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路營遇伏被坑殺之事一大早就傳到了祁府。
祁夫人還未怎樣,祁老太太已經兩眼一翻,先暈了過去。待醒過來後,看見在一旁服侍的大兒媳婦,掄起柺杖就往她身上打,一邊打還一邊哭嚎,“黑了心肝兒的啊!只管把自己兒子往死路上逼!我早就說過不讓錦哥兒去那個什麼營,誰聽我的話了?都只當我是個死人哪!只怕我早死了才能襯了你們的願!”
一屋子的丫鬟婆子都趕緊過來連扶帶抱的勸祁老太太,“老祖宗息怒,看傷了身子,可就值得多了!”
祁老太太哪裡肯聽,柺杖也不顧了,騰出兩隻手來,噼裡啪啦一頓耳刮子,將周圍的人賞了個遍。鬧了一通才坐下歇氣兒,兩手一閒,立時又想起自己的孫子,又摔杯打盞的哭。
祁夫人只好在一旁哭勸。又有二房嬸孃黃氏,三房嬸孃冷氏,也圍坐在祁老太太身邊抹眼淚兒。
祁老太太一共三個兒子,只有大兒子最出息,祁大老爺學問做得好,爲人又十分清正,在朝任正三品的左副都御史,與通政史嫡長女結親,門當戶對,二人亦十分恩愛。祁家門風,不準納妾,祁大老爺有兩子,皆是祁夫人所出。祁老太爺臨去時,又做主分了家,故而祁家大房人口極爲簡單。
祁老太太一生也沒經過什麼風浪,唯一讓她提起來就心堵的,便是自己唯一的女兒祁英。她是生了三個兒子後,才得了這個女兒,自然是寵愛異常,祁英也不負衆望,養成了一副任性放縱的性子。
祁英十五歲時,偶遇了當時的嚴家二公子,年輕男女,互相愛慕,便一發不可收拾。嚴家門楣比之於祁家,要差上一些,祁老太太又一心想將女兒嫁入高門世族,便死咬着不肯同意。誰知祁英是個極有主意的,瞞着她老孃與嚴二公子暗通款曲,祁老太太最後無法,只得做主將祁英嫁入嚴家。
好在嚴家的大公子也就是現在的嚴大老爺後來出息,自己掙了個前程,但嚴二公子只長歲數,本事卻絲毫不長。祁老太太沒半隻眼睛瞧得上自己這個女婿的,後來是祁英肚子不爭氣,連生五個都是女兒,祁老太太自覺在女婿面前心虛,這才態度好了起來。
這五個外孫女裡面,論相貌伶俐,就頂數這個嚴八姑娘出挑。
一想到嚴八姑娘,祁老太太嗷一聲又哭嚎起來,指着祁夫人罵道:“你個喪良心的啊!竟活生生整治死自己的親兒子,錦哥兒好端端的讀着書,怎麼就跑去那個什麼營了?十天半月也不着回家,還不是你唆使的!如今錦哥兒沒了,我骨朵兒似的外孫女也成了望門寡,我也不活着了,這還怎麼活得下去啊!”
