你嗎?!”

不過再怎麼跳怎麼嚷都沒用,安清夜看都不看她一眼,轉身就走了。

天色越來越黑,遊客們漸漸散去,彌川瘸着一條腿,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走去。還沒走出幾步,就看見大佛下邊的臺階上,有一個異常孤寂的身影落寞地坐着。

“哎?你怎麼還在呢?”彌川停下腳步。

正是剛纔要自殺的年輕人,他頭埋在了雙膝間,一動不動,良久才悶聲說:“剛纔你爲什麼要拉住我?”

彌川本就一肚子的氣,聲音頓時高了八度:“那你再去死啊!你倒是去啊!”

他也氣急:“誰說我是要去死了?”

彌川藉着初升的月光打量他。咦?下午沒有注意到,其實這是一個五官精緻的少年呢!看樣子和自己差不多大,身材消瘦,白淨斯文,一雙眼睛像孩童的一般,尤爲澄澈。她好奇地坐了下來:“那你是要幹嗎?”

他答得生硬:“關你什麼事?”

林彌川同學最大的優點是百折不撓:“你叫什麼?”

“明予。”

“多大啦?”

他低着頭不回答,側臉看上去似乎有些茫然。

彌川伸手推了推他的胳膊:“喂。”

一觸之間,她忽然察覺出一絲異樣。

明予毫無知覺,微微仰着頭,月光令他白皙的臉龐顯得無比柔和:“我不告訴你。”

“明予,不打不相識嘛……”彌川訕笑道,離他更近了一些。

這一次,明予並沒有躲開,只是擡眸看了她一眼。

而山頂上方忽然悠悠地傳來了清冷的聲音:“天都黑了,你和一隻魍魎要待到什麼時候?”

安清夜從山石後走出來,一伸手,將林彌川扯到自己身後。

彌川踮起腳尖,探過安清夜肩膀上下打量明予:“魍魎……是什麼?”

“山川精怪靈氣凝成的精魄,就是魍魎。”安清夜站在彌川身前,身形修長挺拔,神色卻帶着一絲冰冷。

彌川看着明秀的少年,倒抽一口冷氣:“……你不是人?”

少年抿着脣,定定地看着彌川,彷彿因爲她的話受到了傷害,一句話都不說。

安清夜冷笑,拖了林彌川就走。

“哎,去哪裡?”

“客棧。不然你想在金頂上過夜?”

“等等。”彌川躊躇了一會兒,“帶上明予吧,他一個人很可憐。”

彌川一回頭,哪裡還有少年的身影?!真……真的是鬼?她陡然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安清夜卻笑了笑,指着周圍星星點點的,像是螢火蟲一般的光亮說:“到了定昏時刻,魍魎都會化爲精魂,日出才能凝成人身。”

原來如此。

彌川想了想,站定,悄聲問:“明予,你還在嗎?”

風聲輕響,彷彿是少年在回答她。

“那你跟着我們一起走吧,一個人在這裡多孤單啊。”

風聲略急,像是孩子得了糖果,高高興興地答應了。

安清夜拖着彌川走了兩步,發現了異樣:“還能走嗎?”

“能。”彌川逞強地笑了一下。

安清夜沉默了片刻,蹲下來,語氣透着無奈:“算了,我來揹你。”

山道拐了彎,已經能看到山間那一點帶了暖意的橘色燈光了。彌川趴在安清夜背上,看見他的影子拖在山間小路上,前所未有的孤寂。可轉念一想,他至少還有旅館,還有朋友,於是自言自語道:“明予……也挺可憐的呢。”

山間吹來一陣微風,不知是不是彌川的錯覺,她忽然覺得,那些螢火般的光亮,正環繞着自己,愈發璀璨起來。

到了旅館後,彌川如同往常一般,給小淘仔準備了一大堆玉米腸。

彌川坐在露臺上,饒有興趣地追問:“魍魎能活多久呀?一百多歲是不是相當於小孩子?他會法術嗎?”

安清夜裹着珊瑚絨毯專注地看着繁星萬點的夜空,大約是把她的話當了耳旁風,不耐煩地“嘖”了一聲:“你和他很熟嗎?”

“沒有啦……”

安清夜顯然不想提起明予,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極突兀地說:“林彌川,如果有一天我不再出現了,你就當這幾個月的時間自己是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吧。”

彌川愕然:“啊?”

“隨口說說。”他輕聲笑了笑,“這個世界上,再稀奇古怪的事,也會有完結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