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升上山巔,光輝照耀大地,漕河水路頓時紅火熱鬧起來,往來的舟楫好似突然從水底浮現,忙忙碌碌穿梭不停,這朱家角鎮有松江最大的米市,熙熙攘攘利來利往的大多是販米的商船——
範文若立在舟頭,看着張原和那曲中女郎王微走了過來,笑道:“介子賢弟,一早就與紅顏知己散步談心去了嗎?”
張原哈哈一笑:“範兄好酒量,昨夜把我兄弟三人都灌醉了——範兄,請到這邊船來,我們這就開船,去貞豐裡。”
王微面若桃花,向範文若施了一禮,輕提袍裾,先上船去,張原候在岸邊,等範文若一起上船,一面吩咐來福趕緊去鎮上店家多買些瓜果酒食來——
一刻時後,三櫓浪船悠悠駛出漕河,範文若的那條小舟跟在後面,一大一小兩條船要橫穿薛澱湖,經急水港至貞豐裡,水路大約二十里,一個時辰就能到。
辰時初,二船駛入湖中央,範文若與張原、宗翼善立在船頭觀賞湖光山色,清風拂拂,甚是適意,但見四面空闊,風平浪靜,水平如天,景色之佳不輸於杭州西湖,浩渺幽靜更勝西湖——
宗翼善道:“薛澱湖水甘甜,又名甜水湖,試取湖水烹茶如何?”
張原道:“待我大兄張宗子醒來再烹茶吧,大兄是茶道大師,水質優劣,一品便知。”
張岱、張萼宿酒未消,猶在酣睡。
穆真真拿着一幅畫過來道:“少爺,這便是王微姑畫的並蒂蓮,少爺不是說要看嗎,婢子向王微姑討來了。”
張原接過畫,與範文若、宗翼善一起欣賞,宗翼善道:“雖是沒骨畫法,但墨色濃淡間有骨鯁,頗得陳眉公真傳了。”
範文若現在已知宗翼善身份,能爲董其昌代筆的人書畫修養當然不低。
張原問:“翼善兄,你以爲眉公的書畫比董玄宰如何?”
宗翼善遲疑了一下,說道:“應在伯仲之間,眉公蒼逸,董公秀潤,各擅勝場。”
張萼打着哈欠出來了,聽張原等人在議論董其昌的書畫,便道:“董其昌的書畫現在沒人要了,其實這書畫大多求個名氣,即我紹興,比董其昌畫得好的人多得是,只是功名不顯,畫得好也白搭,只能侷促鄉里。”
張萼這話還是說得頗有見地的,華亭人趙左,作畫師法沈周,筆墨蒼勁,善作大幅,就是因爲沒名氣,只能給董其昌代筆來養家餬口,世人真懂得書畫的不多,尤其是那些暴富後要附庸風雅的商賈,買畫只看人不看畫,聽說是董其昌的書畫就趨之若鶩,上百兩銀子都捨得,沒名氣的畫得再好也不要,那趙左署自己名字的畫作賣不到一、二兩銀子,不署名,交給董其昌,董其昌題上幾個字,蓋上印章,就有人以上百兩銀子來求,然後董其昌給趙左五兩代筆銀,趙左還要感恩戴德——
見到王微畫的並蒂蓮,張萼喜道:“花開並蒂,妙!妙!”又道:“這畫賣給我了,真真,你幫我去問問王微姑,這畫要多少銀子?”
穆真真去而復回,說道:“三公子, 王微姑說這畫不賣,她要自己留着。”
範文若笑道:“畫上並蒂蓮,畫下人成雙,這畫當然不肯隨意賣了,也許某日會將畫白送於某人。”
張岱也已起牀,過來看王微的這幅畫,誇讚畫得好。
張萼道:“我自去問王微姑,定要讓她將這畫送與我。”走到王微那個艙室,門虛掩着,推門往裡一看,見王微正在食粥,便笑問:“王姑娘,你那並蒂蓮着實畫得好,可肯贈送給我?”
王微放下筷子,用絹帕拭了拭嘴,起身含笑道:“我與燕客相公打個賭,燕客相公若贏了小女子,那畫就儘管拿去。”
張萼道:“好好,你說。”張萼極喜與人打賭。
王微道:“我與燕客相公對弈一局,燕客相公若贏了,那幅畫就送給燕客相公。”
昨日上午張萼與王微對弈了兩局,張萼兩戰皆敗——
張萼瞪起眼睛道:“那你這畫豈不是等於說要送給我弟介子了,你下棋下不過介子吧。”
王微笑道:“若是介子相公來,我就不與他賭棋,我與他賭彈琴吹簫,我總是不肯輸的。”
張萼回到船頭向張原等人說起,範文若笑道:“要這女郎送並蒂蓮畫只怕很難,除非是她傾心之人,不然的話她與你賭女紅、賭廚藝,你總難贏她——她假母馬湘蘭已去世,這女郎便是幽蘭館之主,很是自由,上回有一汪姓徽商,願以白銀千兩求一夕之歡,被她拒絕。”
張岱聽周墨農說過,南京舊院曲中女郎,多是老鴇的親生女兒,老鴇憐惜倍至,遇有佳客,任其留連,不計錢鈔,而傖父俗賈,女兒不喜的,也任由女兒拒絕不見,若是假母,當然就沒那麼愛惜了,所謂“孃兒愛俏,鴇兒愛鈔”就指的是假母,但聽範文若所說,王微的假母馬湘蘭癡情且有俠氣,在舊院有“俠妓”之稱,就算馬湘蘭未過世,也不會逼迫王微——
張萼翻白眼道:“這些曲中女郎很會耍性子啊,就沒人仗勢欺她?”