祁老太太撒起潑來,從來沒有講理的時候。祁夫人也不反駁,只是哭着道:“母親莫要氣壞了身子,兒媳原也覺得將菲姐兒匆匆定給錦哥兒不合適,奈何菲姐兒……”她頓了一下,也不用說透,嚴八姑娘做了什麼,這屋子裡的人都一清二楚。
祁老太太果然噎了一下,臉上不大好看。
祁夫人接着道:“反正也只是定了親,如今錦哥兒去了,兒媳雖傷心欲絕,卻也沒有讓菲姐兒做望門寡的道理,兒媳回去與老爺商量回子,瞧瞧是否將這親事退了?或是母親有什麼更妥當的法子,教給兒媳來做,也是一樣。”
立在祁老太太身側的黃氏掖了掖眼睛,她與那個跋扈的小姑子平時就不對盤兒,如今出了這樣的事,面兒上傷痛,心中卻在襯願,此時接話道:“大嫂說得在理,只可惜了菲姐兒,若是傳出去,保不齊就被起子小人嚼說,菲姐兒要是有了一個剋夫的名聲,這往後可還怎麼……”幸災樂禍的話還沒說完,劈頭就被祁老太太扇了一耳光。
祁老太太氣極了,手勁兒也大,“啪!”的一聲,直把黃氏扇得呆怔半晌。
冷氏是個實心眼兒,被嚇了一跳,頓時有些有足無措,安慰黃氏也不是,勸祁老太太也不是。她哭得倒真心實意,一雙眼睛都腫了起來。
鬧了半晌纔好容易安生下來。
祁大老爺早就進宮去了,這會兒宮裡還沒有任何消息傳出來,西北是個什麼情形,誰心中都沒底。
祁家一直在等着宮裡的旨意,如今西路營被坑殺之事還沒有擺在明面兒上來,他們不敢擅自發喪。
勸着祁老太太進了些湯,才收拾下去,就聽見外頭一長串的哭嚎由遠及近到了門口,哭聲尖利,“我的娘啊!你可救救女兒罷!女兒要活不成了!”
也真是應了那句話了,有其母必有其女,連撒潑的開頭語都一樣。祁英進來就撲到祁老太太懷裡,哭道:“娘啊,怎麼竟突然出了這樣的事兒?菲姐兒這才與錦哥兒定了親,錦哥兒就……”哽咽了兩聲,“這讓菲姐兒以後可怎麼辦?這是要毀了她啊!菲姐兒怎地就這麼命苦,竟就讓她攤上了!”
祁老太太剛纔覺得給外孫女退了親也就是了,已經在一心一意的哭自己孫子了,祁英來這一通哭,她立時就又抱着女兒念起菲姐兒來,“你也不用擔心,剛纔我已經跟你大嫂子商量過了,只是定親,便就退了罷,總不能讓菲姐兒守着,別說是我的親外孫女,就是別人家閨女,咱們家也沒有逼人守着的道理。倒是錦哥兒……”略一想起祁弘錦,就哭一場。
祁英本來也就是想要把親退了了事,否則還能如何?人已經沒了,說什麼都沒用。但是,菲姐兒的一番話也的確很有道理,菲姐兒剛定親未婚夫婿就沒了,名聲上指定就不那麼好聽了,況且又是退了親的,嚴大老爺出息,可她親爹嚴二老爺連個正經差事都沒有,以後也難再尋個好人家了。
聽聞祁老太太要退親的話,祁英目光閃爍,含糊其辭,眼睛不停地往門口張望。祁老太太專心致志的傷着心,幾個女人少不得又哭了幾場。
突然見嚴八姑娘身邊的丫鬟珍珠急匆匆的進來,一臉的驚慌失措。
祁老太太一見是珍珠,擔心嚴八姑娘出事,嚴八姑娘在她心裡是個極懂事規矩的,生怕她因爲此事一時想不開,若真爲祁弘錦殉了節,她可怎麼對得起女兒!一想到這裡,騰地就站起來,急道:“牙齒再打顫全都給你拔了去!吭哧你娘,還不快說!”
珍珠立時就跪下了,又似乎說不出口,見祁老太太睚眥欲裂,不敢再耽擱,忙低頭道:“奴婢……奴婢,是姑娘,姑娘在修竹苑……與,與二少爺……老祖宗夫人快去看看罷!”
祁老太太還未弄明白狀況,祁夫人臉上驟然變色,轉身看向祁英,祁英有一霎那的心虛,不敢對上祁夫人的目光。祁夫人氣惱非常,她只有兩個兒子,嚴八姑娘倒好,先算計了大兒子,如今又來算計她的小兒子!她只覺一股子怒火直衝頭頂,站起身喝道:“你把事情給我原原本本的說明白!”
