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爾哈赤縱馬上了界藩山,居高臨下審度南北兩線的戰局,薩爾滸高地上的明軍雖然傷亡嚴重,但因爲援軍就在數裡外,所以個個奮勇死守,陣營雖破,尚未顯潰敗之勢,戰況膠着慘烈;而蘇子河北岸的明軍也擺開陣地戰死守的架勢,其步卒還在拼命挖掘壕塹,開原總兵馬林雖年老膽怯,但死守的話勝之也不易,若不惜八旗軍傷亡,全力進攻,或許能在天黑之前擊潰這兩路明軍,只是此地距離赫圖阿拉百餘里,他要擊敗這兩路明軍再奔馳百里趕回赫圖阿拉與明朝的東、南兩路大軍決戰,那就沒有了任何勝算——
因爲要完全擊潰杜鬆、馬林這兩路明軍,八旗兵要付出多少傷亡代價,奴爾哈赤消耗不起,已經有幾個甲喇額真因爲旗下的牛錄損失慘重而叫苦連天,鑲黃旗的一個甲喇額真乾脆抗命撤出進攻,被代善當場捆綁了起來,此人還嘶聲大叫他的甲喇已經沒有了戰鬥力,應休整補充——
八旗轄下的這些甲喇額真本是女真各部的首領,被奴爾哈赤征服後編爲旗下甲喇,都有爲各自部落的私心,攻城掠寨搶劫人口財物時奮勇爭先,但這種殘酷的陣地戰,傷亡如此之大,讓這些甲喇額真難以承受,此番決戰薩爾滸,他們的子女財物都在赫圖阿拉和費阿拉,所以聽聞明朝東、南兩路大軍逼近赫圖阿拉,都萌生了退意——
奴爾哈赤策馬奔下界藩山,下令向薩爾滸高地的杜鬆部和蘇子河北岸的馬林部發起強攻,八旗鐵騎冒着炮火衝過蘇子河,猛烈衝擊馬林部的陣地,葉赫騎兵與開原路步騎奮力迎戰——
後金步騎的這次進攻如錢塘大潮般洶涌,八旗兵悍不畏死的衝鋒給了馬林軍隊以極大傷亡,但這波攻擊來得快,退得也快,八旗兵留下兩百多具屍體迅速退回南岸。向東南方向撤退——
馬林被建奴這一波攻擊打得心寒,見八旗兵退卻,不明所以,只急命車營步軍抓緊修復防禦工事,完全沒想到追擊。
後金數萬步騎退得很快,只兩刻時,薩爾滸高地四周原本黑壓壓的八旗軍就全部退走了。但界藩山上還有數千步卒和數百騎兵並未隨大軍退走,守在吉林崖一線。
短暫猜疑之後,監軍潘宗顏斷定奴酋得到了赫圖阿拉受攻的消息,所以撤兵回去應急,潘宗顏建議馬林立即追擊。
馬林道:“老奴善於用兵,莫非是使詐。好引誘我軍出擊,這谷地無險可據,他以騎兵兩翼淹殺過來,如何敵得他過?”又道:“葉赫貝勒金臺吉中箭傷了右臂,北關騎兵折損嚴重,我軍亦有千餘人傷亡,麻參將亦受了傷。”
潘宗顏正待再說。卻聞遊擊葛世鳳手下的軍士與葉赫部的騎兵爭搶建奴首級起了紛爭,明朝以敵人首級論軍功,方纔這一場激戰,八旗兵有兩百多屍首留在北岸,明軍士兵顧不得處理己方死傷的軍士,爭搶起首級來,對岸也有百餘具建奴的屍體,此時建奴大部已退走。明軍將士爭相渡河去割首級,就與葉赫部的騎兵起了衝突——
潘宗顏趕去處理,以經略楊鎬出兵前定下的十四條軍令之第十一條斬了那名爭割首級的明軍百戶,這第十一條軍令是:“爭奪高麗及北關所獲首級者斬”,這一路明軍步卒並未渡河作戰,那名百戶明顯是與葉赫部爭功。
……
