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天涯何處是仙鄉

張無忌霍地站起,他看出冷謙這一掌只使了三成力,憑周顛的功力,當不致傷得過重。果然周顛胸口毫無聲息地中了一掌,周顛便似被冷謙抓住扔出一般,接連撞斷三根毛竹,落在了地上。此時韋一笑已然凌空撲下,右掌寒冰錦掌擊向冷謙的頂門,冷謙扣指一彈,兩枚鋼針直射韋一笑的雙目,韋一笑不愧輕功絕頂,竟然半空轉身,斜掠飛開,避開了這兩針。

韋一笑此刻才明白了冷謙藉口治罪,屠殺大批明教教衆的險惡用心,只可憐殷野王、說不得、鐵冠道人等死得不明不白啊!恨到了極處,更不打話,出手便是極其狠辣的招數。轉眼十餘招,雙方迅捷無論的身手直將衆人的眼睛都看花了,周顛喉頭一甜,吐出一口鮮血來,強撐着還要爬起來搶上去,卻被張無忌扶住了,只覺脈搏涌入一股暖樣洋,綿綿不絕的內力,受傷的痛楚頓時消減了許多,渾身舒泰。張無忌對他搖了揺頭,便雙目緊盯着戰局。

周顛的武功明顯不及冷謙,此刻又受了傷,上去反而危險。現下韋一笑仗着絕世輕功,尚能周旋一陣,若此時喚他下場替換他,是對他不敬,是以只好在一旁掠陣,時刻提防。

拆得四五招,冷謙突然微微一笑,道:“韋蝠王的輕功、寒冰綿掌更加精純了,當真可喜可賀!”

激鬥當中他竟然能行若無事地開口說話,韋一笑暗吃一驚,心想此人竟然深藏不露至此!當下暗斂心神,凝神應對。張無忌也在仔細觀察冷謙的武功,只見他的武功怪異陰沉之極,正是鹿杖客等人使過的《葵花寶典》神功,但顯然又比他們要精深玄奧多了!這一點,倒是李天垣、郝密等人看得更加真切,原來使君交給自己的附錄本,竟將最精妙的部分遺漏了坊!

葵花寶典神功最是能夠速成,上手極快,大凡一年就可以達到小成。此功法乃前宋一位太監所創,故而僅適合太監習練。常人若要習練,唯有自宮一條路。練成之後,威力極大,伴以其特有的媚惑大法,當真能夠達到天下無敵的境界。但此功由於過於速成,便少了許多固本培元、強健經脈的過程,是以習練之人,“自宮”其實乃是小事,傷身才是大事!此功法自創始以來,習練者着實出了不少絕世髙手,但習練後的人,往往再難活過三十年。如年過五十者,精元喪失會極快,令人急速衰老枯蒿,百病纏身,不日而亡。

這些壞處,後來的習練者均有體會,但此功法實在太有進步神速的感覺了,當真令人一旦接觸,便欲罷不能,哪怕自殘身軀,也在所不惜!

冷謙又接了韋一笑兩招,續道:“周顛乃我兄弟,倒不打緊,同蝠王過招,冷某腳下不動,乃是對蝠王不敬!得罪了!”說罷,一躍沖天,足勾身邊的一根毛竹,順手摘了兩片細嫩的竹葉,倒掛下來曲指一彈,一股陰柔的氣勁包裡着一片竹葉直飛韋—笑的眉心。

韋一笑側頭避過,嗤的一聲,這片竹葉竟釕在了他身旁的毛竹之上,衆人全都大吃一驚,傳言中的飛花摘葉傷人,今日終於親眼看到了!衆人還沒有在驚愕中驚酲過來,第二片竹葉又被韋一笑避過,嗤的刺入了竹根積雪裡。韋一笑已然飛掠上了一根巨竹之端。

這兩人都是走的敏捷陰柔的路子,輕功驚世駭俗,於衆人之間的十餘根毛竹上追逐盤旋,風聲帶得竹葉嘩嘩亂響,卻不傷竹子,煞是好看,谷虛子原本帶領武當衆門人手舉燈籠佈陣守禦,這時卻仰着面看花眼了。且不管他們是敵是友,看到此刻,許多人都忍不住大聲叫好起來,不一會兒,原本漆黑寂靜的竹林內彩聲雷動。

在場的髙手中有不少輕功高手,如郝密、殷梨亭等人,此刻見到韋一笑和冷謙的絕世輕功,當真深感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他們相鬥極快,韋一笑自知武功不及冷謙,故而欲以己之長攻敵之短。冷謙練得《葵花寶典》後,輕功增長了數倍,此刻便正好拿韋一笑來考校自己的輕身功夫。但於區域之間小巧騰挪,這個世上哪還有人能比得過眼前這個青翼蝠王?只是韋一笑武功遠遜冷謙,不敢正面交手,只得在躲避奔逃中尋覓時機偷襲搶攻,以期出竒制勝。但冷謙出手沉穩之極,韋一笑偷襲數招都沒有成功,反而險些着了冷謙的道兒。

眼見韋一笑越來越兇險,輝月使再也忍耐不住了,她可沒有遵守江湖規矩的念頭,更不在乎是否影響韋一笑的烕名,看準了冷謙即將飛掠過來的路線,緊握聖火鐵令飛躍而上,以期擋得冷謙一擋,韋一笑可立即回身直襲冷嫌後背。這是流雲三使配合對敵時慣用的技法,此刻也不及想韋一笑能否迅速反應過來與己配合了,只管足踢毛竹,身體借力前趨,右手鐵令虛擊飛掠而來的冷謙左腿膝蓋。冷謙立時看見,擡腿便向那令踢去,但踢出一半了才發現那是一記虛招,而她的左手鐵令卻拐了個彎打向腰眼了。嚇了冷謙一跳,差點沒避得開這一擊,身形微微一挫,韋一笑已然飛掠到了五丈外的毛竹頂端,足踏竹枝,微微喘氣。這一刻消耗內力甚巨,韋一笑已漸感氣息如潮了。

輝月使一擊不成,一擊又來,但眼前棍影一閃,一個老和尚卻擋在了眼前,正是少林的空林和尚。老和尚一根掃退輝月使,喝道:“哪裡來的番婆!讓老衲來接你的高招!”

輝月使大怒,正欲躍上,殷梨亭卻攔在了身前,只見他拱手道:“輝月姑娘,你是我武當派的客人,這守衛山門的差使,還是讓在下來做罷,請姑娘在後掠陣。”說罷回身道:“這一位乃是少林派的空林神僧罷?怎地這般不顧師門千年令譽,自折烕名做起了歪門邪道的走狗了?”

這番話說得極是難聽,幾乎所有的神衣門人都激奮起來。武當諸俠向來嫉惡如仇,殷梨亭既然認定了他們乃是邪門歪道,說話便毫不留情。空林當即咬牙鐵根一橫,冷笑道:“嘿嘿,這位感情是殷六俠吧?名聲好響,也不知是否當真有真材實料!亮兵刃吧!讓老衲見識武當髙招!”

殷梨亭緩緩拔出了長劍,左掌捏劍訣,長劍斜指地面,道:“請!”

空林獰笑間縱身而上,一套原本頗爲尋常的六合根法在他手中使來,當真能令乾坤變色,日月無光,身周的翠竹咔咔聲響,不斷粉碎而折,嘩嘩倒地,令旁觀衆人不禁連連後退。一時間,相鬥者足下羈絆越來越多,行動大爲受阻。那邊廂,冷謙和韋一笑也已堪堪交手二十合。冷謙對韋一笑的輕功已然心悅誠服,心知韋一笑乃是天賦竒稟,自己倘若年輕三十歲起練《葵花寶典》,當能窮五年之功趕超過他,但現下自己年老體衰,輕功到此地步已經極難進境,是永遠也趕不上他了。當下稍放緩了身法,賣了一個破綻,韋一笑果然反應極快,雙掌合力向自己後背擊來。

瞬息之中,冷謙竟似在韋一笑的掌力籠罩之下被凝住了一般,愕然不動了。張無忌看出不動,開口叫道:“蝠王小心!”飛身躍出。此時韋一笑的雙掌幾乎已經快觸到冷謙的披風上了,陡見他回眸溫然一笑,心神頓時爲之一顫,氣力爲之一收間,冷謙的雙掌已然接到雙掌之上,一股雄諢而怪異的內力撞來,將韋一笑的寒冰內勁撞得斜竄開去,韋一笑只覺雙肩一痛,肩肘關節竟然脫臼了,胸口劇震之下,倒飛了出去。將要撞到一根毛竹上時,腰間一震,飛勢頓時化去,穩穩落下地來。

張無忌接住了韋一笑,順手一推,便將韋一笑的雙肩關節歸了位,手搭脈搏,韋一笑體內內息雖亂成了一團,卻無性命之優,原來冷謙竟然手下留情,當真令人難以琢磨。

韋一笑強壓洶涌翻騰的內息,正想開口大罵,冷謙卻站在高高的竹枝上緩緩道:“我兄弟周顛爲人真誠,待我如親兄;你韋兄又是以往明教身居高位中唯一看得起我冷某的人,所以今日冷某手下留情,以報往日之恩,從今往後,冷某與明教再無瓜葛!”

