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小太監透過隔扇窗往朝乾殿裡望,心裡着急,卻一聲兒不敢出,兩隻眼睛都眨酸了,才終於在空曠幽深的大殿裡撞到李貴全狠狠的一瞪。他渾身瑟縮了下,乾乾嚥了口唾沫,爺剛收到戰報,如今那些宗室貴胄的老爺們就差往太廟哭去了,這當口兒,他也不想來觸萬歲爺的黴頭,可是沒法兒!
又在窗下蝦着身子停了半晌,這樣的天兒裡,額上的汗冒了一層,才見湘妃簾兒一動,擺中揚起三三兩兩零碎的聲響,李貴全抱着拂塵立在門邊兒上,拿眼睛瞪他。
他頓時激靈一聲,腰差點兒就彎到地上去,立刻道:“鍾秀宮折騰了一宿,孩子腦袋尖兒都擠出來了半寸長了,可就是生不下來。太醫們不敢擅作主張,這纔打發奴婢來請示話兒。”
李貴全皺眉道:“太醫怎麼說?”
“太醫說倒是可以在下面剪開個口子,只是貴人就難保了。”保貴人還是保龍子,這樣的選擇誰也不敢替萬爺做。
李貴全也爲難,往裡面瞅了一眼,暗惱趙貴人這孩子生得不是時候,此時若有樁喜事兒遞進去,萬歲爺還能歡喜,要是把這糟心的給萬歲爺選……他也不敢保證萬歲爺會是個什麼態度。
見他躊躇,那小太監簡直汗溼重衣。生孩子等不得,如今已經耽擱這半晌了,再耽擱下去,保不齊等他回去傳話兒時孩子就都沒了。
一想到腦袋要搬家,就覺得後脖梗兒冰涼。兩眼睛胡亂一掃,忽然瞥見紅牆下有個人影兒貼着牆根兒底下,一溜小跑過來。
李貴全顯然也瞧見了,那個小太監跑得氣喘吁吁,臉上喜色卻掩不住,給李貴全插秧打千兒,道:“鍾秀宮譴奴婢來回萬歲爺的話,貴人生了,龍子!八斤二兩!太醫說孩子作養得太大,這才艱難些……”
兜頭兒一轉,原本爲難的事瞬間就變成了大喜事!
後邊這些話誰還有耐心煩兒聽,李貴全早一掀簾子進大殿遞喜信兒去了。
先頭那個小太監摸着一腦門子汗,心裡不忿,這趟腿兒跑得,功勞一分沒得着!
畢竟是誕育龍子這樣的大事,且又是那麼肥壯的一個龍子,消息傳得極快,趙尚書簡直比自己得了兒子還高興,加之又有聖上的恩典,當下就攜和四個尚待字閨中的進了鍾秀宮。
聖上有意利用龍子誕生衝一衝之前吃敗仗的愁雲,一層層恩典下發,往鍾秀宮賞賜東西無數,又立刻擢升趙貴人爲妃位,只是沒有賜下封號,大家便連姓氏,稱一聲趙妃。
往慕王府來送消息的內侍在大廳裡吃了盞茶,又作揖對謝琳琅陪笑道:“趙妃娘娘說了,讓奴婢勿必親自跟側妃娘娘說一聲兒。還勞煩娘娘譴人通傳,奴婢見了側妃娘娘,回去也好跟趙妃娘娘交差。”
謝琳琅笑道:“這是應該的,禮法規矩上雖說不該讓趙側妃出來,但倒底還有人倫在呢,姐妹情誼當真難能可貴!”
內侍笑得見牙不見眼,躬着身子,道:“王妃娘娘果真最是寬和大度,奴婢回宮回稟趙妃娘娘知道,趙妃娘娘也定然十分歡喜。”
謝琳琅笑了笑,吩咐人去將趙側妃請出來。
內侍見她沒接口,只好繼續道:“趙妃娘娘在宮裡時常想念家中姐妹,這回趙妃娘娘誕下龍子,可當真是大功一件!萬歲爺極是歡喜,立時就應了趙妃娘娘的請求,宣趙大人及夫人女兒們入宮。奴婢來時趙妃娘娘還跟奴婢提了句,說是許久沒見側妃娘娘,想起側妃娘娘在家中時常作藕粉糕,如今想起來,竟恍如隔世。奴婢瞧着趙妃娘娘眉目間都帶了憂思,心中不忍,奴婢也知道趙妃娘娘礙於禮法,不好開口。奴婢就跟王妃娘娘多一句嘴,橫豎側妃娘娘也有空閒,過兩日小龍子洗三,還有滿月,就讓側妃娘娘也入宮瞧瞧,趙妃娘娘再去求一求萬歲爺,想來萬歲爺也能體諒趙妃娘娘思念妹妹的心情。如今還求王妃娘娘能準了,王妃娘娘若是不準,這也是規矩禮法,就當奴婢沒說過這些話罷了。”
趙妃想見宮外的妹妹,宣進宮去,也不是什麼難事。但如今她剛晉妃位,不想被人嚼說得勢就抖起來,便從謝琳琅這裡入手,讓謝琳琅入宮時將趙側妃帶進去。這就成了慕王妃帶着側妃前往,與她宣召就不一樣了。
謝琳琅臉上笑容絲毫不減,內侍還捉摸了一回,這位慕王妃是不是沒聽懂他的言外之意?