薩爾滸高地上的杜鬆見後金大軍退走,縱然杜鬆勇猛。此時也無力追擊,監軍張銓也未建議追擊,建奴主力俱在,有序撤走。而高地上的明軍傷亡過半,餘者亦是精疲力竭,如何還能追敵,再者,蘇子河北岸的北路軍也未追擊。
杜鬆命士卒就在休整、救治傷兵、統計戰死士兵的姓名和割取建奴死屍首級,杜鬆的西路軍苦戰一日一夜,戰死者六千八百一十三名、重傷者四千七百五十一名,輕傷尚能行動者不計其數,西路軍總計兩萬八千人,死亡和重傷者已接近一半,有些千戶守備麾下的軍士已全滅,但割到的建奴首級只有一千一百二十三個,這些都是衝到明軍陣中被殺死的,死在高地下的建奴屍首被撤退的建奴軍隊帶走了,估計也有一千有餘——
援遼總兵趙夢麟戰死、保定總兵王宣重傷,千總以上的軍官死傷十餘人,這讓杜鬆極爲沮喪,他並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已經改變,只爲損兵折將而焦慮——
親衛來報,周慶虎回來了,同來的還有鐵嶺遊擊鄭國良,鄭國良是奉馬林之命前來與杜鬆聯絡。
杜鬆見到周慶虎,忙問穆敬巖何在,得知穆敬巖受了重傷,杜鬆急命軍醫趕去醫治,定要保住穆敬巖的性命。
哨探還報說建奴大軍已經往太蘭岡方向退去,杜鬆這才確信奴爾哈赤已經退兵,看來的確是赫圖阿告急,建奴不得不回師去救——
杜鬆與張銓數人至蘇子河畔與馬林、潘宗顏、金臺吉、布揚古相見,共議對策,馬林主張遣使急報坐鎮遼陽的楊鎬,等候楊鎬的命令;潘宗顏和布揚古力主尾隨建奴大軍前往赫圖阿拉,配合東、西兩路明軍協同作戰;杜鬆也是主張繼續進攻赫圖阿拉——
馬林指着不遠處的界藩山道:“此山上建奴步騎近萬人,不先剿滅如何能進逼赫圖阿拉?”
張銓道:“界藩山上絕大多數是修築界藩城的步卒,戰力平平,騎兵不過數百,老奴之所以留他們在此,正是爲了牽制我西、北兩路軍,以便其大部從容回師橫崗(即赫圖阿拉)應對東、南兩路大軍,以我之見,還當置界藩山上的建奴步卒不顧,徑自率軍進逼橫崗,不求速戰,步步爲營,穩健推進,讓建奴有腹背受敵之憂,不敢全力進攻清河與寬甸的兩路大軍,如此可獲大勝。”
杜鬆、潘宗顏都以張銓所言爲是,馬林卻道:“若山上建奴襲我後路又當如何?”
這的確不可不慮。張銓道:“那就引敵下山集中兵力殲滅之。”
馬林不再反對,他也想立功,界藩山的敵軍是比較好對付的,而且楊鎬的軍令十四章之第二章就有“本路雖殺賊收兵,見別路爲賊所乘,不即救援者,明系觀望。主將以下領兵官皆斬”的規約——
……
午後未時,大明西、北兩路軍開始離開薩爾滸谷地向太蘭岡方向前進,界藩山上的後金騎兵起先按兵不動,待見明軍車營輜重也開始離開,奉命擔負襲擾任務的五百後金騎兵突然就衝下山來,淌過界藩河嚮明軍後營發起衝擊。等到明軍主力兩翼包抄過來,這些狡猾的建奴又快速退回界藩山,明軍騎兵行動不如虜騎迅捷,無法堵截住這隊虜騎——
誘敵不成,反折了好些步卒,杜鬆與馬林決定先掃清界藩山上的建奴,杜鬆的西路軍能戰的士卒尚有萬餘、馬林的開原軍主力未損。再加上葉赫部的騎兵,總計大約四萬人,界藩山上的後金軍大約五千人,絕大部分是輔兵和廝卒,很少參與衝鋒陷陣,雖然奉奴爾哈赤之命死戰,但在明軍火炮和火槍的射擊下,這些沒有厚甲防護的後金步卒死傷慘重。激戰兩個時辰,吉林崖的五千建奴全軍覆沒、盡數被殲,明軍也付出了傷亡近兩千的代價——
