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想要
時交三鼓,街市俱靜,武陵和汪大錘一左一右挑着一盞燈籠照路,地上已經有一層薄薄的積雪,張原陪着王豐肅、謝久祿兩位傳教士邊走邊談,穆真真跟在張原身後,四周一片昏暗,但見那燈籠光中,細小的雪花如飛蛾撲火般專往光亮裡落——
王豐肅對張原的感激自不待言,但莫名其妙被抓去關押了兩天,受盡屈辱,當然是憤憤不平,一路向張原控訴着,張原沒有一味偏向他說話,鄭重忠告王豐肅回到利瑪竇的傳教路子上來,要尊重大明朝民衆的風俗習慣,不要激進,舉行讀經、祈禱儀式時切忌過於張揚,對佛教徒也應持寬容態度……
王豐肅默然,半晌方道:“鄙人深知張公子的好意,但天主聖教並非見不得人需要秘密傳播的邪教,而且鄙人從未強迫南京民衆信教,都是光明正大傳播,教堂平日對教民治病濟困都是有目共睹的,即便不是聖教教民的一般民衆有困難找到鄙人,鄙人都是竭盡所能相助,鄙人實在不明白那沈侍郎爲何這般仇視聖教和鄙人!”
張原心道:“你不明白那就是說明你在大明這麼多年是白待了。 ”問:“然則利公爲何一向小心謹慎傳教?”
王豐肅道:“利公初來大明傳教自當小心謹慎,但現在三十年過去了,時境不同,似乎不必過於謹慎。”
張原暗暗搖頭,這王豐肅被關了兩天還不吃教訓啊,說道:“我聞利公臨終遺言說及在大明傳教之事,不知是怎麼說的?”
一直默不作聲的謝久祿說道:“利公言道‘我把你們留在一扇敞開的門前,通過了這扇門,就可以得到極大的回報,但是途中充滿了危險與艱辛’。”
張原暗贊:“利瑪竇的智慧果然是罕有,深諳大明國情,對中西文明的巨大差異有着清醒的認識。而龍華民、王豐肅這些後繼者是遠遠不如。”
王豐肅又不說話了,因爲天冷,幾個人都走得很快,從內守備府衙門到止馬營碼頭三裡多路。不需一刻時便到,夜已深,張岱、黃尊素諸人都已經睡下,只有張原船上的金尼閣和那孫姓教民還圍着火爐苦等消息,見到王豐肅、謝久祿回來了,金尼閣大喜,趕忙跳上岸來詢問事情經過?
王豐肅神情沮喪。道:“全仗張公子相救,明日,噢不,後日一早請張公子光臨正陽門教堂。”
張原婉辭道:“王會長也知道我行程匆匆,實在不能多待,而且同行有這麼多友人,在下這次到天津衛還要拜訪師兄徐子先。”
王豐肅臉露笑意:“很好,張公子可與保羅兄長談。”
“保羅兄?”張原一愣。隨即醒悟“保羅”是徐光啓受天主教洗禮後的教名,聽着很怪異啊。
金尼閣道:“張公子,敝人想搭張公子的船進京。不知可否?”見張原稍一沉吟,又說:“敝人對天文歷數頗精通,對火槍製造亦有了解。”這位四十來歲的神父金尼閣知道張原重視知識、喜歡火槍,趕緊自我介紹專業長項。
張原笑道:“好,金司鐸後日午前可來這裡與我一道出發。”
