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原將王嬰姿的這篇“君子喻於義”的八股文通覽一遍,真覺得與自己的文風極爲相似,筆意潔淨,文思靈雋,駘蕩遠致,鮮採動人,富有文學色彩,都是得了王思任真傳的,張原差勝者在於制藝的思想性,但制藝能表現的獨立思想有限,都是要借聖人軀殼說話的,所以單論這篇制藝,並不在張原之下,下月府試若真能由王嬰姿代考,案首不敢說,中是必中的——
張原提筆在捲紙上寫了一個“可”字,縣試時侯縣令閱卷時認爲能過的墨卷就寫一個
“可”字,聽到門廳那邊傳來王老師的聲音,便將墨卷收起夾回原處,起身走到書房門外恭候。
王思任戴逍遙巾,穿象牙色直裰道袍,帶着一個小廝進來了,見到張原,微笑問:“幾時回來的?”
張原叉手道:“學生是昨日到的。”王思任未進書房,在小廳坐定,對張原說道:“你回來得正好,本月二十三日我邀紹興名士和一府兩縣的官長遊會稽山避園,原本二月就要邀人遊園,卻因蕭山陳女婿之病耽擱了,我已發帖請了肅之先生,到時你也來。”
張原應道:“是。”
王思任隨口問張原青浦之行如何,張原說了杭州打行青手的事,王思任感慨道:密,連這麼個姚訟棍都能仗着其堂兄的勢妄圖暗箭傷人,這也就是遇到你,換個人也就中他暗算了,折了腿如何去參加府試,先耽誤你三年,再圖報復,這是怕你有了生員功名他不好行事。”
張原道:“學生以後會更小心。”
王思任又細問了張原在杭州的經過,除了與鐘太監的密語,其他事情張原一一都說了,王思任笑道:“張原,你還未入縣學,就已成了閹黨,不怕日後遭東林諸子非議嗎?”王思任說話向來尖刻善謔,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這時又稱張原爲閹黨了。
張原道:“結交值得結交的人,不論是內官還是東林。”
王思任道:“往往內官好結交,東林不好結交,而結交內官則難爲清流。”
張原明白王老師話裡的意思,太監們往往心思更直接顯露,而以東林爲代表的士大夫卻是複雜得多,點頭道:“多謝老師指點,學生識得分寸的,學生目前只求補生員。”
王思任笑道:“你這樣的制藝若補不了生員,那高皇帝以八股取士還有何意義。”又道:“這些日子你還堅持制藝和學作古文否?”
張原道:“青浦來回,舟車頗勞頓,但學生還是作了二十餘篇制藝,年初至今試作的古文也有二十來篇,學生挑選了五篇制藝和五篇古文,請老師指教。”
王思任將五篇制藝瀏覽一過,張原的八股文現在已經無可指摘了,比之去年與姚復鬥八股時猶見圓熟老到,王思任只略評點了幾句,便細看張原所作的古文,這五篇古文分別是《龍山雪》、《山陰燈景》、《夜航船》、《蘇堤春曉》和《薛澱湖夕照》——
所謂古文,就是與駢文相對而言的,不講聲律對偶的散體文都是古文,八股文其實可以說是駢文的一個變類,駢文詞句華麗,內容浮華空洞,大多數被限制了思想的八股文也是如此,而古文長短隨意,樸質流暢,更能抒發性情,張原的這五篇古文就極見情趣,王思任微笑道:“你的文風似袁中郎,清麗曉暢,初學古文能到此地步,實在難得。
張原道:“學生寫古文只是情動於中,有感而發,並不一味強作,算是一種喜好,八股則不然,其實不喜。”
王思任笑道:“不喜也得作,待參加過殿試纔可拋在一邊。”
師生二人談了一上午,王思任留飯,張原也不推辭,用飯之後又品西湖龍井茶,鐘太監送他兩斤西湖龍井,一斤給了族叔祖張汝霖,一斤就送給王老師了。