杜鬆總算鬆了一口氣,全殲了界藩山的建奴,那他撫順軍傷亡人數就不會那麼怵目驚心。
清理戰場,把戰死和重傷的士兵送回瀋陽,這一夜。明軍就在界藩山安營紮寨。
……
從廣寧移駐遼陽的楊鎬三月十一日午前接到東路劉綖信使的捷報,劉綖與朝鮮聯軍自三月初六從寬甸堡進兵以來,連克牛毛、馬家諸寨,擊斃建奴兩個牛錄額真。殲敵三百餘,前鋒部隊現已至阿布達裡岡,距赫圖阿拉一百二十里。
同時劉綖所部的遊擊喬一琦報稱:“有建奴精兵五百餘騎,直逼對山誘戰,連誘連退,多設路障,遏阻我軍——”
只數日時間,楊鎬原本花白的頭髮就已全白,可見心血的消耗,看了東路軍的捷報,楊鎬並無喜色,反而愈發憂心忡忡,奴爾哈赤是否會行險集中兵力對付撫順一路,現在還未有消息傳回,但看喬一琦的戰報,奴爾哈赤明顯是以小股騎兵襲擾來阻遏東路的推進速度——
四路大軍發兵之後,楊鎬派遣了大批偵騎蒐集前方戰況,三月十二日清晨,杜鬆在薩爾滸遭遇建奴主力大軍伏擊的消息傳至瀋陽,楊鎬、周永春、陳王庭等人皆大驚,楊鎬急命信使傳令已出鴉鶻關的韓原善和出三岔兒堡的馬林火速馳援薩爾滸——
軍令雖下,楊鎬也知遠水難救近火,遼陽距薩爾滸四百里,等馬林和韓原善接到命令再趕往薩爾滸,杜鬆的軍隊只恐早已潰敗,這時的楊鎬才意識到奴爾哈赤要採取集中兵力各個擊破的戰略,匆忙趕往薩爾滸的馬林和韓原善極有可能遭到奴爾哈赤的伏擊,當然,前提是奴爾哈赤已經擊潰了杜鬆的兩萬八千大軍——
巡撫周永春獻計道:“何如圍魏救趙?”
楊鎬知道周永春指的是傳命韓原善和劉綖率部急攻赫圖阿拉逼迫薩爾滸的奴爾哈赤回兵相救,這樣可解杜鬆之圍,但命令傳達下去時杜鬆的軍隊還在不在就是個疑問,戰局不明,催促東、南兩路進兵只怕會遭到更大的失敗!
遼陽北至開原和東去寬甸都是七百餘里,在這樣遼闊的範圍指揮一場四路進兵的大戰,這在靠馬匹傳遞消息的明代本身就是一場錯誤,四路明軍與能動員起來的八旗軍相比不但兵員上並不佔優勢,在戰鬥力上更是懸殊,八旗軍征戰多年未遭敗績,而明軍戰備鬆弛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現在已明確奴爾哈赤集中八旗兵力伏擊杜鬆一路,杜鬆的失敗似已不可避免,去年冬月初四那個大雪紛飛的夜晚與張原長談的一幕浮現楊鎬心頭,楊鎬深悔自己的大意和四路進兵的失策,但這時想補救也來不及,只有加強偵騎儘快獲知前方戰況,以便及時作出退兵自守的決定。
十二日清晨馬林在尚間崖發兵馳援薩爾滸的杜鬆時,曾遣使往遼陽向楊鎬稟報這一情況,同時也派了人去鴉鶻關要求韓原善隨後增援薩爾滸,當日夜間。楊鎬得到了馬林的急報,真是又驚又喜,杜鬆能遣使向馬林求援,那就表明西路軍雖困而未潰,尚間崖離薩爾滸不遠,馳援或許還來得及——
楊鎬立即振奮起來,心想杜鬆的信使在黑夜裡能及時找到馬林的軍隊豈非神佑!