範文若道:“曲中名妓多與名士交往,一般人還真欺不了她,即如這王微,不說她是陳眉公的女弟子,歸安茅公子也是護花人。”
張萼皺眉道:“什麼毛公子、皮公子?”
張岱道:“是歸安茅元儀茅止生吧?”
範文若道:“正是。”
張岱點頭道:“茅止生也是官宦世家、名門之後,與我有點交情,去年杭州鄉試時我與他同一考場,他也落第了,此人喜讀兵書,頗有大志。”又對張原道:“介子,你讀的《唐宋八大家文抄》就是茅止生祖父茅坤編輯的,茅坤是嘉靖年間古文名家。”
張萼問範文若:“範兄,這麼說王微姑傾心於那茅止生了?”
範文若笑道:“許是茅生多情,王微尚未有意,燕客兄勉之。”
張萼頓時眉開眼笑,說道:“好極,好極!”對張原道:“介子,我們不賭李雪衣了,賭王微吧——哦,差點忘了大兄,大兄你別瞪我呀,我們三兄弟公平打賭,誰能贏得王微的傾心,另兩個不得氣惱,不然的話爲一女子壞了兄弟情義就無趣了。”
張原道:“我不賭,大兄與三兄賭吧。”命來福把買來的西瓜、櫻桃、李子端上來,衆人就在船頭吃瓜果代替早餐了。
……
張萼說話嗓門大,艙裡的王微聽得一清二楚,輕輕哼了一聲,又聽到張原說不賭,女郎王微秀眉微微一挑,隨即低頭繼續食粥,夾一片白藕到嘴裡慢慢地吃,想心事——
陽光照進篷窗,高腰青瓷瓶散發着青幽幽的光澤,瓶中插的那枝並蒂蓮的兩個花蕾已經慢慢綻開,蓮瓣舒展,正是並蒂蓮這一季最美的時候——
姚叔給那隻黑羽八哥受傷的翅膀點了傷藥,這能言的鳥精神好了很多,正在籠中啄食小米,啄幾粒小米,就伸脖子到小竹桶裡飲水,很是愜意,顯然是被飼養慣了的,聽到薛童或者小婢蕙湘叫“微姑”時,這鳥也大聲地叫“微姑”,聲音還特別宏亮。
……
張岱嚐了薛澱湖水甘甜,便取水去烹茶,不移時,端出松蘿茶來,請王微一起來品茶,衆人嘗過薛澱湖水熟的松蘿茶後,皆贊茶香雋永,張岱便問王微可識得金陵桃葉渡的茶道大師閔汶水?
王微喜道:“宗子相公也知道汶老嗎,小女子最喜汶老的羅岕茶,在金陵時即使大風大雨之日,也必去汶老家品茶。”
張岱道:“我友周墨農常向我稱道汶老茶,這次去金陵,自然要去桃葉渡拜訪,據說汶老不待見陌生人,到時請王姑娘引薦。”
王微道:“好說。”眸子一轉,見張原心不在焉,眉頭微皺,不知在想些什麼,好像有什麼爲難的事?
兩條船一前一後橫渡薛澱湖,進入急水港,這急水港連通白蜆江,白蜆江西通太湖,也就是說乘船可以從薛澱湖直達蘇州,無須行陸路至嘉興再上運河船去蘇州。
再有半個時辰就到杜鬆的家鄉貞豐裡了,張原心中躊躇,不知杜鬆在不在貞豐裡?若杜鬆在貞豐裡,他又該如何取得杜鬆的信任?
巳時初,陽光熾熱,兩條船到了貞豐裡,三櫓浪船無法駛入小鎮水巷,只有泊在小鎮外碼頭邊,張原、張岱、張萼改乘範文若的小船,張原讓穆敬巖、穆真真父女也到小船上來,穆真真知道少爺是要帶她爹爹去拜訪那位杜總兵,爹爹也許很快就要北上,穆真真心裡已經開始難過了。
範文若領着張原等人先去貞豐裡東郊見王煥如,杜鬆有一個侄子是王煥如的學生,張原與杜家素昧平生,當然不好貿然登門,先向王煥如打聽一下杜家的情況再說。
小船在貞豐裡水巷曲曲折折穿行,石橋處處,水道縱橫,綠柳垂楊,臨水人家,張原依稀舊相識,這才知道貞豐裡果然就是周莊,這時的周莊,自然水鄉風韻更足,尤其是水,遠不是四百年後的污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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