周顛破口大罵:“放屁!大放狗屁!我周顛怎地錯認了你這個大哥!你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神衣門衆人大怒,冷謙卻擺了擺手,示意衆人不可妄動,他自己對周顛的大罵便是毫不在意。

冷謙的城府之深、奸計之毒、手段之狠、能力之強,當真令張無忌感到心顫,恨到了極處,可是此刻面對了此人,竟憤恨不起來,似乎隱隱之中,還極是敬佩此人。當下緩緩道:“冷先生,你爲何非要毀滅了明教,難道明教有負於你麼?”

冷謙揺頭無奈一笑,仰望星空,嘆了一口氣。那邊廂殷梨亭已喝了一聲“着”,長劍刺中空林的左肩,空林手中的長輥脫手飛出。空林還想撲上去扮命,卻被段真硬拉回去了。

大理段氏兄弟中的老六段羽帶着總管老四段功的文書離開大理前往高郵後,多時不歸,素來深感老六心懷不軌的老五段真便辭別段功離開大理來到了中原,此刻正好段羽於伏牛山一戰成名,很容易便打聽到了段羽的下落,此刻段真再無懷疑,決定在中原暗暗除去段羽。

因爲段功雖然英雄,但太過重感情,倘若段羽回到了大理,段功定然不忍殺段羽,而且在大理,兄弟相殘,傳言出去不好聽,是以在外面神不知鬼不覺地辦理最好。

大理段氏身爲統轄一方的貴族,但從來於中原武林關係甚爲密切,自從歸降蒙元后,爲了避嫌,保全家族,段氏一度斷絕了與中原武林的來往,但如今中原義軍四起,元庭節節漬敗,揺搖欲墜之下,段氏兄弟也大感蒙元的氣數將近,於是暗暗同幾大義軍勢力套交情,以爲以後做打算了。

神衣門這個如同無根之水卻掀起江湖軒然大波的神秘門派早就引起了段氏兄弟的注意,他們一邊動用大量探子探聽他們的底細,一面又積極客氣地應付神衣門派去的招賢使者,終於明白了這個門派的背後主使者是誰,於是段真斷然決定秘密加入神衣門。這樣倘若朱元瑋能夠得天下,他們段氏也算有功之臣,博得了朱元瑋的好感,對大理段氏的未來極有益處;這樣即使朱氏不成,自己身在神秘模糊的神衣門之中,也不致開罪了其他霸主。而且最不濟,也能借助神衣門的力量,除掉段羽!

段真有所爲而來,心胸自非其他人可比,所以爲人處事極爲圓滑,時時都提酲自己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決計不能輕易得罪人。是以他入神衣門時間雖然較短,但與身旁衆高傲不羈的高手們關係卻處的很是融洽,很像是大家之間的潤滑劑,誰同誰有了不快,時時都得靠他來調劑,所以他的人緣是極好的。他拉回空林,替他止血上藥包紮,勸慰幾句,空林也就順坡下驢了。

冷謙仰望星空半晌方道:“明教……明教……唯匹夫之勇排高下!嘿嘿,即使是蠢才,只要武功高,便能身居高位,而武功不成,卻身負濟事大才的,便只能充當嘍囉,供蠢貨驅使!張教主,冷某實是感激你救明教於危難之中!你被衆人推舉坐上教主大位,本人也是心悅誠服;對於你的爲人,冷某更是欽佩!無奈,閣下非真英雄!不能擔當大任,冷某心懷大志,跟着你,便如同蛟龍被困池塘,大鵬關於雀籠!冷某武功不成,陽教主過世,二使者、衆法王爭奪教主之位,最多他人不服,可倘若我冷謙想要做教主呢?卻只能招來大家的笑話!所以五散人只好閒雲野鶴,隱逸江湖;可張教主身登大位後,卻也嫌棄冷某,竟然不願將冷某帶在身邊以供驅使輔佐,只將冷某留在孤懸荒山的光明頂幹雜活!我冷謙怎能心服?冷某日夜苦思,大査世間動向,已深感天下大勢所趨,明教四分五裂,絕非輕易便能扭轉了!而明教,草莽不草莽、英雄不英雄,非但不能幫助漢人驅逐韃虜,平定天下,反而成了桎梏真英雄成就偉業的沉重枷鎖!本人不欲毀明教,只是想叫明教衆狂妄自大的高手們看清楚甚麼人才是真命天子,可以做天下的主宰!甚麼人應該安分守己,做與自己志向身份相對應的事!”

聽到此處,周顛已經泣不成聲,想當初,極力主張冷謙留在光明頂的可是他周顛,沒想到卻成了壓抑得冷謙最終爆發的導火索!可是他心中不願,爲何非但不說,臉面上也看不出任何不悅啊!早知那樣,便讓楊逍老兒留在光明頂好了,何必光顧着有人吵架說話?不說話便會死麼?

冷謙擺了擺手,跨步而出。如此一來,張無忌已感迷茫之極了,心中天人交戰之下,直問該否出手。此人處處令人心折,表現謙和有禮,胸懷寬廣之極,怎會是那個罪大惡極的神衣門使君?

冷謙用力一抱拳,道了聲得罪,身形一晃,便到了張無忌面前,右掌按向張無忌的心口。張無忌見他來得快極,這一招掌法卻甚尋常,於是降龍十八掌、太極拳,等等熟悉的武功在腦中一閃而過,竟一時間拿不定主意該用哪一種武功對付冷謙,直到他的手掌穿破護體真氣的阻隔,按上胸膛時,才胡亂撩掌,全然不成章法地格擋。

這一掌按得無聲無息,張無忌感到一股急速旋轉的陰寒內力衝擊而來,頭腦尚未反應,九陽神功已然自然相抗,將這股內勁反推了出去。冷謙原沒料到能夠一擊而中,只用了七成的內力,沒想到對方的內力當真到了高得深不可測的地步,離張無忌一丈之地時,便感一陰一陽兩股強大的暗勁迎面襲來,化解去了自己最少兩成的力道,此刻終於擊中了,張無忌體內卻彈出一股更加渾厚強大的力量,於瞬間便將自己的內力反推回來。只這一刻,冷謙便知道自己和張無忌還差得遠,不用非常之道,絕難取勝!當下內力回收,身體後翻之際,運力灌注右手食、中二指上的寶石指環,頓時自指環寶石中央,無聲無息,迅捷無倫地射出兩支微若米粒的鋼釘,嗤嗤兩下,刺入了張無忌的心口。冷謙倒翻出去三丈,飄身落在了毛竹頂端,隨風上下飄蕩,瀟灑飄逸之極。

那兩釘由於近在胸前發射,是以連張無忌都沒有看見,旁人則更加不知這一招之間張無忌已然身中喂毒暗器了。只見張無忌面色乍現駭異、憤怒之色,手捂胸口向後踉蹌了兩步,還道是冷謙神功蓋世,以迅捷無論的掌法將張無忌擊傷了呢,神衣門衆人頓時歡聲雷動,對冷謙越加敬佩。

這兩根鋼釘所含的劇毒乃是西域大漠中一種極爲罕見的毒珠毒液,只用少許便可令一頭牛全身肌肉痙攣麻痹,繼而心臟慢慢停止跳動。冷謙將這種毒液灌注在中空的戒指內,塞以鋼針釕,那毒液便常年浸泡着大半個鋼釕,是以此鋼釘雖然極其細小,但卻幾乎浸透了劇毒,一入張無忌體內,便欲隨着血液擴散開去,幸好張無忌神功蓋世,迅速地將鋼釘逼出肌肉,逼住了毒液的擴散。

張無忌擡起頭來,重新打量冷謙,竟然發現他的眼中滿含歉意,似乎一切都是不得已而爲之一般,當下一股寒意自脊柱升騰而起,傳遍了全身。這個冷謙,以前怎麼就沒有發現他竟然是這麼一個可怖的厲害角色?

