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掌燈宴
正月十五這天,宮裡照舊舉辦掌燈大宴。
據說前朝明聖帝八歲繼位,小皇帝貪玩兒,於元宵節當晚溜出宮去看懸燈萬盞,身邊只有貼身一個不怕死的小太監跟着,看花燈的人多,熙熙攘攘,只轉了幾個彎兒,小皇帝就找不見了。小太監頓時嚇住,他才十二三歲,也知道這麼回宮就是個死,當下心一橫,就隱姓埋名的跑了沒蹤影。皇宮裡亂成一團,找了整七天,就在第七天夜裡,有個老和尚掌着盞佛燈將小皇帝送還回宮。
明聖帝自此,便於正月十五這一天在宮中設大宴,遍掌燈盞。
傳聞是否杜撰暫不論,明聖帝本人確是一心向佛,他在位四十年間,督造佛寺以十萬計,大肆禮佛,煙火迷茫,佛教大盛。且佛寺供奉極好,民間無論男女爭相剃髮,以至明聖一朝土地少人耕種,竟十之五荒。
後來大周建國,勒令許多和尚尼姑還俗,對佛教也多行打壓之策,但掌佛燈的習俗卻沿襲下來。
當今聖上要個團圓的意頭兒,東西六宮妃嬪皆妝點得花團錦簇,幾位開衙建府的皇子也要入宮。
如今宮中是淑妃掌事,此次大宴便是由淑妃承辦。
佈置花燈設宴等事,往年她也操持過,並不覺煩難,倒是今年皇上提起此事時,特意提了“團圓”二字。
她的心腹大宮女見她俏眉緊鎖,良久才大着膽子上前輕聲勸道:“娘娘,奴婢多嘴,靜思殿中德妃娘娘那兒……娘娘還是跟萬歲爺求個情兒方妥當。”德妃若還禁在靜思殿中,談何團圓?萬歲爺既有此意,淑妃娘娘就算是心裡不痛快,也得給萬歲爺鋪這個臺階兒,把人放出來不是?
淑妃端起菊瓣翡翠杯子,呷了口茶,纔將心中的煩燥壓下去些兒,皇上當初將德妃禁足時,並未提及時限,既然皇上有意解了她禁足,自己去跟皇上提了,還能得個寬容大肚的考語。只是自個兒心裡頭不大樂意罷了。
她將杯子放在炕桌上,整了整鳳冠,起身道:“服侍本宮去伺候萬歲爺用膳。”
皇上如今聖躬不豫,所食之物皆要由太醫過目,但凡有一絲寒涼之物都不可。淑妃捧着湯盅伺候,抿嘴一笑道:“臣妾瞧着萬歲爺用的香甜,心裡頭也透亮。如今大宴一應事宜都已安置停當,萬歲爺瞧着可好?若萬歲爺覺得好,臣妾還等着萬歲爺贊臣妾兩句呢!”
淑妃顏色頗好,彎頸垂首,露出一小段兒白皙的脖頸,鴉發上妥貼的壓着點翠花鈿。她伴聖駕日久,皇上喜歡如何妝扮,她心中有數。
皇上笑了笑,卻沒言聲,殿中燈火不盛,大半掩在陰影當中,淑妃捉摸不出皇上的意思,只得定了定心神,又含笑道:“臣妾思忖半日,一直有句話想對萬歲爺說,又怕說出來不妥當……”
皇上的想法都露不到臉上來,只淡淡笑道:“有什麼話只管說就是了。”
淑妃這才笑道:“如今國運昌隆,俱是盛世氣象,臣妾便想着,大宴自然是要辦得熱鬧喜慶纔是。臣妾斗膽跟萬歲爺替德妃妹妹講個情兒,不如也讓德妃妹妹出來湊一湊熱鬧?德妃妹妹雖說是犯了錯兒,惹得萬歲爺不開懷,但好歹今日是十五月圓的日子。”說着又悄悄覷了一眼皇上的神色,“皇后娘娘先前兒在時,就極喜一家子團聚,皇后娘娘對臣妾和幾位妹妹都是極好的,臣妾想起來,時時感懷。”
皇上笑笑,聲音聽不出起伏,道:“除了皇后,朕的身邊便是你伴朕最久,你辦事妥當,朕很放心。”轉頭對李貴全道:“去靜思殿宣旨罷。”
她確實猜對了,皇上本就有赦德妃之意,否則也不會僅僅因自己這樣一句話,就立刻下口諭,她在鬆了口氣的同時,心裡也極不是滋味。她與德妃是同一天入的東宮,又是同一天被晉的妃位,要論伴駕時日,德妃並不比她少。皇上對德妃,還是有情意在的。
淑妃只覺得噎了口氣在喉嚨裡,面上笑容卻是更盛,“臣妾替德妃妹妹謝過萬歲爺,德妃妹妹知道萬歲爺惦念於她,必然歡喜無限!”
