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裡白天日頭長,纔到了寅時尾兒上,往東方看,天邊已經隱隱泛出一絲微芒來。
坐在檻窗下,天光從菱花紋中透進來,周身似鍍了一層瑩瑩的光。
素心拿篦梳蘸了桂花油給衛長謹篦頭,一面憂心忡忡的道:“這段時日侯爺身子不大爽利,三總是尋着話頭兒,攛掇着三老爺開宗祠呢……”
說是不爽利,但其實已經是出氣兒多進氣兒少了,靖海侯只有一子,且已經戰死西北,雖是做的,但是這爵位也不能冠到姑娘家去不是?長房無人,二房是庶,三房自然就起了心思。
三老爺原是外放,近幾月才調回京中,一家子老小上上下下也有百十來口,現置辦宅子也沒那麼輕易,便先住在靖海侯府,等宅院都拾掇齊整了就搬。
只是這一等簡直就沒個盡頭。
見衛長謹不答言,素心忍不住又道:“奴婢瞧着三夫人心大,是必定不願意搬走了,先頭兒三房帶過來的一些嬤嬤丫頭子,竟被三夫人尋着由頭打發走了一半兒。現在又整日嚷着伺候的人手不夠,張羅着叫咱們侯府慣常使的牙婆子來,要買人。她自己還不肯拿錢,還不是讓公中出的意思麼!她也真好意思的,臉皮夠厚都能拿來堵城門了,衝鋒陷陣盾牌不用帶,拿着她就能刀槍不入!奴婢覺得三夫人這是想着讓侯爺立她兒子當世子,再佔了咱們侯府呢!”
這話倒是說到了點子上,三夫人鬧來扯去沒個完,心結就在這上頭。
她話音才落,就聽外頭有小丫頭麻溜兒的跑進來報:“三夫人到了!”
素心頓時就翻了個大白眼,這人招人煩自己不知道麼?還上趕着來人跟前兒晃悠。
衛長謹命人請進來,素心給她鬆挽了個髻,發間沒有多餘飾物,斜插了支碧玉簪子,剛在炕上坐好,三夫人就笑吟吟的進來了。
三夫人長了一張容長臉兒,下巴略尖,年輕時也應是個清麗美人,只是如今年紀略長,便顯出些刻薄相來。她掛了一臉精明的笑意,心中算盤打得更精,阮家的爵位麼,自然不會落到外姓人頭上去,而本族裡,三老爺與侯爺是一母同胞的嫡親兄弟,等侯爺沒了,這靖海侯的爵位落在自己親兄弟頭上也是應該。就是宮裡的皇后娘娘也挑不出個錯兒來!
不然他還想把爵位留給誰呢?
三夫人笑吟吟的,她沒跟這位侄兒媳婦打過交道,只知道這個侄兒媳婦平日裡深居簡出,難得出門子一趟,想來應該是個溫和柔順的,如今這侯府沒有侯夫人,這個侄兒媳婦自然是能當家的。她來探一探意頭,也好有個對策。
她進來時端了長輩架子,也並不就坐,笑着拿眼睛看衛長謹,等着她過來扶一把的意思。
衛長謹只頜一頜首,道:“三嬸孃來了,請坐罷。”
三夫人笑道:“侄兒媳婦近來可是身子不大舒坦?也別整日只管坐着,多走一走也有益處不是?咱們可是再親近不過的,嬸孃想瞧你一回不容易,盼也盼不到你來嬸孃房裡坐坐,只得親自走一趟來瞧瞧侄兒媳婦。”一面說着,一面就極自然的走到了炕桌的另一側坐了下來。
衛長謹道:“等三叔父三嬸孃家的宅子置辦妥當了,我自當上門去瞧三嬸孃的。”
三夫人被刺了一句,臉上的笑容倒是更盛,作勢嘆了口氣道:“侄兒媳婦也是個可憐的,當了新媳婦才兩三天我那大侄兒就去了西北了,原還想着我那大侄兒在西北立個功,殺個人,回頭咱們全家子都跟着沾光,誰知……”她眼淚來得倒快,只一低頭的功夫,就擠出兩滴來,拿帕子掖,“誰知我那大侄兒命短,竟就沒了!侄兒媳婦還年輕,活生生的就當了守寡奶奶,可不讓人心疼麼!”
素心在一旁聽着,臉被氣得青白,端果子上來時,忍不住插言道:“三夫人豈能這般說,就連宮中還沒個論斷呢,咱們皇后娘娘都說世子爺還在,三夫人竟敢逆皇后娘娘的話了不成?”
三夫人就“咦!”了一聲,對衛長謹道:“我之前聽說侄兒媳婦是襄國公府出來的,家中教養甚嚴,怎麼這個丫頭竟這般沒有規矩?主子說話非但不知道退避,還上趕着來插言。侄兒媳婦若管教不好丫頭,反正我有空兒的很,不如就幫侄兒媳婦管一管。”她哂笑,“皇后娘娘也要叫我一聲兒三嬸孃呢,再說我不也是真心爲了侄兒媳婦好麼,又不是不興再蘸,侄兒媳婦倒不如出了門子,再找個好的,生個兒子纔是正經,這女人一輩子,可不就是活兒子呢麼!”
衛長謹笑了一笑道:“像三嬸孃這般夫婿沒出息的,才真是一輩子都指望着兒子呢,只可惜偏偏三嬸孃的兒子在裡頭倒能佔個尖兒,文武沒有一樣出息的,將來走封蔭想來都不得順遂,三嬸孃要活兒子,可要提前預備着想法子纔是。”
三夫人雖然強撐着,但是這般明晃晃不留情面的話還是讓她臉色變了一變,捏着帕子道:“侄兒媳婦直言你三叔父如何,這也是大家子教養出來的女兒該說的話?竟這般不孝!”