王豐肅、金尼閣四人借了武陵的燈籠回正陽門教堂去,張原看着那一點燈火走遠,心道:“王豐肅這次若不能吃一塹長一智,天主教在大明遭受挫折那就不可避免,我也算仁至義盡了,只能幫你們這些。”又想:“過於激進張揚或許受些挫折也好。”
“少爺。趕緊上船啊,烤一會火就睡覺。”來福在船頭招呼道。
張原叫汪大錘上船去,命來福把這裝有燧發槍的木箱收好,不得擅動,穆真真和武陵隨他去幽蘭館,舊院離此四里多路。 這時雪已經停了,三人踩着薄薄的薄雪往鈔庫街那邊趕,走過鈔庫街,來到曲中舊院,這煙花繁華之地此時雖然少見行人,但左邊河房,右邊院落,時時能聽到笙歌簫管,冰冷的空氣中,有胭脂和醇酒的隱約香氣——
走過梅竹掩映的湘真館門前,青石板路薄雪溼滑,張原走得急,滑了一跤,他身邊的穆真真眼疾手快,急伸手來攙,卻一起滑倒了,張原坐在地上笑道:“把真真也給連累了。”
兩個人爬起身,互相看看,還好青石板路比較乾淨,臀股着地處只有一塊溼痕。
幽蘭館正對舊院長街的是院牆,大門卻在偏僻處,靜夜裡的敲門聲清空響亮,還有武陵的喊聲:“姚叔,姚叔,是我們。”
過了一會,門開了,姚叔挑着一盞燈籠相迎,笑道:“微姑才歇下不久,一直在等張相公。”
張原道:“有事耽擱了,忙忙碌碌到現在。”
一位中年婦人一邊走還一邊繫着長襖,過來施禮道:“張相公,小婦人帶張相公進去吧。”
姚叔向張原介紹道:“這是賤內林氏。”姚叔也是有妻室的。
武陵就留在這邊與薛童同牀睡,張原和穆真真跟隨姚妻薛氏繞過數十竿修竹,走過長軒、前廳,來到王微居住的麴院,門關着,有寒蘭的香氣透出,幽蘭館張原去年來過一次,但只在前廳品茶,未到過這麴院,姚妻林氏敲了好一會的門,纔有一個僕婦來應門,上下打量張原,問林氏:“這是山陰張公子嗎?”
姚妻林氏笑道:“那還會有錯,微姑不是一直等到三鼓嗎,等的就是這位張公子,薛媽,趕緊領張公子進去吧,這夜裡冷得緊。”
這僕婦領着張原和穆真真進到麴院,但見院中有數百盆蘭花,夜裡看不清,只嗅到幽香陣陣,進到小樓,“咚咚咚”樓梯響,小婢蕙湘披着襖摸黑下來了,打着哈欠道:“張相公怎麼纔來,微姑都睡下了。”
張原笑道:“抱歉抱歉,打擾了。”
“我還沒睡呢。”
樓梯轉角處,王微披着夾襖,左手端着瓷燈,右手防風。腰肢款款,一步步走下來,暈黃的燈照着她白晳的臉龐,鉛華洗淨。明媚動人。
張原上前接過瓷燈,說到:“才把兩個傳教士解救出來,所以來晚了。”
上到二樓,小婢蕙湘拉着穆真真到她小房間去歇息,張原進了王微的臥室,這臥室佈置與王微在杭州盛美號布莊的擺設差不多,簡潔、雅緻。張原道:“本來看夜深了,就準備在船上歇,但明日上午要與你去教坊司,就半夜三更趕來了,路上還滑了一跤,這算是急色之薄懲嗎。”
王微吃吃的笑,轉到張原身後,看到後襟那塊溼痕。問:“摔痛了沒有?”
腳步聲響,那個叫薛媽的僕婦端了一盆熱水上來,這是先前王微就讓薛媽準備的。張原洗臉、燙腳上牀,說道:“這被窩還是熱乎乎的,真愜意。”
王微摟着張原的腰,撫到張原後臀,按了按,問:“會痛嗎,相公?”