楊鎬立即遣使命韓原善的兩萬三千兵馬兼程趕往薩爾滸。會同杜鬆和馬林的軍隊與奴爾哈赤決戰,同時再傳令劉綖與朝鮮聯軍火速進攻赫圖阿拉,既已知建奴大部集結於赫圖阿拉西線,那東路的明軍就可飛速挺進,向赫圖阿拉和費阿拉二城發起攻擊——
……
楊鎬發出的軍事指令其實都是馬後炮,完全跟不上戰場變幻莫測的形勢。十二日深夜楊鎬得到馬林馳援薩爾滸的報告之時,薩爾滸的激戰早已結束,奴爾哈赤步騎主力已在當日黃昏趕回赫圖阿拉並開始佈置針對清河路明軍的伏擊戰,相對於明軍而言,建州女真對赫圖阿拉周圍數百里地域的熟悉程度當然遠勝,居住於此的也以女真人居多,所以奴爾哈赤更能掌握明軍的動態——
十二日黃昏時奴爾哈赤得到的消息是:東路劉綖部與朝鮮聯軍離赫圖阿拉只有十五里。南路的韓原善所部前鋒賀世賢離費阿拉有二十五里,費阿拉是建州舊都城,在赫圖阿拉西南方八里處——
奴爾哈赤決定先伏擊南路的明軍,南路多山,易於伏擊,東路劉綖雖然來勢洶洶,但據哨騎來報,劉綖軍紀鬆弛。擊殺一個敵兵,就有十餘騎下馬爭割首級,這樣的軍隊不足爲懼,放他過來攻城好了,最要緊的是擊潰清河這一路,至於說薩爾滸的杜鬆和馬林,馬林老懦。諒不敢率軍緊追,杜鬆雖勇,但其主力已受重創,也不足懼。而且他在赫圖阿拉西邊的扎喀關留了一千步騎把守,一千兵馬雖無法與杜鬆、馬林的軍隊抗衡,但只要阻擋他們半日也就夠了,據哨騎還報,界藩山的五千守軍已遭盡殲,明軍夜宿薩爾滸,未敢連夜向赫圖阿拉進逼,這些都在奴爾哈赤意料之中,界藩山的五千步騎盡歿,這是他三十五年前憑十三副盔甲起兵以來從未有過的敗績——
八旗軍強攻清河堡的損失和薩爾滸之戰的重大傷亡,讓奴爾哈赤對自己興兵與大明作戰的決策產生了悔意,覺得宣佈七大恨與明朝決裂的時機未到,應該先掃平北關、交結蒙古孤立開原,逐步蠶食遼東,而現在,集中兵力殲滅杜鬆的策略未竟大功,以致都城赫圖阿拉處於危險之中——
十二日夜裡亥時,奴爾哈赤之侄二貝勒阿敏率三千披甲軍悄然接近清河路前鋒賀世賢所部,雙方在暗夜裡展開激戰,後金軍隊冒着明軍的槍炮搬開戰車和藤杖等障礙物,衝入明軍陣營廝殺,遼東猛將賀世賢奮力迎敵,半個時辰後,代善領另一支軍出現在賀世賢的左翼,矢下如雨,明軍死傷慘重,賀世賢背後中了數箭,力斬十餘強敵率數百人衝出包圍——
韓原善聞知前鋒遇襲,急率張應昌、李懷忠諸將來救,接應到賀世賢,但奇怪的是,建奴的伏兵竟迅速退走了,韓原善驚疑不定,不敢前進,喪失了進攻赫圖阿拉的絕好機會!
代善、阿敏伏擊賀世賢之時,赫圖阿拉城中發生了一件大事,奉命守衛赫圖阿拉的五大臣之一的何和裡下令擒殺李永芳,因爲城中謠言李永芳會在明軍攻城時獻門,李永芳本是明朝叛將,不易得到女真人的信任,現在赫圖阿拉又是風聲鶴唳一片恐慌,有這麼一個統領漢民的三等副將在城中,讓後金女真感到極度不安——
李永芳死到臨頭纔想到反抗,卻爲時已晚,被何和裡格殺。
何和裡又下令誅殺李永芳統管的漢民,這些漢民都是在撫順之戰中被後金擄來的,有兩萬餘衆,大部分居於費阿拉老城與赫圖阿拉之間的城寨,這時自然要反抗逃命,後金新都與舊都一片混亂,正與劉綖及朝鮮聯軍交戰的奴爾哈赤急命代善、阿敏回軍鎮壓,穩住都城局勢——
如果韓原善能及時得到情報,猛攻赫圖阿拉,赫圖阿拉地勢平坦,無險可據,攻下不難,那麼奴爾哈赤只有率部遠走虎爾哈,遼東可得數年安寧。
奴爾哈赤率三萬後金精銳在阿布達裡岡北面的牛毛砦阻擊劉綖與朝鮮聯軍,奴爾哈赤先伏兵於瓦爾喀什山南的谷地中,待明朝與朝鮮三萬大軍行過一半時,攔腰發起衝擊,劉綖自從寬甸進兵以來,一路未遇強力抵抗,士氣甚盛,但同時也大意輕敵,疏於哨探,以致遭襲,所幸韓原善率軍來救,奴爾哈赤乃領兵退回赫圖阿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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