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秒記住
在杭州居然學堂求學的八名松江諸生中有四人願意隨張原弟三人去松江,這四人分別是金琅之、洪道泰、翁元升和蔣士翹,他們自身或者他們的親友或多或少受過董氏的欺凌,見山陰張氏兄弟要鬥松江董氏,都樂見其成,也肯助一把力——
五月初十上午卯時末,細雨,柳敬巖帶了簡單行李與一個小僮來到運河埠口,就見傘蓋亭亭、{衫翩翩,碼頭上來爲張原送行的生員約有上百人,焦潤生與柳敬亭有些交情,執傘拱手道:“敬亭兄,有勞了。”
柳敬亭趕緊還禮,心道:“張氏兄弟交流廣闊,就連焦狀元的公子也支持張氏兄弟鬥那董其昌嗎!”
張原昨日下午向鐘太監借了驛遞小勘合牌,還借了一艘織造署的官船讓金琅之、柳敬亭等人乘坐,辰時,張原等人與送行諸生珍重道別後,兩條白篷船和一條織織造署官船離了杭州運河碼頭向北而行。
張原兄弟三人都到織造署官船上與松江四生員和柳敬亭一起聚談,履純、履潔二人聽說柳敬亭善能說故事,也跟着張原、武陵到織造署的官船上,小兄弟二人起先看到滿臉麻子和疤痕的柳敬亭很是畏懼,不敢近前,柳敬亭便說了一段孫悟空大鬧天宮的故事,不知不覺間,小兄弟二人就坐到柳敬亭身邊了,聽故事聽得入迷,就不覺得這個大麻子面相兇惡了。
柳敬亭的說書絕技自然是諸生的話題,張萼心直口快,說道:“敬亭兄貌奇醜,但久看卻不覺得醜。”
柳敬亭微微而笑,不以爲忤,心道:“七年前我比你張燕客英俊得多。”
張岱道:“敬亭兄口角波俏,眼目流利,乃是妙-人。”
張原道:“貌有醜而可觀者,有雖不醜而不足觀者…正好比文有不通而可愛者,有雖通而極可厭者——”
張萼接口道:“文有雖通而極可厭者,八股文是也,文雖不通而可愛者,張萼也。”
衆人大笑。
張萼又說起前日西湖月夜遇到的那個布袍竹杖的女郎,金琅之等人都嘖嘖稱奇…紛紛猜測那女郎身份,說妓說妖說鬼說仙的都有,張岱道:“去年元宵山陰龍山燈會也有一奇事,燈殘人靜時,山下酒鋪當壚者正收拾杯盤準備回家,忽然來了六個美婦,買了一大甕酒,出袖中蔬果,頃刻間六人將一甕酒飲盡…聯袂上山而去,那時已是半夜三更,山上看燈的遊人都已下山歸家,燈也滅了,竟不知那六位美婦上山何爲!”
張萼笑道:“我也說一奇事…也是元宵燈會的事,有無賴子借城隍廟左邊的空樓一楹,以狡童數人迎客,有美少年來狎某童,親嘴砸舌,無所不至,待脫去衣衫,這孌童正要撅屠n相迎…赫然見美少年雙乳翹然…竟是女子,與那孌童吟褻一番…天沒亮就走了——你們說這奇也不奇?”
柳敬亭道:“亂世將臨,物妖多現,這也不稀奇。”
除了張原外,其他諸生對柳敬亭說的亂世將臨不以爲然,生員算是既得利益階層,尤其是江南的生員,大多數生員日子過得不錯,他們都覺得目下四海昇平,朝政雖有弊端卻非亂世,對了,董其昌那樣的惡霸卻是可惡,於是說起松江董氏之惡,衆人義憤填膺,金琅之等人都是年輕氣盛,一羣人聚在一起膽子也壯了,說回松江要竭力宣揚董氏之惡,聯合其他諸生一齊狀告董氏,松江知府黃國鼎若再包庇董氏,他們就鬧到南直隸去張原與柳敬亭長談,發現這說書人見識廣博,對人情世相頗有獨到見解,而柳敬亭則對張原更是驚佩,他原以爲如張原這樣的少年書生除了四書五經之外於世務是不通的,不料張原對時事瞭如指掌,對災變、風俗、官府與士紳的種種弊端痼疾見解深刻,柳敬亭行走江南十二府,閱人多矣,從達官顯貴到販夫走卒,營營逐逐皆爲私利,卻很少見到有張原這樣敏銳識見的——
張萼捱過來道:“敬亭兄,聽說你會武藝,能有幾人敵?”
柳敬亭笑道:“張三公子莫信傳言,在下一說書人,哪會什麼武藝。
張萼道:“莫要相瞞,你說的武松打虎一招一式比水滸書裡精細得多,你一定有武藝。”
柳敬亭笑笑,也不否認。
張萼便道:“我介子弟有一僕,極有勇力,等夜裡泊船時你們較量較量?”
