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鬍子的法蘭西傳教士金尼閣道:“北京教堂沒有亞里士多德的著作,南京謝務祿神父處有這些書,但這次南京教案,教士被驅逐,教堂被封鎖,那些書想必已譭棄,不過杭州羅如望神父那裡或許也有這些書,爲感謝張修撰對本教的巨大幫助,鄙人準備明年初南下,如杭州沒有,就去澳門,明年年底之前一定帶來大批西洋書籍供張修撰挑選翻譯。”
張原拱手道:“多謝金司鐸,在下還有一個請求——”
金尼閣對張原極爲敬重,道:“請講,只要鄙人能辦到的,一定盡力。”
張原道:“明年貴教中人若有回澳門的,請代爲招募精通槍炮製造的葡萄牙匠師,有十餘人即可,若傳教士中有精通火炮技術的就更好,我料三年內遼東必有大規模戰爭,西洋槍炮會得到重用。”
金尼閣頓感爲難,上次沈榷抓捕王豐肅的藉口就是因爲那兩支燧發槍,說道:“這次因爲徐贊善、李少卿、張修撰的辯護,天主教才免遭禁絕,但打擊依然很大,廣東關卡對入境的西洋人定會嚴加審查,槍炮匠師很難入境。”
張原笑道:“在下未在兵部任職,豈敢私自僱募槍炮工匠入京,到時自會有朝廷下達命令招募,北京距澳門八千里,往返需要一年時間,我只想未雨綢繆而已。”
金尼閣釋然道:“那絕無問題,澳門本來就有鑄炮的匠師。”心裡對張原先知般的篤定感到驚奇,這個大明朝最年輕的狀元表現出的學識和遠見讓與他接觸過的耶穌會士都是驚佩不已——
張原在國人面前還有些掩飾,有時要裝傻,但在西洋人面前則沒有這些顧忌,說道:“據我所知,古羅馬文明就是被野蠻落後的種族毀滅的,我們中華文明也有這個危險,遼東的蠻族對大明威脅日甚一日。那些女真人極其野蠻兇殘,若被他們佔據了中原,你們西洋教士定會落得象倭人禁教那樣的下場,唉。把人吊在糞坑上活活薰死,那些倭奴也真想得出來!”
金尼閣道:“天主教士喜好潔淨,那些魔鬼就故意以污穢來侮辱摧殘,可惡啊。”
又敘談半晌,金尼閣告辭,張原讓姚叔駕車送金尼閣回教堂,袁朝年這時也告辭。說回去清點一下書坊財產,明天或者後天來與武陵商議入股合作之事。
袁朝年前腳剛走,張岱帶着李蔻兒登門了,張岱道:“蔻兒說多日不見微姑,甚是想念,央我帶她來這邊。”
嫋嫋婷婷的李蔻兒從張岱身後轉出來向張原行禮,張原便喚小婢蕙湘領李蔻兒進去,他與大兄在門廳品茶閒談。午後天氣陰晦,年前想必還有一場大雪,兄弟二人一邊烤火。一邊說些家長裡短,張岱說他父親張耀芳在京中住不慣,只是素芝大約正月裡會分娩,張耀芳要等着看素芝生的是兒還是女,若是孫兒那他會在京中多待一段時間,若是孫女,滿月後就要走離京還鄉,先到泰州張聯芳處盤桓數日再回山陰——
張原笑道:“爾弢叔重男輕女啊。”問:“大兄妻妾還和睦否?”
張岱搖頭苦笑:“談不上和睦,劉氏整日板着個臉裝道學,我不愛看到她。我父親責備了我兩次,可我就是不想去她房裡。”
張原道:“你專寵李蔻兒也不行,這是給李蔻兒樹敵,李蔻兒的日子反而難過。”
張岱喟然道:“介子說得是,看你妻妾和美,羨煞我也。”
張原道:“明年盛美商號在北京開張。讓李蔻兒和王微一起管理商鋪,大兄可別捨不得。”忽然想起一事,說道:“三兄燕客上次托爾弢叔捎來的翰社鏡坊的那些眼鏡都還存放在大兄那裡吧,這些日子我忙於準備辯論,無暇顧及,這時纔想起來,哪日搬到燈市街翰社書鋪賣掉去,銀子要回流啊。”
老僕符成進來稟道:“少爺,有位姓秦的大人求見少爺,說是從四川石柱宣撫司來的——”
“啊。”張原騰地站起身,喜道:“秦民屏秦兄嗎,他也來京了。”大步迎出四合院的金柱大門,只見大門外寒風中立着五個人,前三後二,後面兩個是纏着頭巾的土兵,前面三人左邊那個身高體壯的大漢正是秦民屏,右邊的是其外甥馬祥麟,這十三歲少年身高五尺餘,雄壯如獅,但中間那人英姿颯爽張原一時沒認出是誰,就聽這人爽朗一笑,抱拳施禮道:“張公子,杭州一別,忽忽四載,公子之德,未亡人秦氏沒齒難忘。”說着,就在門前行跪拜大禮,秦民屏和馬祥麟也趕緊跪下——
原來是已故石柱土司馬千乘的夫人秦良玉,穿着官員便服,張原一時沒認出來,趕緊跪拜還禮,驚喜道:“原來是秦將軍,幾時到京的?秦兄,馬賢侄,快請入寒舍說話。”
