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莉開始講述了,語氣平靜,語速和緩,沒有摻雜太多的感情——她在拼命避免這種東西跑進自己的話裡。她講的是自己的故事,但是波瀾不驚的自嘲語氣甚至都不像是轉述自己聽來的別人的故事,而是明知道根本不可能發生的事。她的這種不合時宜的調侃在斯佳麗聽來根本不好笑,當然她也知道蘭莉的目的絕不是逗引自己笑,而是確保自己不會驚嚇過度或者痛哭失聲。她很用心地聽着她的每一句話,努力地想要從中找出過一會兒可能會引發重大討論乃至爭論的話題,精心組織着安慰的話語——儘管蘭莉也許根本不需要。但是斯佳麗就是這樣,面對自己愛着的人,哪怕完全不能幫助他們,也總想要做點什麼。對於這一點她曾經一度很奇怪,現在卻坦然接受了。愛不需要解釋,但是它需要不斷的行動來證明。
蘭莉的故事說完了,時間不到五分鐘,因爲她根本不願意多說那一段恥辱,雖然她挺過來了,但是恥辱始終是恥辱。她能撐下來,靠的完全是兩樣冰火一般毫不相容卻共同存在的強烈感情:對女兒深沉的愛;對那個被殘酷命運安排到自己身邊的北佬的恨,她還要稱呼他“丈夫”。他救了她的命不假,但是她一點也不感激;他對自己的女兒是真好,但是她最恨的就是這一點。而且因爲他明知道安吉拉不是他的女兒卻還這麼做,所以他在她心裡更加可恨。這個傢伙可恨的地方不只這一星半點,用一個俗氣的比喻來說,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樣數也數不清。哦,纔不是,簡直比一堆發臭的垃圾上粘着的蒼蠅還要多。他對她體貼備至,她每次想起來卻只是覺得像被癩皮狗舔了一口一樣噁心;他從不強迫她,每次都會去找下流的妓女,這一點讓她在慶幸的同時又加倍看不起他;最讓她無法忍受的是他對於自己唯一的寶貝女兒的愛。她可從不承認那種東西也可以冠以這麼神聖的稱謂,但是讓她無法理解的是自己的寶貝居然學他的那一套學的有模有樣。她費盡心思地要把女兒培養成爲最高貴的淑女,教她詩歌,音樂,繪畫,文學,還有其他許許多多淑女必備的知識。可他呢,只知道慣她的任性,她本以爲他想借此討好自己,根本不理他,後來才發現根本不是這樣。他竟敢把安吉拉帶到自家的大院子裡(那院子大得簡直像個賽馬場),教她爬樹,騎馬,還有其他男孩子們纔要學的東西,鼓勵她和他們比賽。這太可怕了,更可怕的是安吉拉居然玩上了癮。她看在女兒高興的份上不能對他說什麼,只能在他不在的時候把淑女教育拾起來,把他在女兒身體裡埋下的那顆撒野的種子挖出來。兩個人就這樣不動聲色地把安吉拉當成了戰場和武器,時刻不停地用她的各種進步來比較誰的教育更成功。幾年以後交戰雙方都看出來了,這場仗最大
的得益者是安吉拉。她既學會了言語和精神上的優雅,又得到了身體和膽量上的鍛鍊。原本蘭德莉雅就打算和他這樣貌合神離地過下去,她當然不愛他,也沒愛過任何男人,包括安吉拉戰死沙場的親生父親,她嫁給他無非是遵從家族的安排,其實她該叫他表哥的。他應該是愛自己的,但是這對於她不愛他這一點來說毫無幫助。他和自己結婚一個月就去參軍了,沒過多久她就接到了他的死訊,他葬身何處她已經忘了,因爲那天正是她發現自己懷孕的日子。她只顧着聽家裡的黑人嬤嬤跟她嘮叨懷孕的人該注意什麼,對於他的死就她像被人踩了一腳的沙灘,悲傷和記憶很快就像殘缺不全的腳印一樣隨着時間的潮水流走了。其實一開始她也不喜歡自己肚子裡的小生命,覺得它讓她的腰身變粗,行動受限,完全是個累贅,她巴不得早點卸下來纔好。只是自己的小妹妹對這件事比家裡的任何人都高興,整天粘着她,還經常沒大沒小的把自己的小腦袋貼在她日漸隆起的肚子上聽着裡面的小傢伙的動靜。嬤嬤擔心小孩子沒輕沒重的,管了她幾次,都被蘭德莉雅攔下來了。整個家裡她最喜愛的親人就是這個天真活潑的小妹妹。母親生下她之後沒多久就過世了,她們的父親又經常不在家,後來也和她的兩個弟弟一起戰死了,她是家裡的長女,理當由她和自己的嬤嬤一起挑起照顧妹妹的責任。她當時已經不小了,雖然還未嫁人,但舉手投足之間已顯示出成熟的優雅,這源自斯托克家族長年以來的嚴格教育。