柳敬亭趕忙擺手道:“使不得,在下只會幾式五禽戲,健身而已。”
張萼道:“那你到青浦、華亭說書時還得派幾個人護着你,不然董祖常肯定要派人打過來。”
柳敬亭道:“你們賢昆仲在異地他單,又能派得出幾個人保護我,我去華亭說書,就是要激發華亭民衆對董氏的怨氣和憤怒,若有幾百人圍增我聽我說書,董氏何敢派人來打我?”
張原讚道:“說得好,這就是我請柳兄去華亭說書的目的。”
京杭運河湯湯,諸生言語滔滔,三艘船一路北駛。
張汝霖原本叮囑張岱、張萼徑赴南京國子監,但二人豈肯錯過倒董盛況,自然要跟去助張原一臂之力。
有織造署的驛遞小勘合牌,張原他們的三條船過鈔關稅站卡暢通無阻,五月初十從杭州啓程,十二日到了嘉興,舍舟僱車行至朱家角鎮,再僱船經薛澱湖下黃浦江,五月十五午前在青浦城南碼頭上岸,張原讓武陵先趕去陸府報信,除了洪道泰是青浦本地人要先歸家,其他人都去陸府。
張若曦拉着兩個孩兒立在岸邊等船上的那些箱籠搬上岸,望着青浦城高高的譙樓,張若曦一時百感交集,碼頭上有那認得張若曦母子的青浦人交頭接耳,神色比較古怪,顯然是在議論陸氏近來如何如何的倒黴——
張岱低聲問張原:“介子,聽說你姐夫之父陸孝廉不歡迎你來青浦?”
張原微笑道:“那時是因爲我與陸養芳有些衝突,時過境遷,如今我們是來相助青浦陸氏的,如何會不歡迎,大兄不必擔心受冷遇。”
張萼道:“陸老頭偏癱了,陸養芳入獄了,現在陸府是若曦姐的夫君當家作主,陸姐夫如何會不歡迎我們!”
張若曦大大小小十幾只箱籠搬上岸,剛結罷船工銀錢,卻見武陵急急忙忙跑回來了,叫道:“少爺,陸府門前圍着一大羣人,吵鬧不休,都是逼債的,有的還在砸門,朝院牆裡丟石頭,我沒法進去報信。”
張若曦一聽,容顏失色,履純、履潔兩個孩兒也知道害怕,緊緊拉着母親的手,叫着:“孃親,孃親——”
張原冷笑道:“是董氏派來逼賭債的吧,着實囂張。”
張萼怒道:“打過去,痛揍他們,能柱、馮虎,隨我來。”
張原道:“三兄,稍等,我們一起去。”他讓姐姐張若曦待在船上,張若曦不肯,要跟着一起去,張原便僱了一頂帷轎讓姐姐和兩個小外甥坐着,命穆真真小心護着他姐姐和周媽等人慢行,他與大兄張岱、三兄張萼,還有金琅之、翁元升、蔣士翹、柳敬亭先行趕往陸氏大宅。
這次隨張岱、張萼外出的四個健僕都是頗有勇力的,能柱、馮虎尤爲勇悍,四人手裡都握着棗木短棒,這時將短棒插在袖中,跟在張氏三兄弟身後。
穆敬巖提着哨棒和金琅之、蔣士翹、翁士元的幾個僕人走在一起,這幾個僕人得了主人吩咐,各把挑行李的扁擔抽出,跟着來了,算起來他們這邊能動手的也有十多個人。
張萼興奮道:“不知董祖常來了沒有,若來了就正好,這回非打得他半死不可。”
一行人從城中街道走過時,街道兩旁人人側目,最近青浦常有打行的人出沒,青浦人見到張原一行便以爲是打行的人,打行的人何時也戴上頭巾了,這什麼世道!
來到陸府大宅前,就見十幾個潑皮無賴聚在大門前叫罵,陸府則大門緊閉,任這些人砸門丟石頭,忍辱負重的樣子,按說陸氏僮僕佃戶也有數百,何懼這十幾個光棍,想必是因爲陸養芳還被關在獄中,陸韜也不敢命家奴與董氏派來的人廝打,只有閉門不出——
還沒到近前,張萼便大喝道:“給我打。”
能柱、馮虎四僕率先衝過去,抽出袖中尺五短棒,對着圍在陸府門前的人劈頭就打,這十幾個人當中有董氏家僕也有打行青手,沒想到突然衝上這麼些人二話不說,揮棒就打,還沒回過神來,腦袋、肩背早已捱了好幾棒,痛得哇哇亂叫,有人怒道:“我等是華亭董翰林的家人,你們是什麼人?”
有五、六個打行青手也帶着流星袖棒、秤錘和尖刀,這時紛紛亮出來與能柱四人對打,驀見一條黃鬚大漢衝了過來,手中哨棒如毒蛇吐信,速度奇快,都是一下戳中一個打行青手的咽喉,然後斜劈一棍,打翻在地,片刻工夫,四個光棍倒地,其餘幾人也都被能柱、馮虎等人打翻——
張萼叫道:“這麼不經打,繼續打,倒在地上也要痛打。”
能柱、馮虎揮舞着短棒,“啪啪啪啪”猛抽那些滾倒在地上的董氏家奴和打行青手,打得他們鬼哭狼嚎,有幾個爬起來想逃跑,被穆敬巖趕上一棒戳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