秦民屏這時才笑着上前與張原握手,打量着張原道:“張公子現在是狀元公、翰林官了,不會瞧不起我們邊遠土人吧。”
張原道:“秦兄竟說這樣的話,等下罰酒十杯。”
秦民屏哈哈大笑,對秦良玉道:“姐姐,張公子還和以前一般和氣,沒有因爲身居清貴要職就看不起我們土人。”
誰能想到杭州運河邊遇到的那個少年書生短短四年就能金殿奪魁成爲狀元呢,秦良玉含着笑,與弟弟秦民屏、兒子馬祥麟二人跟着張原進到門廳,張岱也迎出來秦民屏見禮,去年四月張原結婚,秦民屏與外甥馬祥麟從數千裡外的川中大山趕來山陰賀喜,所以張岱識得秦民屏,同座寒暄,上茶敘話,秦良玉雖是女流,但如今繼任丈夫的四品宣撫司官職,與張原、張岱揖讓交談,落落大方且隱含威嚴——
秦良玉這次入京是向朝廷進貢,大明會典規定諸番國及四夷土官人等,或三年一朝,或每年朝貢,因爲馬千乘入獄、病死,石柱土司已有四年沒有入京進貢,秦良玉前年繼任宣撫使,控制了石柱土司各方勢力,政權穩固了,今年便親自來京朝貢,以示對朝廷的忠誠,她九月初從石柱啓程,要趕在元旦前抵達京城,參加禮部的新年朝拜大典——
兩個土兵擡着禮箱進來,張原道:“秦將軍,我現在不敢收禮,很多官員都盯着我,請一定體諒。”
秦良玉微笑道:“豈敢陷張修撰於不義,這裡面是我石柱土司的銀杏果、香菇、板栗、蜂蜜這些不值錢的土物,張修撰一定要收下。”
張原笑道:“那就多謝了。”
秦良玉又道:“聽聞張修撰喜得貴子,不知能不能抱出來讓我看看?”
張原道:“那秦將軍隨我進內院看吧。”
臉有稚氣但身量比張原還高的馬祥麟道:“小侄也想看看世叔的兒子。”
張原笑道:“那就抱出來,也讓秦兄看看。”命人進去傳話,不一會,周媽抱着小鴻漸來了,雲錦跟着。
小鴻漸剛吃了奶,奶香襲人,望着堂堂四品宣撫使秦良玉嘻嘻直笑,一點也不怕生人,秦良玉抱着這粉雕玉琢的孩兒極是喜愛,嘆道:“沒有準備得禮物,又怕張修撰又不肯收。”
馬祥麟把項上的銀圈摘下來:“阿孃,我長大了,這個長命富貴銀圈送給世叔的小公子吧。”
秦良玉道:“好。”就把銀項圈戴在小鴻漸的脖頸上,小鴻漸笑納。
張原命廚下多備些酒菜,他要留秦氏一行五人用晚餐,大兄張岱作陪,席間問起川中諸土司情況,秦良玉說自播州之亂平定後,雲、貴、川一帶基本太平,只永寧宣撫司奢崇明桀驁,但有石柱白桿兵在,奢崇明也不敢擅動,今年奢崇明託人來提親,想把其女許配給馬祥麟,被秦良玉以兒子年幼婉拒——
張原知道這個奢崇明,是川中永寧宣撫使,練得一支勇猛善戰的彝兵,奢崇明野心勃勃,欲割據西南,自立爲王,天啓初年遼東戰況激烈,朝廷徵調土司兵馬北上救急,秦良玉的白桿兵火速先行,奢崇明卻趁調兵之機襲擊重慶,擾亂西南,給正在全力對付努爾哈赤的大明朝廷造成了極大壓力——
如何能讓這樣的歷史按原來的軌跡進行,先知的優勢必須在這裡體現,張原道:“秦將軍忠義,乃朝廷在西南的定海神針——”
秦良玉連稱“不敢當,不敢當”,張原請她多留意奢崇明動向,又說東虜猖獗,報效國家的時日不遠了,秦良玉慨然道:“朝廷有命,我石柱土民定當負弩前驅,報效國家。”秦良玉這樣說決非空話套話,她是以一生來詮釋“忠義”二字的,這樣的人永遠值得敬重。
傍晚時分,朔風凜冽,看這天色今冬的第三場雪今夜就會落下來,李蔻兒抱着暖爐從內院出來,準備與張岱回泡子河畔,李蔻兒已經在內院用過飯。
秦良玉起身道:“京城有宵禁,我們也要趕回會同館,待新年再來拜見張修撰吧。”
張原道:“秦將軍住會同館嗎,離此不遠,我送你們去。”
秦民屏道:“我們住在南館,毗鄰的是朝鮮使臣,那些朝鮮人自命儒雅似乎挺看不起我等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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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即將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