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午,狹小的禁閉室裡,楊棒子像一頭拉磨的驢,轉了不知道多少圈。
東邊的槍炮聲漸漸地稀疏了下來,楊棒子撿起剛纔塞在嘴裡嚼得爛唧唧的柴火棍,在土坯牆上用力的由上而下的劃了個“1”字。劃完眯上眼用左手數了數牆上的道道,心裡記下了一共是17道。
數完了,他嘴裡叨咕着:“這是第17次衝鋒。”攏上手,圪蹴在幾根柴火棒棒支着的窗戶洞洞前,閉上眼睛豎起耳朵聽着外面的動靜。
楊棒子是老兵了,17歲那年欠了地主的債,沒法子替少爺頂了壯丁,背把老套筒子成了兵,在平江跟了老彭和老騰投了紅軍,十幾年下來,大小仗打了多少,他自己都數不過來。
死人堆裡軲轆出來的老兵油子一個,天沒亮呢就聞見四下瀰漫的槍油子味了。心說這是要打大仗,興奮的一個勁地打噴嚏,青腦皮上密密地一層細汗,恓惶勁像套好籠頭要下地幹活的騾子一樣。
巴掌大的一塊地楊棒子轉磨磨的顛了一上午。槍炮聲密集了,他轉起來就和一路小跑衝鋒一樣,槍炮聲稀疏些了,他就蹲那用樹杈杈在牆上劃道道。
“狗日的小鬼子,還挺下本錢,飛機下蛋蛋,小山炮,小鋼炮,九二式,歪把子還真不少!呸!狗日的!”
半天沒再聽見動靜後,楊棒子自言自語地從破窗戶那走回到門跟前,肚裡一陣陣的飢火。折騰了一上午,日頭都轉到中天了,毒辣辣的陽光曬得窗戶臺上的狗尾巴草都蔫吧了,也不見個人來送口水和固定配給的菜窩窩頭。
嗓子渴得直冒煙,楊棒子把身上的破軍服兩把就扯了下來,貼身的小漢搭子被汗水漚的溼答答的,一股子嗆人的汗餿味。
“來人!來人!給老子拿水和窩頭來!娘個腳的!”楊棒子再也忍不住心頭和肚腸裡的火了,連拍帶踹的把個柳木棍棍編的門整得山響。
“鬧什麼!鬧什麼!這不給你拿來了嗎!”一個看上去還稚嫩的小戰士提溜着一把破陶壺,揹着槍一跑一顛的從旁邊的屋子裡衝了過來。
“老子是蹲禁閉!又不是上法場!就算掉腦袋,也管頓上路飯呢!想餓死老子不成!”
“誰吃了,都沒吃呢!沒聽見前面打仗呢嗎!你還是連長呢,咋張嘴就老子老子的!”
楊棒子吼了一句,小戰士氣哼哼地還了一句,隔着破門,兩人和鬥雞一樣,你瞪着我,我瞪着你,也不言語。
“你退後,站窗戶根那去!俺要開門!”小戰士仰起臉大刺刺地衝楊棒子吼了這麼一句。
楊棒子聽了反倒愣了,心裡泛上了嘀咕。這關了5天禁閉,都是從門那遞過來吃的喝的,今怎麼還開門呢?咋?還要給老子擺一桌!劉全那小兔崽子,才當上團長,就把他的老班長給關禁閉!咋了這是,要賠罪?
楊棒子想錯了,哪有擺席啊!他溜達回窗戶根底下後,小戰士嘟嘟個臉,把門上的鎖打開後,把破水壺擱地上,又從腰間的挎包裡掏出一個破了口的陶碗反扣在水壺上。
渴得嗓子都火辣辣疼的楊棒子一跨步衝上去,都沒用那破碗,嘴對着壺嘴,“咕咚咕咚”的灌上了!
他這麼一動作,嚇了小戰士一大跳,後退了兩步,站在門外,“嘩啦”一下就把背後的槍摘了下來,槍口對着楊棒子。
一口氣喝光了一壺水的楊棒子壓根就沒把這緊張的小戰士和那條破漢陽造放眼裡,心想說:“新兵蛋子一個,槍栓都沒拉,還想嚇唬老子!”眼都沒瞟一下小戰士。
“窩頭呢!小崽子!就你這樣的我手底下劃拉過的都好幾百了!槍栓都不拉,我要是你連長,上去給你個大耳刮子!”
小戰士被楊棒子凶神惡煞的一通吼嚇得小臉煞白,低着頭看看手裡端着的槍,偏着頭又看看槍栓,漲紅了臉耷拉個腦袋。
“窩頭!看你那燒火棍子幹啥!餓死老子了!”楊棒子真急眼了,攥起拳頭惡狠狠地蹬着小戰士。
“沒!沒!沒窩頭!”被楊棒子怒吼嚇得又擡起頭的小傢伙口吃的回答到。
“啥!沒窩頭你來幹啥來了!我一腳踢死你!”楊棒子擡起一條腿作勢要踹門外的新兵蛋子。
小戰士急忙閃躲着後退了好幾步,站穩了纔看明白了楊棒子就是做做樣子,兩腳沒跨出門一寸,這才放下心來,抹抹臉上的汗水說:“是!是!是沒窩頭嘛!團長讓俺來叫你去團部。”
“啥?團長讓俺去團部?”