衛長謹向來就是一個不喜鬥口舌的,陰陽怪氣的話她不愛說,直捅人心窩子纔是她的強項,她端起茶盞輕輕呷了一口,慢吞吞的道:“三嬸孃出身低些,所以可能不大清楚大家子是如何教養女孩兒的。只可惜了三嬸孃的兩個女兒了,原也是侯府小姐出身,竟被三嬸孃教導的跟三嬸孃這種家世差些的女孩兒一個樣。”
三夫人孃家也不算太差,但是比起襄國公府然要差上幾程子。
三夫人霍地就站起身道:“我好意來瞧侄兒媳婦,侄兒媳婦不知敬重長輩,竟出言抵辱!侄兒媳婦倒是大家子出身,可又怎麼樣?我大侄兒回不來了,你還不是寡婦一個!”說完就氣呼呼的掀簾子走了。
素心被氣得胸口起伏不定,又怕衛長謹聞言傷懷,只得按捺下來寬慰她,“等世子爺回來了,把三房人統統攆出去!怎麼狗皮膏藥似的,揭都揭不掉!”不過冷靜下來想一想,三夫人的話雖不中聽,但有些也在情理,這麼多年了,世子若還活着,怎麼可能不回來,她們家姑娘還年輕,總不能一輩子耗在這深宅當中。想起衛夫人這些時日來瞧姑娘,總抹眼淚,她躊躇了一下,囁囁嚅嚅不言。
衛長謹冷眼瞧着她,她才結結巴巴的開口道:“大姑娘,奴婢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衛長謹見她手捏着衣襟,皺眉道:“不當說就不必說了。”轉身就要進內室去。
素心急道:“大姑娘,大姑娘年紀尚輕,雖說與世子爺情篤,但統共也不過相處了三日罷了,大姑娘爲世子爺守了這麼些年,也儘夠了……不若……”她不敢擡頭看衛長謹的臉色,硬着頭皮往下說:“不若咱們就回國公府去罷,回去後大姑娘有國公爺跟大護着,日後也定能再尋個好姻緣。”
衛長謹坐下,命她將梳妝檯上的紫檀嵌螺鈿的妝奩拿過來,從裡頭揀出兩支赤金鐲子,兩隻鑲紅寶的步搖,道:“這些你拿去,我的嫁妝原本也是你在收着,你去支一百兩銀子來,明日就回國公府去罷,我會讓我娘給你指樁好親事。”
素心聞言一愣,隨即撲通一聲就跪下來,臉色瞬間煞白,忙道:“奴婢自小就伺候大姑娘,大姑娘要趕奴婢走?奴婢不走,奴婢要伺候姑娘一輩子的!”
衛長謹道:“你已經二十出頭,回去配人也是應當。”
素心哭道:“是奴婢錯了,奴婢再不說這樣的話!大姑娘在哪兒,奴婢就在哪兒!求大姑娘留下奴婢罷!”
衛長謹按了按眉心,示意她起身,側頭往檻窗外望去,日頭已經升得老高,綃紗擋不住陽光,從縫隙間射-進來,投在青磚地上,明晃晃耀人眼。
她盯着看了一會兒,突然覺得眼睛刺痛,伸手撫上去,竟摸到冰涼的一片,她怔怔的盯着指尖的水珠,愣了好久。
她已經很久都沒有哭過了,她有些不敢相信這是她流的眼淚,從西北一次一次傳回來發現阮年蹤跡的消息,卻又一次又一次的落空時開始,她的心就像被鑄了一層殼子,任誰也再撼動不得。
她茫然起身,打開那個蝠祿紋的漆紅匣子,把裡面的信一封封翻出來看,他說讓她等他回來,他還找人算過了,說他們這一生會有三子兩女,還會白頭到老。她還沒等到他回來,還沒有爲他生兒育女,她怎麼可能走?她這一輩子都走不了了。
她將臉埋進手掌心裡,無休無止的思念,像是印在了她的腦仁上,痛得她幾乎直不起身來。
七月的時候,衛夫人再三的勸,讓她回孃家住幾天,衛長玉又親自來靖海侯府接她,她才應允。
臨走時,她駐足在庭院裡,正是夏日裡最煌煌的光景,院子裡花團簇簇,雖然落花繽紛,但是花枝頂上卻越發開得茂盛。花牆種着一棵枇杷樹,綠葉繁密,仰頭看,似聳入了天際一般。
衛夫人心疼女兒,私下裡掖淚,在衛長謹跟前兒,只強抑着絮絮說着家常。
衛長謹躺在臨窗的藤榻上,外頭蟬鳴綿延悠揚,衛夫人拿着柄團扇,坐在她身側輕搖,涼風一縷一縷傳來,衛長謹側着頭,竟慢慢睡了。
一覺醒來,已經是下午,日光透過竹簾照進來,在地上映出一棱一棱的光影。她覺得身上略有涼意,便起身披了件外裳。院子裡一片靜謐,她走到前廳時,看見父母哥哥竟然都在。她娘掖着淚,哭得簡直不能自持,她很少見她娘這般哭,不知道是發生了何事,竟連她爹那樣的人都紅了眼圈兒。
她繞過落地罩,想去問一問,待看清了廳下坐着的那個人,她腦中頓時就嗡的一聲,一片空白!她茫然的倚着側柱,眼中迷濛一片,像做了場夢,她什麼都看不見也聽不到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纔好像聽自己喃聲道:“你回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我之所以讓阮年姓阮,就是爲了寫這個阮郎歸啊!
接下來是帝后的番外了,阮年不回來,他們倆怎麼可能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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