珍珠還從未見過祁夫人這等疾言厲色,瑟縮了一下,祁英站起來道:“大嫂這是什麼意思?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我可憐的女兒啊……”預備了一大串子話要哭下去,她身邊的一個丫鬟推了她一把,她才停住,過去攙住她老孃,道:“娘啊,快去看看你的外孫女罷!再耽擱一會子,菲姐兒不定被欺負成什麼樣了呢!”
祁老太太一慌,忙道:“走走!快走,去修竹苑!”
祁老太太走不快,幸好修竹苑離得不遠,幾個媳婦擁着,珍珠直接把路帶到了二少爺的臥房。一進門就看見嚴八姑娘坐在牀角衣衫不整的嚶嚶嚶哭,祁弘明則是尷尬的在一旁的椅子上坐着。
祁英找到了狀態,立刻就撲過去抱住女兒,聲淚俱下,“這叫什麼事兒啊!衣裳都脫了一半了,以後你可還怎麼見人!我不能活了啊!”翻來覆去就這麼兩句,哭個沒完。
祁老太太沒老糊塗,她這個孫子什麼脾性她知道,只怕比祁弘錦還要老實,一見女兒跟外孫女這番作派,心裡頓時門兒清!饒是她這樣臉皮厚似城牆,也不禁覺得臉上*辣的。
屋子裡衆人臉上都精彩紛呈。
祁弘明前些日子騎馬不小心傷了腿,如今左腿還不能吃力,只得扶着桌子一隻腳站起來,給衆人見了禮。
祁夫人面沉似水,也不理會祁英哭鬧,轉頭斥問珍珠,“怎麼回事?”
珍珠撲通一聲跪下,磕磕巴巴的道:“奴婢……奴婢,姑娘聽聞大少爺出了事兒,心中傷痛……”說了個開頭,接下來就順當了,“姑娘又擔心老祖宗傷心,夫人前腳剛走,姑娘也想着來勸慰老祖宗,誰知剛進了後頭院子,姑娘就不小心溼了裙子,姑娘穿得又不多,生怕被人撞見,那兒附近只離修竹苑最近,姑娘只好先進修竹苑避避,奴婢便去給姑娘找乾淨衣裳換,可,可奴婢一回去……便看見吳大嫂子受了驚嚇似的從屋裡退出來,奴婢擔心姑娘出事,連忙進去一看……看見二少爺……二少爺也在牀上……”
嚴八姑娘嚶嚶嚶道:“都是我的錯,求老祖宗大舅母不要怪二表哥,我也不敢求二表哥擔當,老祖宗只當沒我這個外孫女罷,外孫女以後再不能伺候老祖宗了……”
祁英哭道:“你說得這叫什麼話?你要是去尋死,我也不能活了!”又過來拉扯祁夫人,“大嫂你還杵着當擺件兒呢!一句話不說,你這是要逼死誰不成!”
祁夫人簡直氣極,衝外頭吩咐人,“把吳慶家的叫進來。”
吳慶家的穿着石青衫子,滿臉通紅的進來,心想嚴八姑娘還是個黃大閨女呢,竟比自己這樣的年輕媳婦還放得開!一五一十就說了大概,“二少爺雖說是傷在腿上,是外傷,可畢竟還有些發燒,大夫也囑咐了每日兩頓湯藥的喝着,因爲前幾日抓得藥快沒了,大夫開的方子在知桐手裡,奴婢便想着來找知桐,一進院子就瞧見八姑娘在前面一拐彎兒,就往二少爺臥房的方向去了,奴婢想着哪有年輕姑娘往少爺臥房進的,以爲八姑娘是走錯道兒了,便想着跟上去把八姑娘叫住,八姑娘走路倒快……奴婢到的時候,就瞧見……八姑娘躺在二少爺牀上……”不由得又看了一眼嚴八姑娘,心道攤上這麼一個外甥女也真夠受的。
祁夫人立時道:“既然如此,不如就先將嚴老夫人請來,菲姐兒畢是嚴家的人,還是把事情當衆說明白得好!後院那兒一排屋子,菲姐兒怎麼就往修竹苑去了?修竹苑屋子亦是不少,菲姐兒爲何就一定要往明哥兒的臥房裡來?”