對於自己唯一的妹妹,她一開始並不喜愛,因爲她覺得是她害死了母親,但看着她在她眼皮底下一天天長大,這由愛而生的恨意也很快的煙消雲散了。嬤嬤的一句話也許可以說明這種奇異的變化:“蘭莉小姐,這孩子跟你小時候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後來嬤嬤也死了,臨死前最惦記的就是她和她這個不諳世事的妹妹。其實她也沒什麼別的人好惦記了,男人們都上了戰場,諾大的家裡只剩下了兩個年輕的女孩子,其中一個還懷着孕。她走得很不放心,儘管蘭莉小姐向她保證自己會照顧好自己和妹妹的。
嬤嬤的預感可怕地成真了。戰火還沒有燒到薩凡納的時候,家裡的黑奴和傭人就已經望風而逃,連一個人都沒留下來。蘭莉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其實也沒什麼難理解的,雖然斯托克家對下人很好,但是家裡的大權一直是男人們掌握的,斯托克老先生不在了,沒有人定期往家裡匯錢,只剩下一個待產的孕婦和一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孩子,還有誰會心甘情願地留在那兒?不知道是不是這個緣故,她纔不願意僱傭僕人。她覺得自己被人拋棄了,可她不能拋棄別人,尤其是自己的妹妹。從那以後她只能靠變賣家裡的珠寶和古董維持生計,可一個千金
小姐懂什麼世道行情?雖然大部分人家出於同情,給她的價錢並不算低,但是總有那麼一些壞心眼兒的人愚弄這可憐的姑娘,用棉花的價格換走了真正的珠花。上當受騙過幾次之後蘭莉也開始學的精明瞭。她對於珠寶有天生的鑑賞力,欠缺的只是對別人必要的提防,而這種保護是很容易建立的。很快她就只跟那些自己信得過的人交易,儘管她也知道,買下她手裡的珠寶對他們來說毫無意義,除了滿足自己的同情心。她雖然爲此感到良心不安,覺得不該給鄰居們增添額外的負擔,但是安吉拉和自己的肚子才最要緊。她本來對錢沒什麼概念,又說什麼也不肯委屈了安吉拉,除了買吃的和必要的衣服,她還經常給安吉拉買她想要的玩具,不管它們的價錢因爲封鎖漲到了何等離譜的地步。因此沒過多久,她們的生活便開始捉襟見肘起來。
對於這一段往事蘭莉以前並沒有跟斯佳麗提起,艱難的生活之所以被人提起,是因爲人們克服了那些艱難,因此可以在現在的幸福中回憶過去的心酸。蘭莉當然也是從那些艱難歲月裡走過的人,但是她一直覺得自己並沒有戰勝它們,而且現在的自己絕對算不上“幸福”。這一切都拜那個傢伙所賜。
記不清是哪一天了——其實是她有意忘記的。自己坐在空蕩蕩的家裡百無聊賴,只能看着安吉拉樂呵呵地玩着新買回來的發條火車,雖然自己對她依然笑容滿面,但心裡卻只是一片愁雲慘霧:剩餘的珠寶不多了,鄰居們參軍的參軍,逃難的逃難,留下來的不是老弱病殘就是剛生育過的女人和她們嗷嗷待哺的孩子,連填飽肚子都成了問題,更別說會有人有錢買她的珠寶了。也許自己應該跟安吉拉好好說一下家裡的情況,可是面對安吉拉一無所知的笑臉,她實在開不了口。再說自己一直寵着她,什麼事情都不讓她操心,就算跟她說了,一個五歲的小女孩又懂什麼呢?
有人在敲門。她以爲生意好不容易上門了,欣喜若狂地就要從沙發上跳起來。沒想到安吉拉突然懂事了起來,要姐姐安心坐下,她去開門。蘭德莉雅好笑又感動地看着妹妹一隻手緊緊抓着漂亮的玩具火車,踮起腳尖用另一隻手夠到門把手,費力地讓它轉動起來。蘭莉忽然想到了自己的身子,連忙用寬大的毯子把它蓋好。以前自己都是託其他人幫忙料理買賣的,但是自從上當受騙之後她就不再信任那些人,寧可自己親自上陣。只是碩大的肚子實在礙事得很,她真後悔自己爲什麼在這種時候懷孕,可這難道是自己能控制的?想到這一點她就恨那個連樣子都已經模糊的表兄,順便也開始恨一切的男人。女人爲什麼要懷孕,男人爲什麼要讓女人懷孕?女人生孩子疼得死去活來他們纔不在意,他們永遠只顧自己快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