楊棒子冷不丁地聽小戰士這麼一說,還真不相信自己耳朵。就是這個忘恩負義的劉全當着全團上千號子人的面,宣佈撤銷自己連長的職務,先關15天禁閉的,今這是咋了,才關5天就放了?
“不去!你回去告訴狗日的劉全!老子不去他那狗屁團部!讓他給老子送烙餅來!”
說完楊棒子一轉身,把沒了水的破水壺提起來,一揚手甩給了小戰士,一屁股坐在門坎上,摘下頭頂磨毛了邊的軍帽,扇起風來。
被甩過來的水壺撞的一趔趄的小傢伙聽楊棒子這麼一吵吵,沒了主意,加上接水壺的時候,槍托子砸了腳面子,疼的眼淚沒忍住,乾脆坐地上抹起眼淚,瘦弱的肩膀還一抽一抽的。
楊棒子看着坐地上哭的還挺傷心的新兵蛋子,心裡這個氣啊,這哪招來的兵!就這慫樣能衝鋒?能和鬼子拼刺刀?
嘆了口氣,心裡倒軟了下來,和劉全慪氣,犯不上和個小戰士較勁,傳出去,說咱欺負新兵,好說不好聽的。
算了!楊棒子站了起來,把走了一上午轉磨磨路,鬆了的綁腿重新打好,一邊穿着軍服,一邊走到還在抽泣的小傢伙跟前,照屁股給了一腳。“走啊!跟我去團部!”說完,扣好風紀扣,背上手,自顧自的出了院子門。
小戰士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手忙腳亂地背上槍,提溜着破水壺,一溜小跑的跟在大步流星的楊棒子身後,時不時地還抹抹掉下來的眼淚。
團部離禁閉室隔半個村子。西王莊是方圓百十里最大的村子,300多戶人家密密麻麻地被十幾條巷子隔成一片一片地。村西頭是過去香火挺旺盛的土地廟,現在是老三團的團部駐地。
餓的肚裡恓惶惶的楊棒子一腳踏進土地廟院子的門檻,就嚷嚷上了,“劉大屁股呢!劉大屁股呢!給老子拿烙餅來!”
跟打雷一樣的吼叫聲,震得房頂噗嚕嚕地掉下一堆土渣渣,驚得門頭上的燕子窩裡的老燕子和小燕子嘰嘰喳喳的吵個不停。屋裡在地圖前和桌案前忙碌的衆人都大瞪着眼瞅着這個愣貨!
“楊棒子!你個二愣子!王八驢球球地!立正!”跟着楊棒子的怒吼聲,又響起了一陣聽起來是相同南方口音的方言。
奇了怪了,一臉怒氣,七個不服八個不忿的楊棒子,聽見這句沙啞低沉的話後,就和見了貓的老鼠一樣,一個標準的立正動作後,原地紋絲不動的挺直着腰桿。
“我聽說你楊二愣子膽肥了!褲襠裡硬了!誰也不服了是不!”隨着話音落下,從門外走進來一個瘦小身軀的軍人,從立正姿勢的楊棒子身邊經過時,眼皮都沒擡一擡。
“報告司令!楊達業前來團部報道!”真稀奇,剛纔雄赳赳氣昂昂,要來團部吃烙餅的楊棒子腿居然哆嗦上了,臉頰上還流出汗了。
這讓院子裡跟着來的小戰士看的目瞪口呆,心裡想,這不起眼的小個子,看着像伙伕一樣的居然是司令,竟然讓鐵塔一樣的楊棒子嚇得腿哆嗦,真是稀罕!俺們團長見了楊棒子都繞着走。
楊棒子不怕不行,這第六軍分區的司令員,是楊棒子扛槍吃兵糧那年的班長,參加平江起義的時候從死人堆裡把他扒出來揹着跑了10多裡地,後來又是他的入黨介紹人,長征的時候替他捱了顆子彈,現在臉上腮幫子上還有兩塊醒目的貫通傷疤呢。
最最重要的是自幼習武的楊棒子,偏偏就是打不過這個乾巴巴的像個柴火棍一樣的小老頭,幾次較量不是被一掌擊出幾米開外,就是被飛腿踢的眼冒金星。
所以誰都不服的楊棒子見了司令員老上級,不由得腿不哆嗦。
“你他娘滴是來報道來了?我怎麼看你像是打土豪來呢!說!爲啥關你禁閉!”司令員一揚眉毛說完,轉過身拿起桌上的電報文紙看了起來。
“報告司令員!楊達業私自和駐地百姓拉瓜瓜(搞對象的意思),還誤傷羣衆。”他這麼一說完,屋子裡的好幾個參謀和報務員啥的都捂着嘴偷笑,楊棒子這點破事早傳遍整個六分區了。
“屁話!就是管不住自己的褲襠裡那點蛋貨!今天老子就幫你徹底解決毬貨的問題!”說完司令員一個急轉身,快如閃電般地攥住了楊棒子的褲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