冷謙又是抱拳,二次說道:“教主,冷某得罪了!”話音一落,伸手拔了兩大把竹葉,呼地自竹頂倒栽撲下,雙手揚處,兩大把竹葉如同數十枚尖銳鋒利的鋼鏢一般向張無忌當頭籠罩下去。

飛花摘葉可以傷入表皮,亂人耳目精神,想殺人,冷謙至少還差了十年的功力。冷謙更加不會指望這些輕飄脆弱的竹葉就能傷了張無忌,所以他衝破了張無忌的真氣防護圈撒出竹葉,更進一丈,離張無忌近在咫尺時手中猛然寒光一閃,自袖中飛出一把軟劍來,抓在了掌中,穿破氣浪,向張無忌頭頂心刺去。

如此險惡狠辣凌厲的招數衆人從所未見,一時間全都屏住了呼吸,趙敏和小昭更是驚呼了出來,卻見張無忌擡手一掌,身體呼地後滑半尺,軟劍刺空,那些竹葉也如徒遇狂風,一起反射了回去。冷謙緊拉披風,凌空側翻,噗噗噗噗,那厚厚的駝絨披風被竹葉穿破了數十個小洞,那些竹葉近一半都釕在了冷謙的身上。衆人駭異之下,周顛哈哈大笑起來。

此刻趙敏懷中的孩子竟被吵酲了,突然張口大哭起來,引得衆人紛紛好竒側目。

因爲牽掛張無忌,趙敏在小昭的攙扶下已然走出入羣三五步了。殷梨亭也在孩子的哭聲中回過了神,發現趙敏已然走出人羣,微微感到有些不妥,但看到韋一笑和周顛二人始終不離趙敏左右,心中頓寬,趕緊全神貫注於張無忌和冷謙的戰局。只見冷謙在空中一個迴旋,手中長劍猛然遞向張無忌的肩井穴,張無忌斜退半步,手一伸,便折了身邊的一根竹枝,手腕一抖,便既打在了軟劍之上,將軟劍打得偏了開去。

冷謙一擊不中,一擊又來,軟劍噼啪閃爍,忽彎忽直,忽柔忽剛,片刻間便刺、削、砍、帶、勾、點、彈、挑了數十招。張無忌僅靠一根掛滿竹葉的竹枝,便將這密如急雨的劍招盡數擋開了,精彩得令人連呼吸都快忘了。

冷謙越刺越狠,狀若拼命,上下翻飛,張無忌則穩穩地站在地上,小步地挪動步子,左手背後,右手使竹,見招拆招,堪堪一百餘招後,發現冷謙已然再無新招,冷冷一笑,竹枝貫注內力,抖腕擋開軟件,翻腕彈出,竹葉正中冷謙的面門,將他打得倒翻了出去。冷謙在地上滾了兩圈方纔一躍而起,而他的臉,已經滿是裂口,鮮血橫流而下。段真等人搶上前去扶他,被他一甩袖,拂了開去。

冷謙憋着一股氣,蹣跚着走到張無忌面前,同張無忌冷然對視,良久之後,突然咧嘴恐怖地一笑,手中長劍悄無聲息地已經指到了張無忌喉嚨口處。張無忌但感一陣涼風透體而入時,左手急趨,食中二指於千鈞一髮之間夾住了軟劍前端,軟劍劍尖已經頂住了張無忌咽喉而無法在進半分。冷謙應變竒速,立刻手腕微抖,軟劍立彎,劍鋒向張無忌面部削去,同時左掌指間夾着兩枚鋼針向張無忌當胸擊落。

張無忌右手竹枝已然撩將上來,冷謙只感一陣勁風捲來,這一掌倘若硬打在張無忌身上,這一條胳膊難免便要葬送了,於是當即收掌躲避,收掌之時手腕一抖,指縫間夾着的鋼針依然朝着張無忌的胸膛去了。張無忌斜跨一步,讓開了鋼針和削麪斷劍。冷謙借後躍之力一拉之下,竟然沒有將軟劍從張無忌指間抽出來,當即左手一張,變戲法似地指縫間憑空又多了兩枚鋼針,一掌向張無忌額頭按下。

張無忌萬萬沒有想到這個冷謙外表溫文爾雅、謙遜有禮,動起手來卻這般狠辣無恥,心中也怒了,當下夾着軟劍連退數步,胳膊大力四方亂甩,冷謙死不撒手之下,便被甩得四下裡飛舞,接連撞折數根毛竹。此刻已然滿地都是胡亂倒伏的毛竹了,竹枝竹葉誰積得比人都高出許多,好在張無忌和冷謙二人的輕功都極高,在竹枝竹葉之上飛來躍去,竟沒有絲毫阻隔之感。如此輕功,在場的除了此二人及韋一笑外,再無第四人可以做到。便是郝密,功力也遠爲不夠。

冷謙的堅忍果然非常人可敵,他雖自知內力比不上張無忌,但不到萬不得已,仍然不肯脫手放劍。不過對他而言,這般圍着張無忌團團飛舞,不但極少浪費力氣,反而有更多突施竒襲的機會。這一次掌拍張無忌的額頭無果,他便沒有放針,而是圍着張無忌團團飛舞之下,又連拍了張無忌好幾掌,雖然都被張無忌以竹枝化去了,但似乎他仍然還佔據着上風。

不過那兩枚鋼釘早已刺入張無忌心窩多時,照道理說便是一頭大牯牛此刻也該毒性發作,倒地抽搐了,爲何張無忌偏偏毫無反應,便如沒有被刺中一般?冷謙心中頗爲疑懼不已。不過此刻身在空中,已無暇想這麼多了,只盼他毒性終於發作之下,再次竒襲成功。接連四五招都被張無忌化解開後,他終於在張無忌猛力一甩之下放開軟劍,飛出二丈,足登毛竹,又彈射了回去,此刻他的右手之中也揑了鋼針,雙掌向張無忌擊去。張無忌耳聽得殷梨亭叫道:“切莫與他對掌!”微微一笑,竹枝夾着渾厚的內力向上一撩,便阻住了冷謙的前衝之力,並令他自立起身體來,左手拋去軟劍,曲臂當胸推出,正是“亢龍有悔”。冷謙只感一股灼熱烕猛之極的掌力擊來,無可閃避之下,只得伸掌去迎,轟地一聲悶響,他便雙臂被震得寸斷,心窩兒微微一蟄之下倒飛了出去。

原來張無忌在出掌之際,又以渾厚的內力將胸部的那兩枚鋼釘逼得飛射而出,打入了冷謙的心窩,穿破皮肉,直入胸腔。那些烏黑的毒血,也都噴射在了冷謙的身上。

冷謙被巨力一轟,雙臂劇痛之下,一時間都沒有感覺到心窩中了更加致命的一擊。只覺眼前一黑,又被飛躍上來的張無忌一把擒住,問道:“冷先生,在下最後問你,你的主公是何人?”

話音未落,便聽得趙敏和小昭一聲尖叫,只見郝密一條胳膊勒着趙敏的脖頸,一手攥着寒光閃爍的銀筆,飛躍回了神衣門衆人之前。

郝密落地便獰笑着喝道:“張無忌,識相的快快放下我家使君!否則尊夫人小命難保!”張無忌聞言立刻放手,站了起來,儘量壓抑着心頭的驚恐,和聲道:“我放手了,你快快放下拙荊!”

郝密嘿嘿笑道:“你放心,只要我等下山,郝某自然不敢難爲尊夫人!”

說着太行四義搶上前,擡回了冷謙,衆人不再發一言,緩緩往山下退。

張無忌疑惑地看向韋一笑和周顛,因爲他們一直守在趙敏左右的,爲何……只見韋一笑懷中抱着哇哇大哭的子矜,周顛扶着驚惶失措的小昭,與他目光相接之下,都低下了頭去。

原來郝密乘着大家都注意張無忌與冷謙的激鬥之時,悄悄靠近了趙敏,突然出手要奪趙敏懷中的孩兒,而他的舉動卻早被韋一笑和周顛發覺了,兩人心意相通,等他一出手便分頭攔截,韋一笑搶先將孩子搶了過來,將趙敏暴露給了郝密,郝密一愣之下不假思索,便將趙敏擒了去。

神衣門衆人擡着冷謙走在前,郝密挾持着趙敏走在後,在張無忌等人的緊跟下往山下退去。郝密原本很是好色,但現下卻成了牀上的殘廢,是以挾持了一個令人望一眼便抨然心動的美人兒心中便越想越不是滋味。心想上天不公啊,爲何教張無忌這小子既練得了絕世武功,又娶了這麼一位絕色女子?心中越想越難過,越想越氣憤,暗暗打定主意,只要一旦登上船隻,便立刻劃破這女人的臉!叫他們傷心難過一輩子!想到此處,立刻銀筆使力,刺入趙敏粉頸半分,鮮血順流而下,暴喝道:“不要跟這麼近!否則老子先廢了這女人!”