張原道:“沒那麼嬌貴。”也伸手撫摸王微那白圓挺翹的美臀——
王微輕輕扭動腰臀,嬌笑着不讓張原亂動,說道:“都過了正子時了,相公今日奔波了一天。也倦了吧,早點歇息,早點歇息。”柔聲細語說了一會話,沒聽到張原應聲,卻聽得輕微的鼾聲,睜眼看。張原就睡着了,不禁偷笑,心道:“相公真是困了呢,這麼快就睡去了,相公是想要多陪我一會,後日就要啓程北上的,所以忙到三更,天還下着雪也要趕過來。”
這樣一想,王微心柔軟得不行,眼淚蓄滿了眼眶,又怕眼淚滴到張原的手臂上,一動不敢動,過了一會,覺得眼淚收了,輕輕湊過去在張原脣上吻了一下,含着笑,心想:“這是我王微託付終身的奇男子,我很喜歡,真捨不得他離開——”半偎在張原懷裡,不知不覺間也睡去了。
……
張原睡眠質量一向很好,昨夜雖然睡得很晚,但依舊在天色微明時醒來,精神飽滿,低頭看懷裡的王微還睡得很香,喉間發出輕微的齁齁聲,細密的睫毛覆着眼瞼,兩道翠羽一般精緻的眉毛紋絲不亂,據說非處的眉毛會散亂,可知是胡說——
外面很冷,噓氣成霧,被窩裡的溫暖讓人留戀,張原也賴牀,隔着一層精棉小衣在王微細軟的腰肢上輕輕撫摸,感着這女郎肌膚的溫潤細膩,聽到廊上有輕微的說話聲,穆真真和蕙湘已經起牀了,穆真真總是很早就起來——
王微睫毛扇動了幾下,好似倦飛無力的蝶翅,美眸似開還閉,極盡嬌慵媚態,張原忍不住在她酥胸上輕輕一握,低笑道:“海棠春睡未足耶。”
王微縮着身子笑:“相公這麼早就醒了。”趴着身子擡頭透過紗帳看柳葉格窗櫺透進的晨曦,說道:“映着雪呢,才顯得這麼亮,估計現在是正卯時,還很早,相公何時去教坊司?”
張原道:“先要去邢太監那裡,若不是邢太監,那兩個傳教士我還救不出來,請了焦老師出面都不行,禮部沈侍郎只是推託。”
王微秀眉微蹙:“那相公豈不是開罪了沈侍郎,祠部教坊司都是禮部管的呢。”
張原道:“我考慮到了,所以我們一早就去,待沈榷回過神來我們就已大功告成。”問:“脫籍大約要花費多少銀兩?”
王微道:“這個並無規定,只是要打點那些官吏,少則四、五十兩,多則一、二百兩——相公,我這裡有二百兩銀子的積蓄,相公拿去吧。”
張原笑道:“豈有此理。”伸手下去在王微圓翹的臀上拍了一記,手感真是絕妙,若不是時間有些緊,果斷要來一場隔山討火,這時只有坐起身道:“趕緊起牀,隨我去內守備府。”
……
辰時正,張原與王微乘車來到內守備府衙門,東廠百戶柳高崖早在門前候着,拱手笑道:“公公在裡面等着呢。”
邢隆見張原帶着那舊院花魁來拜見他,笑呵呵道:“才子名妓,風流佳話啊,對了,這就是去年小鐘說要爲你出資梳攏的那兩個花魁之一嗎,雜家見過一面,卻記不得了,好,很好。好生服侍張公子,榮華富貴有得你享用。”這後面幾句話是對王微說的,王微唯唯稱是。
邢太監就吩咐擺酒,張原道:“晚生還要去祠部教坊司——”
邢太監道:“哪裡需要張公子親自去。雜家讓人去把祠部主事和教坊司曹官喚來,就在這裡把尊寵脫籍之事給辦了,張公子只管喝酒。”
在可以展現自己權力的時候,邢太監是不會放過的,既是向張原示好,也是他自己擺譜——
南京六部衙門離內守備府衙門都不遠,只有兩、三裡地。大約過了小半個時辰,禮部下屬的祠部正六品主事和主管教坊司的八品曹官匆匆趕來了,關於王微的案宗身契也帶上了,現場辦公,效率一流,不須一刻時,脫籍手續辦好,一分銀子都沒收。
張原請祠部主事和教坊司曹官同坐喝一杯。邢太監也就順着張原的意思道:“不必拘謹,一起喝一杯吧。”
那祠部主事就坐了,那曹官不敢坐。站着喝了一杯,誇讚邢公公的酒美。
邢太監淡淡道:“這是宮廷御酒太禧白。”
祠部主事倒還矜持,那教坊司曹官就已是嘖嘖讚歎,倍感榮幸了。
小坐了片刻,兩位禮部屬官告辭回衙門,在禮部大堂前正遇侍郎沈榷,沈榷一早來坐堂就命差官去知會兵馬司巡城御史,對那兩名傳教士要嚴加看守,不得輕易釋放,沈榷就是擔心張原會託顧祭酒或者誰直接去把王豐肅給放了。張原此人能耐不小——
很快,差官回話了,說那兩個傳教士昨夜就已被內守備府的東廠柳百戶帶走,一早有審訊結果回覆兵馬司,說那兩支火槍是山陰舉人張原託王豐肅捎帶的,王豐肅聚衆叛亂查無實據。已釋放——
沈榷驚怒交集,他沒想到張原能指使東廠百戶放人,而且還是連夜從兵馬司提走人犯並釋放,沈榷忘了自己昨日對焦太史的推託之語了,就準備派人去質問柳高崖,這時遇到祠部主事和教坊司回來了,還帶着酒氣,當即板着臉問二人從哪裡來?