黃昏時張原回到府學宮後宅第,武陵說三公子張萼來過,三公子說去海州的一個鏡匠和兩個僕人已經啓程,張原入內院見了母親和姐姐,便到後園看工匠造屋,有銀子就是好辦事,那一段三丈長的矮牆已拆去,正開挖屋基——
張原讓武陵牽出白騾雪精,在投醪河畔奔跑了一會,被履純、履潔兩兄弟看到了,嚷着要騎,張原拗不過這兩個小外甥,只好把穆敬巖叫過來控着繮繩,他扶着履純騎在鞍座上,走出數十步,後邊等着的履潔就已經急不可耐地嚷着:“該我了,該我了,我更要騎。”
兩兄弟沒完沒了,你下我上,最後還是張若曦過來才把二人揪回內院去,張原才得解脫。
夕陽墜下龍山,晚霞燦爛如錦,暮色一時未下,投醪河水無聲。
張原忽然想起自去年冬天大雪以來,此後四個月只下了一場小雨,看這晴空晚霞似乎近日也還沒有下雨的徵兆,紹興今年就要大旱了嗎,往日數丈寬的投醪河水現在只剩河中央如小溪般的細流了,若再不下雨,四月底投醪河水就要斷流,五、六月間,山陰城的大多數河道就要無法行船,夏麥秋糧就要歉收——
履純、履潔回內院去後,這河畔頓時就安靜了,武陵牽了白騾雪精回廄舍,穆敬巖在收拾造屋的木石,那幾個工匠已經各自回去了,都是山陰城郊的匠人,早來晚歸——
張原獨自在河畔徘徊,走到那株大槐樹邊,這大槐樹原先離水邊不到一丈,現在河水乾涸了,樹下一大片都是河灘,咦,穆真真蹲在河中央做什麼,不象是在洗衣?
張原走下河灘,都是大大小小的石頭,石間是硬結的河泥,張原得小心翼翼地走,自然是輕手輕腳,穆真真卻很警覺,張原沒走近幾步,她就扭過頭來,見是少爺,趕緊站起身來,手裡一截柳枝丟在地上,面色微紅,福了福道:“少爺。”
張原眉頭微皺,這穆真真又穿上了她那套舊衣裙,長袖短衣袖口磨成了毛邊,裙子靠膝蓋處打着補丁,腳上是露腳趾的草履,想必方纔就在河裡濯足了,雙足洗得很乾淨,足趾微曲,牢牢抓着草履,蓄着力的樣子——
很奇怪的是,舊衣破裙穿在這墮民少女身上別有一種動人的魅力,粗劣的布料方顯肌膚細膩,拘束偏小的裙裳提醒張原她已長成,破衣爛裳,長腿細腰,呃,難道穆真真意識到她這麼穿很能打動張介子少爺?
顯然不是,這墮民少女只是捨不得穿那兩套新衣,去青浦是要給少爺爭面子,不能穿得破爛,現在回來了,這舊衣裙也還能穿,就又穿上了,穆真真不會喜新厭舊,也不知是生性如此,還是自幼被貧賤和苦難壓抑成這樣的?
現在天氣逐漸熱了,真真要這麼穿就隨她,嗯,舊衣清涼,魏晉名士還就要穿舊衣裳呢,張原問:“你拿個柳枝做什麼,刷牙還是寫字?”
走過去一看,河水退去,這一片河泥半乾半溼,這裡已近河中央,卵石少,河泥比較平整,只見河泥上寫着:“是歲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將歸於臨皋。二客從予,過黃泥之阪。霜露既降,木葉盡脫,人影在地,仰見明月,顧而樂之,行歌相答——”
柳枝在河泥上寫字,只是劃字而已,不過穆真真筆致頗顯大氣,簡直稱得上雍容,與這墮民少女卑微羞怯的性情大異。
張原道:“寫得很好,爲什麼不去書房在紙上練字?”
穆真真低着頭沒答話,青浦來回的船上,她與少爺同居一艙室,少爺讀書寫字她侍候着,船上無事,她也就執筆寫幾個字,現在回來了,她一個婢子難道還好大模大樣坐在書房裡寫字?
張原知道她的心思,說道:“你爹爹最近三個月都要幫着造屋,我會去向何典史要求再寬容兩個月,無非補一些徭役銀而已,你就在這邊安心住着,我每日午後練字時你就坐在我邊上練字,就用我寫過的字紙的反面來練字,可好?”