衆人大駭之下只得停下腳步,同他拉遠距離。郝密得意之極,仰天哈哈大笑,此刻突然竹林間枝葉一晃,一條滿是倒鉤的長鞭迅疾無聲地射了出來,卷在了郝密握筆的手腕上,將郝密拖得飛了起來。張無忌飛身而出,一掌打在了郝密的胸膛之上,打得他胸腔猛然深陷,狂噴鮮血,臂彎一鬆,趙敏便掉了下來,張無忌連忙張臂抱住,躍回自家人前,扭頭看向那竹林,只見那位着灰白衣的女尼站在竹枝之上,緩緩收回了軟鞭,撩了一下斗笠,一張雪白如月的美麗臉龐一顯即隱,人也清笑數聲,掠入竹林深處了、是周芷若!張無忌欲開口呼喊,但喉頭卻似堵住了一團物事,沒有喊得出來。

郝密當場氣絕,神衣門衆人慾回頭拼命,冷謙卻拼力喝住了衆人。張無忌等人沒有去追擊他們,任他們下得山去。

冷謙極具識人之能,那封血書和令牌沒有交給跟隨他更久、武功更高的遺尊、秋蒼蘇等人,而是託付給了大理的段真,乃是看中了段真更加圓滑、極具機智但爲了本族大義而決不敢對神衣門產生野心,他爲了討好朱元瑋,定會安然無恙地將血書交到朱元瑋手中,然後協助新門主重振神衣門。

冷謙將血書交給段真,遺尊等高手心中自然酸溜溜地不舒服,以爲冷謙在決戰之前留下遺書,欲將使君之位傳給段真,但其餘武功較低一些的人心中卻極感激動,全爲冷謙的用人唯才能至上、武功居次的緣故。所以段真懷揣血書令牌,武功稍遜的高手們便死心踏地地護衛着冷謙,徹底打消了遺尊和秋蒼蘇心頭的那一絲邪念。

冷謙自那一聲不許動手喊出來後,便不止,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上船沒多久,就痙攣哆嗦個不休。他身上倒也有解藥,但他已經頭腦迷糊說不出來了,兩枚鋼釘隨着血液流走,很快便進入了心臟,便是大羅金仙也救不了他的性命了。衆高手一齊運內力幫他療傷驅毒,但這些人陰陽軟硬皆有,又都不通醫理,倘若緩緩而爲之,尚能多延冷謙一些時間,但這般一齊猛烈轟擊,沒片刻,衆人便發現使君已經完全沒有心跳了。

使君一死,衆人頓感失去了主心骨一般,當初使君爲自己描繪的竒妙夢境也感覺要隨風飄散了,頓時便有幾人悲從心來,嚎啕大哭。

去年過年,衆髙手齊聚泰山絕頂,領取那“回春丸”的解藥,誰知使君卻心情極佳地帶領大家觀賞起了紅日東昇,大嘆天地之壯闊,人生之美好。然後又同大家席地而坐,令各人暢談胸中的抱負,人生的志向,着實鼓勵了大家一番。最後,使君拿出了回春丸的解藥來,道:“神衣門成立之初,人心難穩,恐壯士難以用命,故不得已而爲止,給大家服食了毒藥回春丸。時下近二載過去,大家表現得都很好,而且都從碌碌無爲的隱士、草莽變成了胸懷大志的英雄,本使十分高興!現下將解藥分發給大家一毒藥回春丸毒性發作,那是穿腸亂性的劇毒,但解藥回春丸同毒藥回春丸中和之後,卻是固本培元增長功力的神丹!望能稍稍彌補對不住大家之處!”

當時衆人聽了又驚又喜,便有人壯着膽子間道:“服用了此解藥之後,便能徹底解除回春丸之毒了麼?”

使君點頭道:“自然。我神衣門要的是英雄、壯士,而非機器;本使欲令大家同享富貴榮華,神武天下,而非要大家的命!何必再用毒藥?令大家心頭不快?”

衆人大喜謝恩,紛紛服食解藥,果然沒過片刻,腹內便有一股熱氣騰騰昇起,大家立刻閉目打坐,緩緩吸收這股熱氣,良久之後,只覺渾身舒泰,內力修爲増進不少。待睜開眼後發現,使君已不知何時飄然離去了。至此以後,大家更加衷心耿耿、精神百倍地爲使君效命,雖然這一年來,賞賜的黃金大爲減少,但大家沒有一人發出怨言。

而如今,使君竟然就這麼沒有說出一句話便撒手西去了,怎能不叫大家傷心惶惑?沒有使君,各人枉自胸懷大志,又有何用?

這也是打消遺尊等入邪念的一個重要因素,因爲他們可半點也沒有把握帶給大家施展胸中抱負的能耐,他們自認爲自己奉命行事,打打殺殺還更能勝任。看來冷謙當真是一位不出世的竒才啊!即使他沒有絲毫武功,自己這一干人也會甘心尊他爲主的啊!說來也是,今夜之前,不是誰都沒有見過使君出手麼?爲何人人都甘願拜服於他,從未想過同他較量以定長短?

根據神衣門保密規矩,衆人就近埋葬了冷謙,段真作爲代表,帶着冷謙的血書及令牌來到應天,呈給了朱元瑋,原來冷謙寫道:“屬下身體日虛,恐難久活於世,今夜正好同張無忌一戰,若能僥倖得勝最好,若不能,便以屬下之殘命,化解其心中對神衣門的怨很,也好教本門繼續全力助主公完成萬載偉業!倘屬下殉主,餘一幼子名峰,望主公能夠垂憐眷顧。主公聖令,原由青田先生接掌最佳,然先生要常伴主公身邊,不能方便,無奈,便暫傳福建玄袼,待日後另擇良將。冷謙百拜。”

朱元瑋看罷,當即錘胸嚎啕。於劉伯溫商議此後計劃後,派密使持令隨段真去了大周高郵,密會南少林的玄袼大師,將神衣門使君千戶令牌交到了玄袼手內。此後神衣門便由玄袼執掌,協助朱元瑋最終完成了平定天下的大業,最終由一個江湖的秘密門派轉變成了傳名千古的錦衣衛!果然如冷謙生前所言,上可殺官,下可殺民,令兩百多年氣運的大明帝國億萬百姓、千萬官宦,聞風喪膽,談虎色變!武林中雖古有達摩創建少林、近有張三丰創立武當,美名流傳千古,然比冷謙之成功烕風,卻直感遜色了。

李天垣被衆武當弟子擡回觀中,張無忌親自出手爲他療傷,性命是無妨了,但因爲人已老邁,肩骨斷折又頗爲嚴重,張無忌身上的黑玉斷續膏又早已用完,故而一條胳膊基本上算是廢了。張無忌封了他的睡穴,令他忘記疼痛,安然睡去,心中想起幼時隨父母初歸故土,於船上見到此人,母親教自己喚他爲師叔公,並向他叩頭,誰知道世事變幻、人世滄桑,會到眼前情景?

第二日一早,武當衆弟子便去竹林將郝密的屍首和其他血跡掩埋,擡了斷竹送于山下鄉人。張無忌便帶領着妻子女兒義妹來到父母墳前,燃起香燭,祭上貢品,依禮跪拜。

張無忌想起當年父母慘死,自己年幼,而現在,自己早已長大成人,娶妻生子,還多了這麼一位妹子,心中既感酸楚又感高興。當下抹着淚水對趙敏和小昭笑道:“敏敏、小昭,你們知道我娘臨終前對我說了甚麼麼?她說,孩兒啊,你要記住,這個世上,越是美麗的女子,就越是會騙人,你一定要小心她們!”

趙敏和小昭二人互望一眼掩口而笑,雲那間恩母慈榮便似浮現眼前,不禁都落下淚來。

三人坐在墳前一邊緩緩地燒着紙,一邊逗着小子矜同父母說話,直有一個多時辰。張無忌嘆道:“我娘說得多好啊,不過就是少說了一句。美麗的女子固然越是會騙人,但倘若這位美麗的女子一心爲你好了,她便說甚麼也不會騙你了!便是我娘對我爹,不也如此麼?”