祁老太太面紅耳赤,卻還強撐着道:“這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女孩兒家清白要緊,明哥兒也是,雖說是表兄妹,但畢竟也都大了,見着菲姐兒怎麼也不知道避諱?既然已經這樣了,不如就……”她本來就是想將外孫女嫁給自己孫子的,如今大孫子沒了,許給二孫子也合適,便道:“不如就將菲姐兒與錦哥兒的親事退了,再將菲姐兒許給明哥兒豈不就兩全齊美了!”
祁夫人也不打算再留情面了,冷笑一聲,道:“母親糊塗了,先許給兄長,再許弟弟,兒媳沒聽過這等不要臉的事。”
祁老太太頓時惱羞成怒,大罵道:“反了你的!把老大找回來,他媳婦忤逆不孝,這就把她給我休了!我沒有這樣的兒媳婦!”
祁夫人立刻跪在祁老太太面前,面不改色的道:“母親要讓老爺休了兒媳,兒媳沒甚話說,但兒媳現在是祁家宗婦,在休棄兒媳之前,兒媳要召族人開祠堂,請母親當着全族人的面,說明休棄兒媳的原因。我蔣家雖是小門小戶,但家父一生清正,家中從未有被休歸家的姑奶奶,兒媳不孝,也斷不能讓家父受人恥笑,開祠堂說明情由之後,兒媳就撞死在祁家祠堂。明哥兒勤謹老實,兒媳死後,還求母親爲明哥兒尋一門清正的親事。”
祁老太太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她這個兒媳婦一直都十分聽話,從來沒有違逆她的時候,沒想到這一次竟如此強硬。
祁英見祁老太太也猶疑,頓時急了,撲過來要抓祁夫人,黃氏冷氏連忙在攔着,祁英大哭,一邊罵着:“你什麼意思?如今我女兒這樣了,你還想當沒事兒人!我不管你願不願意,明兒你就得八擡大轎迎我女兒進門!”又逮着祁老太太哭了一通,“我要找我大哥,他的外甥女都要被人欺負死了!”
嚴八姑娘依然坐在牀上抽泣,她知道祁夫人不會同意,她關心的是祁弘明的態度。祁弘明學問做得好,都說讀書讀多了的人,難免有些迂腐,被孔孟大道理束縛住了,最爲守禮,如今他們都躺在一個牀上了,就算沒發生什麼,也是說不清的。在她的整盤計策裡,祁弘明礙於禮法要對她擔當,是至關重要的一環。若他硬是要娶她,再有祁老太太做主,就算是祁夫人不同意,也無法。
所以她一直在觀察祁弘明,可他臉上除了尷尬,一絲其它情緒也沒有。他就立在一旁,事不關己一般的看着她們鬧。
她這纔有些慌了。
然後就聽祁老太太問祁弘明,“明哥兒,你怎麼說?”
她幾乎緊張的口中發乾。她相貌也是數一數二的,又是這般投懷送抱,她就不信祁弘明一點兒沒動心。
她波光盈盈的朝祁弘明望去,祁弘明還對她笑了一下,然後一拱手道:“祖母就不要操心此事了。自古以來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孫兒豈能胡言?孫兒的親事如何定奪,自然是由爹孃做主。”然後又對祁夫人笑道:“娘要開宗祠只怕現在就得派人去族中遞信兒了,這一來一回,只怕還得耽誤兩天功夫。兒子站久了,腿疼,兒子就不陪祖母母親還有嬸孃說話了,兒子去偏廳歇會子。”一個小廝麻溜進來,就揹着他走了。
嚴八姑娘面色瞬間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