謝琳琅並不打算計較這些,況且於她無礙,便笑道:“既如此,小龍子洗三及滿月時,就讓趙側妃跟着我進宮去罷。”
竟然這麼好說話……他先前兒還打量着若是不成,就把萬歲爺搬出來呢!不過轉念一想,如今趙妃剛誕下龍子,正是炙手可熱的時候,趙大人官拜尚書,孃家也可靠,便是尊貴如王妃,想來等閒也不願在這當口觸趙妃的黴頭。
想到這裡,臉上的笑容難免帶了絲得意。當初趙妃還是小小才人的時候,多少人勸他另投個有前途的主子,也難爲他一直在她身邊伺候,如今也總算是熬出頭了。
兩人又說了幾句話,就見趙側妃隨着丫鬟從門口邁步進來。
想來趙妃有話想要單獨囑咐,謝琳琅便笑稱要處理些王府事務,先出了大廳。
等送走了內侍,趙側妃便來給謝琳琅道謝。
謝琳琅笑道:“趙妃娘娘誕育龍子,這樣的喜事,聖上也是屢加恩賞,況且趙妃娘娘是你的姐姐,進宮去瞧瞧,也是姐妹情份,並不是什麼大事,哪裡用得着特意言謝?”
趙側妃容光煥發,臉上的笑容直是掩也掩不住,她嫡親的姐姐封了妃,於她臉上增光無限。不過語氣卻還恭敬,笑道:“王妃娘娘於妾身恩厚,王妃娘娘雖然寬和,但妾身又豈能不知感激?妾身說句大白話,若不是妾身遇到了王妃這樣寬厚的主母,要入宮去見趙妃娘娘和龍子,又豈能這麼輕易?”
謝琳琅笑了笑,“趙側妃大不必如此,既然趙妃娘娘有意,也是思念趙側妃的意思。”言罷端起茶盞,輕抿了一口。
趙側妃的一股子得意勁兒還沒排喧完,並不想就走,卻見青杏笑吟吟進來,道:“回王妃娘娘,宮裡的太醫這會子已經到了,正在外廳候着,還請王妃移步。”
趙側妃不由得納罕了一回,見青杏臉上一副倒比她還要歡喜的模樣,想不明白,請太醫瞧病,倒有什麼可高興的?又見青杏殷勤的扶着謝琳琅,她突然恍過神來,往謝琳琅的小腹上掃了兩眼。
她快走出院子時,還忍不住回頭從門裡張望了一下,雖然聽不見他們說什麼,卻看見外廳裡,人人臉上都露出了分外歡喜的表情。
宮中女人多,這三位太醫都是聖手,且喜脈又是極好診的,但因得了慕王的吩咐,三人還是依次都診過脈,其中一位太醫一掖袖子,揖首笑道:“恭喜王妃娘娘,如今脈象已經十分明顯,千真萬確,正是喜脈!”
雖然早就有了心裡準備,知道極有可能是孕相,但此時聽了這一句話,衆人還是歡喜不迭!鄭媽媽拍着胸脯笑道:“奴婢這就去給觀音菩薩磕頭去!這可真真是大喜事!”
那位太醫是在宮裡摸爬滾打過來的,說話兒也動聽,“王妃娘娘有孕,慕王定然喜不自勝,就是萬歲爺知道也必定龍顏大悅!王妃身子健朗,懷相極好,有着身孕難免嗜睡些,但還是要多走動,於胎兒有利。”又開了保胎的方子,叮囑丫鬟,“這保胎藥雖帶着保胎二字,卻也不是有事無事都能進的,若王妃娘娘覺得不適,便可照方子煎上一碗。這藥最忌硬火,煎煮時定要用溫火,否則藥效不顯。”
碧桃在一旁忙接過來,細心記着。
謝琳琅初聞言時,只覺得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待送走了三位太醫,見丫鬟們來來回回忙着給榮安侯府和襄國公府報喜,又囑咐小廚房吃食上的忌諱。她坐在窗下,將手放在小腹上,知道那裡揣着一個孩兒,心裡突然有種異樣溫暖的感覺。
惠風和暖,窗外日頭高高升了起來,捲起院子裡的鋪陳在地上的梨花瓣,揚上高空兜頭轉一圈兒,又落下來。
外院一個小丫鬟頭尾兒不顧的跑進來,迎頭被風沙迷了眼,駐足揉了半晌,頂着個發紅的眼睛在門口喚:“綠蕉姐姐!”
綠蕉臉上喜氣盈盈,見她遞上一張絹制的請帖,嘴角不由得沉了一下。
她進內室交給謝琳琅,青杏憋不住話,搶着道:“依奴婢看,王妃娘娘還是不要去了,誰知道二房的人安沒安吶!”
祓禊是每年的慣例,百姓亦要濯於水濱,執蘭草,祓除不祥。宣城長公主府上平時並不大舉辦賞花等宴事,但每年三月三都會遍邀貴女來長公主府赴春禊宴。
幾乎已經成了定例。
就是宮裡的公主們也皆會赴宴,她若沒有太好的藉口,實不好推脫。
她拿着那張描金細絹,簪花小楷秀美齊整,“我有身孕之事,還未張揚開來,二房並不知情,想來不會在這上頭算計。”那麼其他的,也就無甚關礙。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