這番話聽得趙敏心下一陣溫暖,小昭卻轉過身抹去了一把淚水。趙敏看在眼裡,不禁微嘆了一口氣道:“無忌哥哥,數月前,爹孃的忌辰,我晚間睡不着覺,便獨自來到爹孃墳前燒香,想祈求爹孃保佑你早日救得小昭妹子回來,誰知,我碰到了一位女子正在爹孃墳前跪拜。”

“啊?那會是何人?”張無忌問道,不過他的心裡已經浮現起一個身影,便是周芷若。

趙敏緩緩往火盆內放入數張草紙,輕聲道:“是殷離表姊。”

張無忌和小昭同時“啊”了一聲。

趙敏道:“我聽見殷表姊在喃喃自語,便沒有驚動她,只聽她說了許多許多,說的都是當年她如何同無忌哥哥相識,又如何想邀無忌哥哥去靈蛇島治病療傷,可是無忌哥哥非但不領情,還將她的手咬傷。後來,她千方百計地找尋無忌哥哥,可是再也找不到了。如今,母親早亡、父親不再認她,婆婆也去了波斯了,靈蛇島便只剩下了她一個人,好孤單啊。所以,她決定每年孃的忌辰和姑夫母的忌辰,她都要回來一趟,陪他們說會兒話。”

趙敏說完,長長地嘆息了一聲,雙目如水,溫柔地看向張無忌的臉。張無忌臉上烘熱,不禁也是長嘆一口氣,卻甚麼話也沒有說得出來。

此時已經又快過新年了,孩子又還太過幼小,殷梨亭夫婦便說甚麼也不讓張無忌他們走。韋一笑自覺面對張無忌和趙敏甚感尷尬,傷勢未等痊癒,便託言去總教掲露冷謙的陰謀離去了,他去,已經大家撮合的輝月使自然也跟去了。而周顛卻在心中發誓,姓周的餘生絕不離張無忌左右,就是拿着根棒趕,也要死皮賴臉不走。此刻,他也不住他的窩棚了,搬去了李天垣的屋內,同他共滾一張牀,正好方便伺候他。

說實話,周顛以前就老大地看不慣李天垣,覺得此人陰陽怪氣,爲虎作倀,奶奶的,現在還做上了明教護教法王,排位尚在自己之上,更加看不慣他了。不過現下藉助伺候他來掩飾一些頗爲微妙的尷尬,也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好在姓周的麪皮夠厚。

李天垣原本在武當弟子的眼中便非正派,現下又練了那太監邪功,如此一來非但爲武當弟子所不恥,便是周顛也對他日日冷嘲熱諷,是以傷勢稍稍一好,李天垣便留下一紙數言離去了,至此以後,江湖中再也沒有出現此人,誰也不知他去了何處。

過年時張三丰等三人也沒有回來,宋遠橋和俞岱巖亦沒有出關,衆人便以殷梨亭爲長,較爲簡單地過了新年。初一一早,男女老少都煥然一新,小昭翩翩而入兄嫂房間,向兄嫂拜年,張無忌見她身體已經完全恢復,面色紅潤白皙,體態婀娜,心中着實高興。便挾了趙敏和她的手到六師叔房中拜年,一番歡鬧後,張無忌對楊不悔道:“六師嬸,你看我這妹子已經長成大姑娘了,還不曾有婆家,小侄便勞煩六師嬸多多費心,幫我妹子尋一個好的婆家啦!”

衆人哈哈大笑,小昭臉上一陣蒼白,卻也隨着大家害羞得垂下頭去笑了笑。這番情景,只將趙敏的心內絞作了一團麻。

在道入最長者谷虛子的主持帶領下,所有人等同山下來的許多香客一道燒香祭拜衆仙神祖師爺完畢,已是中午了,吃了一餐素齋後,殷梨亭便帶領着張無忌及周顛等俗人至後園吃酒了。

吃齋時小昭只喝了一小碗稀粥便退去後園照顧小子矜去了,趙敏身爲少主婦,則要行的禮節較多,吃畢齋飯,已是小半個時辰之後。小昭的強顏歡笑一直被她看在眼裡,弄得她下也不舒服,她心想該是時候找小昭聊聊了。當下邁步入後園,還未至小昭的廂房,便見小昭抱着子矜站在自己同張無忌的廂房門前招手喚她。兩人遙遙相視,別有心思地一笑,趙敏款款地走了趙敏將至走到面前,小昭抱着子矜淺淺一笑,微微一福,道:“嫂嫂好!”

趙敏微微一笑,心想:“這個小昭當真狡猾乖巧,一直便這般喚我嫂嫂,而非姊姊,平時所爲中規中矩,善解人意,當真令人難以拿揑啊。”微笑道:“子矜沒有哭鬧吧?辛苦妹妹了。”說着過去從小昭的懷中抱過了孩子,只見她小臉紅彬彬的,睜着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望着自己小腿一蹬一蹬地咯咯笑。引得二女心結暫開,一齊逗着—了起來。

將小昭讓進屋內,趙敏爲孩子把尿,餵乳,小昭則將火盆內添加了一些木炭,將孩子供烤在火盆上的尿布、小衣褲等翻了翻。趙敏在側後面仔細地打量了一下小昭,只見她還是有些偏瘦,但氣色已比一月前初見時好得多了;她的眼睛有些藍幽幽的樣子,鼻樑頗高,皮膚白嫩得如羊乳一般,脖頸細長,臉聰比自己的稍圓,雙肩稍顯瘦肖,但胸部卻比自己豐滿得多;她的腰很細柔,自己沒有孕肓子矜之前自然不在她之下,但現下已是一年多沒有好好活動身子骨了,便趕不上她了;小昭的下半身如同葫蘆的底部,渾圓婀娜,難道便是以前王府後園衆妃口中所言的生兒郎的身子?短短數年不見,這小昭當真長成大姑娘了!心中思腑着,小昭已搬了小凳坐在了趙敏對面。

當着小昭的面哺乳,頗有些難堪,趙敏面上微微一熱,略略向旁邊側了一下身子。小昭也不多言,只是面上微含笑容,握握子矜的小腳,撐撐子矜的的小棉褲,子矜立刻感覺到了,她也是吃得飽了,立刻鬆了乳頭扭動着小身軀回頭來看小昭,看見小昭笑眯眯的樣子,立刻咯咯咯咯―起來。

看她不再吃了,趙敏便欲哄她睡覺,誰知她沒有絲毫睡意,掙扎兩下“卩圭”地大哭起來。連連哄都哄不住,小昭忙從趙敏懷中接過來,只哄得兩聲,便不哭了,再逗得一下,小傢伙竟然又咯咯咯咯地笑起來,原來她吃飽了是要小昭姑姑抱着玩耍的。

趙敏不由得心想:“倘若她當真是張郎的親妹子,子矜的親生姑姑,該多好?”

是啊,那兩名婢女雖也算得上是衷心耿耿,手腳勤快,但畢竟粗手粗腳,鄙俗無知,而趙敏出身毫門,自幼飽受禮儀薰陶,怎能放心將寶貝女兒交給她們伺候管教?而且女兒也分明不甚喜歡她們,沒有小昭的日子,女兒那是片刻也離不開自己,自己實在是被她吵鬧得疲累不堪了,交給她們哄一會兒都不成。唯有小昭,沒幾日便同子矜親近之極了,現在有時她抱着,都比自己這個親孃抱着還要乖。

小子矜的身子頗爲壯實,很少生病,但就是好哭鬧,稍有不順意便哭鬧個不休。趙敏自認爲跟隨張無忌以後脾性溫和得極多了,直若完全變了一個人,但現下子矜倘若吵鬧起來,時間稍長便也忍受不了,其餘的諸如緊似半個時辰一次的大小便弄髒衣褲尿布之類的瑣事,對趙敏來說也是極其煩心的,尤其是深更半夜,無法使喚下人的時候,就更加心煩了。張無忌倒是脾氣甚好,極少發火犯急,但子矜卻不大親近他,他越是摻合,子矜往往便越是哭鬧得兇狠,弄得張無忌空有一身本領,卻只能束手無策。唯有小昭,無論子矜如何哭鬧折騰,她都從來不急不惱不厭倦,哄得一陣後,便總是能夠將小傢伙哄得乖乖順順。這半個月以來,每晚子矜都是同小昭一起睡的。小昭自山下百姓家中買了一隻正在哺乳的母山羊來,夜晚便煮了羊奶喂她;白天,張無忌趙敏雖然堅決不讓她做洗尿布之類的粗活兒,但她總是搶着做些給子矜更換、烘曬尿布衣褲的活兒,並且去集市上買來甚多布料,爲子矜裡裡外外做了十幾套衣褲,一改以往大部分靠穿雪兒剩下的小衣褲的日子。是以趙敏會忍不住地心想,倘若小昭是自己的親小姑子,那便幸運得緊了!須知當年自己的兄長王保保喜得子女的時候,自己這個親姑姑也僅僅只是抱了抱,親了親,只要小傢伙一鬧,便立刻交還給嫂嫂,跑得遠遠地去了,更別說做衣褲甚麼的了。

可是小昭如此做作,定然有其他企圖啊。想到此處,趙敏笑了笑道:“小昭妹妹,今日是新的一年了,不知妹妹想過今年作何打算了麼?”