她還待湊笑幾句,但見皇上並無多大興致,伺候皇上進完羹湯,便跪安了。
皇上近來越發沉默寡言,於人猜忌之心也日盛,前些日子有朝臣上本奏請立後,他便忖着一向溫婉的淑妃也是有野心的,亦或更有野心的是二皇子,如今他都已經開始聯絡朝臣,想來是覺得自己身子不濟,活不長了罷。
正月十五這一日,日頭才落,一輪圓月便已經自東頭升起。
宮中佈置得如同燈海,各宮宮人往梭其間,夾雜着歡聲笑語,全不似白天裡讓人連大氣兒都不敢喘的皇宮模樣。
大宴設在承乾宮,一進廳門處掛着一對聯三聚五琉璃芙蓉彩穗燈,兩側步步錦窗格檐下,遍掛各種彩穗宮燈,廳外遊廊裡皆罩琉璃罩棚,數十米的遊廊裡,掛滿了各樣羊角燈、戳紗燈,皆是每宮娘娘貴人及各宮宮人所制,或畫或繡,抑或走馬觀燈,燈火輝煌,直映得大殿之中亮如白晝。
大宴所請,皆是同姓宗親。雖說坐席還顧及男女大防,但賞燈卻在一處。
成福郡主是個跳脫性子,見着熱鬧就板不住腿,在遊廊裡閒閒拉拉從頭逛到尾兒,謝琳琅原還規規矩矩的在太子妃和幾位王妃身邊端莊坐着,卻硬是被成福郡主拉扯走了。
“橫豎今兒就是進宮來玩兒的,你倒在那兒坐鐘,有什麼趣兒,你瞧那些個宮妃,平日裡多麼小心翼翼的模樣兒,今兒不也是提溜着燈盞到處轉?”成福郡主拉着謝琳琅的手,往遊廊一頭扯,“那邊還設了個几案,上面供着筆墨還有茶點,可以即興出個燈謎掛在燈籠上讓人猜。”
謝琳琅笑道:“你不是最不耐煩那些燈謎?還巴巴兒的要過去,準不是瞧上燈謎了罷?”
成福郡主燦然一笑,“我就知道瞞不過你,是我瞧上了一盞燈,想跟聖上討要,可我連那燈的名字都不知道,豈不丟人?你來幫我參詳。”
謝琳琅嚇了一跳,“你別不是瞧上了香案上的那盞佛燈罷?那可是要供足一個月的,你若敢去討要,睿親王不打折了你的腿纔怪呢!”
成福郡主一徑拉着她走到几案前,道:“你瞧瞧,佛燈我會不認得麼?這個燈有趣兒的很,比走馬燈精細多了,還帶活信兒的。”
謝琳琅往几案上去瞧,是一盞鏨琺琅的樓閣小燈,只有嬰兒拳頭般大小,令人驚異的是,裡面竟置着一張小桌,一左一右兩個椅子上各坐着一個着羅簪環的美人,閣樓頂上有活信兒可以扭轉,若扭轉向外,將燈影逼住,全映向左側,便照亮左側椅子上的美人,若燈影皆往右側,則照亮右側那個美人,更難得的是做得極爲精緻,美人頭上的蟲草簪都清晰無比。
謝琳琅也驚異半晌,說不上名字來。
成福郡主笑道:“我就說罷——”話音兒還未落,就見抱柱後轉出個人來,笑道:“說什麼呢?讓本王也聽聽?”
一副笑嘻嘻的模樣,身着三彩團花蟒袍,目光肆無忌憚的在成福郡主身上轉了一圈兒,才笑着給謝琳琅作了個揖,道:“給六皇嬸請安了。”也不等謝琳琅說話,便直勾勾的盯着成福郡主,笑道:“不知這位姑娘是哪家的?本王竟從未見過。”
謝琳琅目光冷了下來,淡淡笑道:“禮王殿下不在御前陪伴聖駕,卻有心思出來轉轉了?”
禮王嘿然一笑,撓了撓腦袋,道:“每天我娘說我也就罷了,好不容易偷個閒兒,良辰美景,遇到六皇嬸,六皇嬸也來教訓我了。橫豎皇爺爺跟前兒有大哥在呢,兩張一模一樣的臉在皇爺爺跟前兒轉,皇爺爺也嫌膩煩不是。”
謝琳琅不好摞下臉,掛着笑訝然道:“殿下竟不認得成福郡主?”
禮王的嘴張得能吞個雞蛋下去,成福郡主他還得叫聲祖姑母呢,不由得悻悻,立時就耷拉着腦袋,道:“本王小時候見過郡主,這些年未見,郡主竟已經出落得這麼出色了!”大概是習慣使然,語畢還“嘖嘖”兩聲。
成福郡主拉長個臉,道:“禮王?我倒是纔想起來,禮王殿下事忙,咱們就不打擾了!”
禮王一聽她出言,竟又笑了,心想皇爺爺宮裡還有差着輩份伺候的貴人呢,不過是個郡主罷了,差出幾輩兒遠去了!又見她顏色驚人的小臉,襯在黃暈暈的燈下,心就癢癢,搶上一步攔她前面,笑道:“本王不忙,忙得是本王的哥哥,誰有閒功夫理本王呢!郡主喜愛這燈?本王去把匠人找來,一問就是了!”
禮王比成福郡主大上一歲,且他又長得高大,橫身一豎,把路攔得嚴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