祠部主事就向沈侍郎稟明瞭方纔之事,沈榷鐵青着臉,一言不發回到公堂,看着案頭寫好的《參遠夷疏》,躊躇片刻,還是決定要呈上去,只待朝廷批覆准許,他就要名正言順抓捕傳教士和教民,以整肅南都風氣,禮部職責就是宣揚道德儀制搞整風的。
……
這一夜雲雨巫山,顛鸞倒鳳,王微是旖旎妖嬈,百般奉承,張原是堅忍不拔,孜孜不倦,二人即將遠離,傾力纏綿,牀如篩糠,被翻紅浪,直至精疲力竭,方交頸疊股而眠——
冬月初四,清晨,幽蘭館,枕上,那黑羽八哥清亮地叫:“微姑找介子,微姑找介子——”
張原低頭看,懷裡的女郎眸光晶亮醉人,張原道:“這鳥好象偷懶簡化了,去年是叫‘微姑你好找介子’。”
王微“格格”的笑:“八哥已經忘了這麼叫了,是小童前日回來重新教它的。”
張原感着女郎妖嬈的身子擠壓着他,說道:“介子都被微姑壓在身下了,怎麼還要找,這不是騎驢找驢嗎,呃——”自己大笑起來。
王微更是笑成一團,笑過之後,察覺張原下面很不安分,臉兒紅紅道:“是要找呢,修微要找介子一輩子,很怕丟了。”湊到張原耳邊道:“修微還要騎一騎。”遂分腿騎上,馳騁一場……
二人備水洗浴後,已經是辰時末,張岱從隔院湘真館踱過來,眼圈有點發黑,張原以爲大兄有點縱慾過度,張岱卻說李雪衣肚子痛了一夜,他衣不解帶安慰照顧了一夜,王微聽了吃吃的笑,悄悄告訴張原,李雪衣有痛經之疾,每月都要痛那麼幾日,夜間尤甚——
這時李雪衣和李蔻兒姐妹過來了,李雪衣說是腹痛一夜,但現在看上去精神比張岱還好一些,而且那種弱不勝衣的楚楚風致很讓人憐惜,去年十三今年十四的李蔻兒身形軟媚,只比姐姐李雪衣稍矮一些,前發覆額,眉目如畫,頻頻注目張岱,姐妹二人是來給張岱送行的,當即與王微一道送張岱、張原到武定橋,昨日傍晚張岱的四明瓦白篷船溯流泊在武定橋下。
分別在即,王微努力讓自己微笑着,張原叮囑她話,她只是使勁點頭,喉頭已有些哽咽,那李雪衣卻是言笑晏晏,與張岱低語了幾句,一臉倦容的張岱頓時精神一振,容光煥發起來。
張原和大兄上了四明瓦船,船工解纜,白篷船離了武定橋,將與止馬營埠口範文若等人的船匯合,出長江口往鎮江——
張岱立在船頭不停向李雪衣姐妹揮手,張原只靜靜看着橋畔的王微,舉着手沒有放下,王微似乎流淚了,站在王微邊上的是擎着鳥籠的薛童,黑羽八哥在叫“微姑找介子”嗎,船順流而下,離得遠了,已經聽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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