小昭早就想說此事了,只是還未及啓齒。此刻聽到趙敏開口問,便輕咬下脣,面現優鬱地沉吟片刻,輕聲道:“嫂嫂是厭惡小昭了麼?”

“反守爲攻!”趙敏心道。臉上卻是一笑道:“妹妹說哪裡話來,姊姊只是想同妹妹隨便說說而已。”

小昭悽然一笑,道:“妹妹能有甚麼打算?自打孃親慘死,大哥救我性命,只求以有生之年做牛做馬來報答大哥大嫂的大恩大德而已。”

趙敏道:“那是你大哥救的妹妹,姊姊可沒有出半分力氣,妹妹萬萬不能跟姊姊這般說。姊姊可不敢擔當!”

小昭聽到此言抱着子矜撲通便跪倒在地,眼淚奪眶而出道:“嫂嫂這般說當真折殺我也!想當初嫂嫂臨盆在即,大哥離開嫂嫂遠赴波斯,救援於妹妹,那是嫂嫂開了多大的恩?嫂嫂的付出,只要是女人,就能感受得到!大哥乃是百年難得一出的人傑,千年難得一遇的好人,妹妹若說不喜,那是假話,但天下能夠配得上大哥的,唯有嫂嫂而已!小昭真心豔羨兄嫂的姻緣,真心祝願兄嫂能夠和和美美、長長久久、白頭俏老!如今小昭寄居兄嫂檐下,惟願於兄嫂爲奴以報答大恩之萬一而已,決不敢有非分之想!望嫂嫂開恩成全!”說罷顫抖着身體叩拜下去。

“果然反守爲攻,以柔克剛!”趙敏心中道,但是卻無法說出別的了,因爲說些不想說的,顯得虛僞,說了想說的,那便是刻薄不仁了。只得扶起了小昭,安慰了她一番,此事便算過了。張無忌吃完酒回來,趙敏勸他暫時不要提給小昭尋婆家的事了。張無忌最聽趙敏的話,心頭雖有些莫明其妙,但也點頭了。

趙敏頗有男子氣質,自幼就曾常常幻想倘若自己是個男子,第一當做的,便是指揮千軍萬馬拼殺疆場,建立一番豐功偉業;第二要做的,便是妻妾成羣,子孫滿堂,家族興旺!是以她的父王乃至兄長,都有衆多妻妾,她從來沒有認爲有什麼不對,反而認爲只娶一妻的,都是貧賤無能之輩。但現在當真輪到她自己了,她卻絕難看得開了,雖然對方並不是那種有你沒我的死敵,只是可能分杯羹而已,但這一杯羹,也是酸溜溜不願分的。

過了兩日,張無忌同趙敏商議該出發去天水麥積山了,卻發現趙敏眉現憂色,鬱鬱不樂。忙問她原因,趙敏未發一言,卻先落下了淚來,看得張無忌憐惜之心大起,忙將她摟入懷中又是安慰,又是陪不是,以爲自己哪裡沒注意,惹她生氣了。誰知趙敏哽咽了一會兒後道:“無忌哥哥,自從敏敏前往濠州攪了你和周芷若的婚事起,敏敏就再也沒有見過我的孃親了!現如今,敏敏揹着孃親跟你成了親,女兒也添了一個,卻……”說罷又伏在張無忌的懷中嗚嗚哭泣起來。

張無忌心下釋然,抱着她輕拍地在她的肩頭背心溫言道:“敏敏不要傷心!都怪張無忌小子粗心大意,竟忘了還要拜見岳母大人的!”

趙敏用手帕抹着眼淚道:“是啊,你都時時想着自己還有過世了的雙親,還想着萬里之外還有個小昭妹子,卻以爲你的結髮妻子便是石頭縫兒裡蹦出來的……”

張無忌忙以手擊腮,罵道:“是我該死!是我該死!張無忌這廂給愛妻大人陪不是了!”說着便放開她跳下牀俯身下拜。當即逗得趙敏咯咯笑了起來。趙敏不似中原女子,還當真安然受他八拜。拜完之後齒間輕輕“嘁”了一聲嬌嗔道:“盡在姑奶奶面前耍滑頭,該死的小淫賊!”

張無忌呵呵一笑,跳上牀鑽入被窩,又摟住了她,在她顏上輕輕一吻,道:“那本相公便帶敏敏和女兒前往大都一趟,看望完岳母大人再去麥積山隱居如何?”

趙敏嘟着嘴點了點頭,好半晌後輕聲道:“我爹他老人家也不知被開罪獲釋沒有……爹爹獲罪,我又背了個叛族的罪名,家裡定然難過得緊……也不知孃親她……”說着幽幽地嘆了一口長氣。

張無忌安慰她道:“如果岳母大人不嫌棄於我們,我們便將岳母大人接去一起住吧,讓我們能盡做兒女的一份孝心!”

趙敏點了點頭,隨即又揺了揺頭,卻甚麼也說不出來了。心中惟願見到孃親後,她能不要過於爲自己傷心,能看在女兒和外孫女的情份上,原諒自己的任性就不錯了。

至此,一夜難眼。

他們不知道,其實早在近一個月前,汝陽王已經在雲南被丞相哈麻派人害死了。而趙敏的兄長王保保,爲了保住家族,竟做出了一個非常舉動,在大殿之上皇帝面前聲稱察罕特穆爾並非自己生父,而是自己的遠房舅父,只因自己幼時父母雙亡,舅父又無子系,這才收他做了兒子。舅父戎馬一生,雖也爲大元帝國立下了無數功勞,但誰知晚節不保,成爲朝廷罪臣!王保保深明自古忠孝難以兩全,是以爲了表示效忠皇上,效忠大元,斷然決定於察罕特穆爾斷絕父子關係,至此以後,察罕一家與他,再無半點相干。元順帝大喜,立刻頒旨拜王保保爲太尉、中書平章政事等顯要官職,領兵鎮守太原!而汝陽王府,則被査沒了所有財物,一紙封條,將前後大門都封了。府中的王妃家奴,被哈麻等人瓜分地瓜分、遣散地遣散、充軍的充軍,全部清理乾淨了。

因爲王保保的明哲保身,大出哈麻等人的意料之外,是以對於汝陽王妃,他們到底沒敢立刻趕盡殺絕,只是將她幽禁到了一個小佛堂之中。王妃至此便落髮爲尼,終日與古佛青燈相伴了。

張無忌趙敏二人決定一下之後,第二日便收拾啓程了。買了一輛大車,由周顛扮作趕車的家僕,小昭扮作丫鬟,便似小兩口過年回孃家一般向大都方向進發了。

自髙郵一役,元軍元氣大傷,無數的蒙古大小貴族均存起了隨時捲起鋪蓋逃往關外之心,是以紛紛拼命地搜刮錢財,然後再偷偷地運往關外。於是地方官盤剝百姓,軍官苛扣士卒,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嚴重。這一個冬季下來,因爲沒有過冬衣物、沒有糧草而凍餓而死的蒙元士卒無法計數,於是逃跑、軍隊譁變快成了蒙元軍隊的家常便飯,蒙古鐵騎以從所未有的速度非戰鬥減員!

此刻江南各大義軍勢力顯然都不將蒙元看作自己的敵人了,而是將蒙元作爲獲勝者的獵物自相拼殺博弈起來。於是蒙元藉助這難得的喘息機會,好好的歇息了下來。張無忌等人一路前往大都,眼見許多關口都拋荒了,偶爾出現一些官兵也一個個面黃肌瘦,甲冑不全,兵刃殘缺,站在嗦嗦吹拂的春風中一個個簌簌發抖,見到大車過路,都以爲是哪家貴族趕路,連上前盤査的底氣都沒有,再也沒有以往的跨騎高頭大馬、橫行無忌、窮性極惡的兇悍之相了。

近一個月到了大都,只見昔日熱鬧的街市已經顯得冷冷清清,放眼各處,都是一副蕭條的景象。這時的風很大,卷着塞外飛來的黃沙,呼嘯着衝擊着整個天地。放眼看去,還看不出兩丈遠。拉車的騾子受不了這風,直低着頭順風而退。周顛只得脫下了衣服包住了騾子的頭,拉着它口邊的轡頭拼力前行。到得一家趙敏頗熟識的大客棧準備歇宿時,卻發現這家客棧早已關張多時了。只好滿大都城亂轉,好容易才找到了一家騾馬鋪子歇下腳了。

這家鋪子只有兩間大通間,房間內一張大炕直通南北,可以擠得下二三十號人。周顛開門看房時都被裡面傳來的一股濃臭薰得一趔趄,但此刻實在沒法再找到其他住處了,只得將這一整間房都包了下來。這些日子大都接連颳大風,也沒有趕腳的來住店,店裡正空閒着呢,一聽來了大主顧,店家頓時笑得嘴都合不攏了。忙道那間房平日裡能睡四十個人,每人一個大錢,今日貴客既然包了,便只出三十個人的三十個大錢好了。

這破房子要三十個大錢可太貴了,周顛正欲同他理論,張無忌卻已經點頭答應了。原來張無忌看到趙敏的心情不好,不願多生枝節。趙敏抱着子矜進入房中,請店家在大鋪中央懸了一塊布簾,便算將一間狹長的房間一分爲二了。趙敏和小昭帶着孩子住裡面,張無忌周顛住外間。張無忌想到敏敏自跟了自己以後便連連受苦,如今還讓堂堂的郡主娘娘住在這間低賤惡臭的騾馬店中,當真是太受委屈了!