穆真真大喜,連聲道:
“謝謝少爺,謝謝少爺。”
張原道:“真真,這字嘛,你只要會認會寫就行了。”說這話時想起了王嬰姿,王嬰姿八股文作得好卻只能用來消磨時間,而且亂世將臨——
穆真真含羞道:“婢子沒想別的,也就是想認字想學會寫字。”
張原拾起穆真真丟下的那截柳枝,也在河泥上寫道得魚,巨口細鱗,狀如松江之鱸,顧安所得酒乎?”站起身將柳枝丟到水裡,笑道:“姐姐家有松江四腮鱸,酒有寒潭春,哈哈——回去,要用晚飯了。”
穆真真跟着張原往東岸走,還回頭看了一眼河泥上的字,心裡喜孜孜的。
夜裡,張原上南樓讓姐姐張若曦給他讀了小半個時辰書,現在讀的是六十卷本的《昭明文選》,這套書也是從族叔祖張汝霖的藏書樓裡借來的,從先秦至南朝名家優秀的詩文辭賦基本都選錄了,讀過《昭明文選》,纔可以說有點底蘊——
履純、履潔也坐在一邊聽母親張若曦讀書,這時他二人不敢吵鬧了,聽着聽着,小兄弟二人就歪在椅子上睡着了,張若曦從青浦帶來的那兩個婢女趕緊將二人抱去睡覺,張原也起身回西樓,張若曦跟着他走到樓廊上,看着樓下天井一角的月光,說道:“也不知陸郎現在如何了,過幾日差不多就會有信來,只是他就算受了委屈也總想瞞着我的。”
張原道:“那等姐夫來信後,姐姐回信時,我也給青浦的楊石香寫一封信,問問情況。”
張若曦點頭說好。
三月二十日,姚復、楊尚源案重新開審,姚信也從杭州府被押送回來作爲罪證,姚復、楊尚源被抄家,從楊尚源家裡竟然還抄出灌鉛假銀上千兩,姚、楊兩家田產家財盡數抄沒,魯雲谷的堂弟魯雲鵬、瘸腿秀才柳英才、還有方秀才的兒子,以及其他一些被姚復以子母錢放債坑害得家破人亡的苦主這次都得到了賠償,姚復從方氏、魯氏那裡侵佔得來的田產大部分予以歸還,餘下的田產收作官田和學田,作爲縣衙和縣學的用度——
姚復杖四十徙宣府充軍,宣府是九邊之一,去那裡充軍基本是死路一條,姚信、楊尚源各杖二十徙永寧衛,永寧衛在福建——
樹倒猢猻散,姚復、楊尚源兩家的奴婢走了個精光,楊尚源妻潘氏回餘姚孃家去了,而姚復的幾房未生育的小妾早在去年姚復入獄之初就捲了細軟先逃了,她們倒是見機得快——
二十二日午後,張萼來西樓書房見張原,鼓掌大笑道:“痛快痛快,姚訟棍終於倒了,介子,你可錯過好戲了,姚氏兄弟還有那個楊尚源受杖時,圍觀百姓是歡聲雷動,可見這姚黑心有多麼天棄人憎。”
正說話間,大石頭進來稟報說有一個姓劉的公差要見少爺,張原、張萼便出到前廳,就見縣衙班頭劉必強恭恭敬敬叉手道:“介子少爺,姚復今已定罪,去年姚復收取張大春的訟銀二十兩,小人已稟明縣尊,現在將這二十兩銀子交還介子少爺。”
另一名差役將四錠五兩銀捧上,張原讓武陵將銀子收了,另賞了劉必強二人一兩銀子請他二人喝酒,劉必強哪裡敢要,與另一個差人一起躬身退出。
張萼笑道:“介子,你現在可稱是山陰一霸了,誰還敢惹你,姚訟棍就是前車之鑑。”
張原不和這個胡亂說話的族兄扯這些事,問:“宗子大兄這幾日怎麼不見?他可是我的擔保人,這府試報名不但要擔保人,還要一個挨保人,也得是廩生,所以我還要請宗子大兄幫我再找一個廩生做挨保。”
張萼道:“大兄月初就去上虞訪倪汝玉了,就是那個有潔癖的倪汝玉,臨行前說了這幾日會趕回來,報名不是到月底嗎,你急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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