店內耗子多得令人難以入靜,臭蟲多得令人望而生畏,幾人都是非常疲累了,但除了周顛以外,誰都無法在這個大炕上裡着那惡臭骯髒、臭蟲鑽進鑽出的被子入睡。天才剛剛擦黑,張無忌便同趙敏裝扮一番越窗而出,直往汝陽王府而去。只見王府大門被封、匾額被摘,連門前的石獅子的眼珠也被頑皮的孩童鑿去,趙敏便知情況遠比自己想象的要嚴重得多。當下心中一沉,同張無忌繞到偏僻處的院牆外,一躍而入。這一進來,趙敏當即被滿目的破敗荒廢、薅草灰塵給激得落下淚來。

偌大一個汝陽王府,如今已經變得黑沉沉的一團,形同鬼蜮,再無半個人影。風沙狂撲怒吼中,趙敏終於再也剋制不住心中的悲痛,放聲痛哭,俯倒在地。

當晚住進了趙敏昔日的閨房之中,便神情癡迷,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是啜泣。張無忌摟着她,直至天現一絲亮白。

張無忌想到這王府中房舍衆多,又安靜又安全,實在比住在那間客店中強,便安慰了趙敏幾句,讓她呆在此處等他,然後飛身出府,回到騾馬店,多給了那店家幾十文大錢,招呼他昭顧好驟子和車子,房間退了。喚了周顛和小昭,一起乘着風大人稀,躍入了王府之中。

自此後,小昭主要照看子矜,張無忌、趙敏、周顛三人日日出去暗暗探訪,終於探到了趙敏的生母、汝陽王妃的下落。那是一座距離王府不遠的一座小庵,張、趙、周、韓四人抱了子矜,佯裝成燒香禮佛的香客進入廟中。這日風沙雖已小了不少,但依舊呼嘯搜刮,放眼望去,天地都是一片的灰白肅然,除了路邊枝頭怒綻開來的一些嫩芽外,全無一絲生機,使人身在都市,卻有困於荒漠的感覺。

廟中沒有香客,也沒有看管王妃的兵卒,想必汝陽王的政敵們已經全然不以爲一個出了家的老尼會對自己產生半分烕脅了罷。庵中連佛堂在內纔有十多間房,共有老幼五名女尼,平日裡因爲懼怕潑皮和元兵搗亂,連大門都甚少打開的。庵中女尼的生活便靠一些常來的善男信女捐獻的香油錢,和大家輪流出去化緣來艱難度日。張無忌等人有男有女,還有幼兒,看門的女尼纔開門放他們進去的。

進此庵前張無忌傾盡所有釆買了數匹布料、一擔香燭,由周顛挑着,拜完菩薩,便將善物交給了主持。那年過六旬、老眼昏花、牙齒掉光的女尼自然高興得緊。不過她竟然不會說漢語,原來是一位蒙族女尼。趙敏稱自己曾在佛祖面前許過誓,若得一子便拜遍大都百里以內所有的寺院,於院內齋戒三日;若得一女,便拜遍大都城內所有的尼庵,於庵內齋戒三日!望師太成全。

這個謊言編得全無破綻,住持師太看在那些物品的份上自然滿口成全。當下爲他們騰出了兩間廂房,就此住下了。仔細注意了一整日,纔好歹確認了王妃所住的房間。當晚天一黑,衆尼一入睡,趙敏便迫不及待地拉了張無忌,前往王妃的住處了。

小昭抱了子矜同周顛跟在後面,趙敏叩門而入,眼見母親頭戴尼帽,身穿淄衣,尚在昏黃的燭火之下捻着念珠唸唸有詞,立時眼淚便奪眶而出,撲過去抱住母親便跪倒在地,壓抑着嗓音叫道:“娘!不孝女兒敏敏來看你了!”

這時張無忌同小昭也進入了房間,周顛拉緊了門,站在門外把守。

王妃驚愕得呆了,繼而渾身劇烈地發起抖來。趙敏哭着拉了張無忌的手,讓他跪在了自己的身邊,又哭道:“娘……”

小昭見張無忌也跪下了,忙也抱着子矜跪在了他們的身後。好半晌,王妃彷彿才從驚愕中酲來,她不禁淚如泉涌,哆哆嗦嗦地站了起來,仔細打量着膝下的女兒,突然失聲而哭。趙敏慌忙抱住王妃的大腿,哭道:“娘,是我,敏敏……”

王妃仰天慘呼一聲,突然揚起手來,啪啪啪啪,劈頭蓋臉地連打了趙敏好幾個耳光,切齒道:“不孝孽障啊!你害得我察罕家好摻!”

趙敏哭得泣不成聲,但仍倔強得仰着臉讓母親打,看得張無忌心如針刺鉗揪,慌忙護住了趙敏道:“岳母大人!要打便打我吧!都怪我不好……”

王妃憤恨之極地瞪着張無忌,突然抓着念珠便狠狠地砸在了張無忌的額頭上。張無忌身外的護體真氣感應到外力來襲,立刻便要護主,還好被張無忌及時收住了,當下額頭被連砸之下,卻也頗爲疼痛。

小昭也被王妃狀若瘋狂的模樣嚇得呆了,此刻懷中的子矜已被驚酲,屎尿齊流,登時哇的一聲哭了起來。趙敏顧不得張無忌,連忙爬過去看女兒,同小昭一起手忙腳亂地爲子矜檫拭了屎尿,換了乾爽的尿布,又偏過身軀爲子矜哺乳,好一會兒,子衿才終於不哭鬧了。而此時,王妃也似泥雕木塑一般,半舉着念珠呆住了。

足有一炷香時分,終於餵飽了子矜,趙敏羞紅着面孔掩好衣襟,抱着子矜跪到了張無忌的身邊哽咽道:“娘!這是不孝女兒和張公子所生的孩兒,名喚子矜,今日敏敏是特地帶着子矜來看望她的外婆的!求娘你看在親外孫女的面上,便寬恕了我們吧!”

王妃顫抖着伸手去拔開子矜的襁褓看她的小臉,終於眼淚長流,長嘆一聲渾身一軟,跌坐在椅子上。

這三晚,趙敏都是住在王妃房中,他們都極少出門,外面風又大,是以廟裡的尼姑們倒都沒有發現甚麼異常。前兩晚王妃始終難發一言,第三夜,好歹同女兒說起話來。但她的話也極少,沒有對女兒說汝陽王和王保保的事,她怕脾氣衝動的女兒會給好容易重新取得皇上信任的王保保帶來不必要的麻煩。而且,敏敏作爲朝廷欽犯,也決不能在大都久留,否則被人察覺不但他們有生命危險,而且會危及家人!朝野兇險,不能不寸寸小心在意啊!

趙敏見母親甚麼也不願意對自己說,心酸之下,也不強求了。這時王妃卻長嘆一聲輕聲道:“你舍卻了郡主的尊貴不當,下嫁了一名布衣村夫,如今總算沒有受到你爹爹的冤案牽連,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吧。我觀那姓張的小字器宇不凡,對你又頗爲愛惜,好歹算是稍平爲孃的怒氣……唉……望你們日後好自爲之,能夠終老天年吧……”

趙敏眼淚奪眶而出,哽咽着點了點頭。

好半晌,王妃又嘆道:“你自小被嬌慣過度,便似全然不識禮法,當真令爲孃的擔心啊……”

趙敏抹千了淚水,抱着王妃撒嬌道:“誰說女兒不識禮法?孃親沒來由的亂擔心!”

王妃不屑地一笑,道:“還說識禮法!十幾歲就瘋到外面,整日介想的都是打打殺殺,還處處與你兄長比高低;最可很的是,還自己在外面相好了男人,唱了出只有戲文中才見到的私奔之舉,令王府上下臉面丟盡!你說從古至今,有你這樣的識禮法的女子麼?”

趙敏撅着嘴,抱着王妃的胳膊輕輕揺晃,嬌聲道:“那如今生米已經做成了熟飯,木已成舟,罵女兒也沒有用了,孃親何必再擔心女兒呢?”

王妃長嘆道:“你呀,真後悔當初沒有嚴加管教於你……如今當真說甚麼也晚了!只希望,你不要忘了自己出身名門閨秀,不要讓人家漢人笑話我們蒙人女子都是不懂禮數的蠻人,那便好了!”

趙敏嘟着嘴道:“誰敢笑話……”

王妃道:“你道你還是以前的如陽王府郡主娘娘麼?甚麼人不敢笑話你?”

趙敏見又惹得孃親生氣,忙撒嬌賠禮道:“是,是!女兒不敢!女兒不敢!還不好麼?”

王妃道:“甚麼不敢?”

趙敏道:“女兒要做一個知書達禮、相夫教子的賢妻良母,不敢再做野丫頭了好麼?”

王妃這才微微點頭道:“這還差不多!你要記住,在家在外都要尊重你的相公,不能像個女霸王一般,落下個令漢人以爲我們蒙人女子都很兇悍無禮專橫的模樣!”

趙敏咋舌道:“這樣啊?孃親你對女兒也太苛刻了吧……”

王妃怒道:“甚麼苛刻……”

趙敏見孃親又要生氣,忙接口道:“甚好!甚好!敏敏都聽孃親的行了吧?”

王妃道:“這還差不多!”

趙敏又小心―聲道:“孃親這麼說,就是池……他要納妾,女兒也不能干涉了……”

王妃怒視女兒道:“你剛纔對爲孃的說了甚麼?如何才說過的轉眼就忘了?”

趙敏連忙賠不是,王妃才息怒嘆道:“何爲相夫?便是輔佐夫君、爲夫君分憂、持家主內、勸良從善!而越禮阻撓干涉,便是做那種僭越亂禮之事了!”

趙敏心中不快,但又不敢說,心中只道:“以往父王每每納妾,孃親不也每每不快麼?如今卻又來這般說我……原本還盼娘能支持我,如今卻……”當下母女二人一夜無語。第二日一早,王妃抱了抱外孫女,便哄出趙敏,再不見她了。趙敏深知自己與家人的處境,不敢再行叨擾,只得與張無忌收拾行裝,告別了主持,上路往甘涼進發了。

此刻江湖已經風傳:正月十五,髙郵大鬧花燈,大周誠王張士城於皇城內大宴江湖豪傑,同賞屠龍寶刀!誠王爲顯毫爽闊綽,竟然每人都饋贈重金,賜美女陪酒,其弟張士信酒後更加當衆同身邊的美女做下了許多見不得人的齷齪事,當時便將武林中的十多位高人氣走,如當今武林的泰山北斗張三丰真人、武當派掌門俞蓮舟、武當四俠張松溪、南少林住持玄慈、崆峒五老等等,鬧了個天大的笑話。後來有人趁醉踢場大鬧起來,便有人慾趁亂奪刀,於是南少林玄袼大師帶領數名高手和宮中侍衛護刀,當場劫殺了明教光明右使範遙、大漢國右將軍鶴筆翁、方國珍貼身第一侍衛湘南斷頭刀馮旭等人,一時間在江湖上掀起了更甚少林“屠獅”大會的軒然大波!

明白就裡的人一看即知,冷謙生前定下的遺禍江東之計終於得逞了!張士信乃是南少林俗家弟子,玄袼託名爲張士城護刀,以張士城的名義一舉殺了明教、陳友諒、方國珍三大勢力中的重要人物,其險惡用心,表明無疑。但此刻張士城兄弟卻得意非凡,以爲終於揚刀立烕,成爲了武林至尊呢。

張無忌等人一路行走,卻沒有遇上武林人物,竟然對這件轟動天下的大事毫無耳聞,也算竒了。

張三丰於高郵同玄慈竟然一見如故,這一道一佛兩位當世高人一時間食則同席,臥則同塌,從武功說到世事蒼生、天下時局,無所不談。張三丰長嘆曰:世道混亂已久,天下蒼生期盼安定,你我年歲雖老,但好歹還算身負一二技藝,若不爲蒼生做點甚麼事,豈非對不起這一生中的衣食父母?

同爲出家人,但張三丰卻將黎民百姓稱作衣食父母,日夜爲蒼生擔優,反思己身,玄慈當真直感汗顏無地。

佛家和道家的思想有極大的差異,但對於天下乃至百姓,都釆取任其自生自滅,不加理睬過問的態度。但張三丰勇於突破先輩聖賢思想的束縛,主張修世間道,不再白吃百姓的香火錢,遊走四方,號召天下豪傑,爲蒼生謀福。此刻的張三丰已經完全超脫了私心私慾,竟欲南投朱元瑋,要助他早日平定天下,還百姓一個太平世界!而非勸自己的徒孫張無忌回教奪權,日後爲己謀個太太上皇的尊崇名位!

玄慈對這位長了自己三十餘歲的高道欽佩仰慕之極,便將自己的過去以往毫不避諱隱瞞地對張三丰說了。原來那玄袼竟然是玄慈的小舅子,小玄慈十歲。想當年玄慈乃是南少林俗家弟子,家境富袼,迎娶玄袼的姊姊時,玄袼還是一個拖着鼻涕的毛孩子。後來玄慈因爲癡迷於佛法武功,執意拋妻棄子出家做和尚,由此深深傷了愛妻的心,她從此再也不願見到玄慈,最後隨着家道中落,窮迫而死。玄袼的武功便是玄慈傳授的,後來他也拜玄慈的師傅爲師,做了南少林的俗家弟子,直到三十多歲與人比武吃了大虧才落髮出家的。出於對妻之愧,玄慈便萬事倶順着這個“小舅子”,於是不久前竟然受玄袼所誆,誤入了神衣門,並不得不遠行伏牛山,爲了獲取玄袼的回春丸解藥而同張無忌交手。

另外,不久前神衣門弄得了一具據稱爲殭屍的死屍,門中高手都看不出任何門道來。張三丰笑道,此事倒聽徒孫無忌講起過,連深研此道的火龍真人都不能全然明白,何況你我。嘿嘿,他們定是想造出大量的殭屍士卒衝殺疆場,奪取天下!還好無法想通其中竅要,否則必然弊大於利!

張無忌等四人旖旎來到天水深山之中,尋了個景緻優美,百姓頗密之處落下腳來。此地遠離中原戰火,四面環山,進出交通極不便利,百姓一半多都爲回民,貧窮但頗安寧,直若與世隔絕。此地百姓往日裡缺醫少藥,平日生病,多請當地的神巫敲打蹦跳趨病,花費多而病難愈,而赤腳郎中張無忌到來後,不久便大改其觀,由此極受當地鄉紳百姓歡迎,很快便在衆鄉紳百姓的幫助下,開墾了荒地,修造了房屋,就此定居了。

這一日,張無忌偕同作藥童打扮的小昭出遠診回來,一路陽光明媚,景色極佳。張無忌道:“小昭啊,你本該嫁個好人家,過些富足快活的日子的,如今沒來由跟着大哥,日日受這日曬雨淋,粗茶淡飯之苦!”

小昭笑道:“哪裡有苦?跟着大哥,對小昭來說,再苦都是甜啊!小昭歡喜得緊呢!”

張無忌苦笑着揺了搖頭,只好暫且不去說這些。眼見遠方青山綠水白雲,正想讚歎幾句時,突然一陣冷笑聲從附近的密林中傳出來:“嘿嘿!好一個小昭,你好端端一個波斯明教教主不做,卻偏要來此處做低賤的丫鬟!當初可當真小覷於你了!”

悅耳動聽的話音落後,密林中走出一位身着白灰色淄衣的妙齡女尼,不是周芷若是誰?

張無忌和小昭一時間都愣了,實在想不通爲何她能跟到此處。

難道她自武當山向陽坡竹林內一掠而去後,竟然從未遠離張無忌左右?

看到二人目瞪口呆、紅暈上臉的樣子,周芷若咯咯笑起來,笑着笑着,雙目光華一閃,滾出兩行瑩瑩閃亮的珠淚,飛速地滑過臉龐,跌落到胸前的淄衣上。

(全書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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