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報告政府,戒不戒的都不打緊,咱明白咱就是條爛命,打小就是從閻王爺那撿了條命活到現在,知足夠本了,政府留着咱還沒殺,就是做夢燒高香了,能過一天是一天。”
說完這番話,特務抽完最後一口煙,吐出一口濃痰,把菸頭丟在地上,用腳碾了碾,一蹁腿蹲在凳子上,兩手攏在袖子裡,耷拉着腦袋圪就在那不言語了。
老馮和洪梅她們對視了一下,金科長起身出了屋,洪梅掏出鋼筆,甩了下筆尖,在草紙本子上刷刷地寫了起來。老馮給菸袋鍋子摁上撮菸絲,吧嗒吧嗒地抽上了。
工夫不大,房門一響,進來兩個人,打頭的是金科長,後面進來這個,人還沒進屋呢,一股子羊羶味先飄進來了。
“來了,小老闆,快,炕上坐來。”老馮熱情地打招呼,欠了欠身子,閃出塊地,讓小老闆坐他身邊。
“湯鍋生意還好吧?炭火夠燒不?活羊還夠用幾天的?”
“託您的福,生意還好,可比鬼子佔着鎮子的時候好多了,得虧咱政府幫着運來兩大車的炭火,夠燒些日子,前又從走馬驛給捎帶回三十隻羊,湯鍋子且斷不了火呢。”
老馮磕了磕菸袋鍋子,填上菸絲,遞給小老闆。小老闆接過來,對着油燈嘬了兩口,銅煙鍋裡紅亮紅亮地嘶嘶作響。
“金科長都和你說了吧,今找你來,沒旁的事,想請你把一樁舊事再給講講,鬼子37年頭回佔了鎮子,南頭衚衕里老常一家是怎麼死的,你再給說道說道。”
老馮說完,用眼角的餘光瞥了下圪就在牆根的特務。那夥計攏着手,耷拉着腦袋,打瞌睡呢,口水順着嘴角都快淌到地上了。
小老闆抽完了煙,在炕沿上磕打磕打,用袖子擦了擦菸嘴,遞還給了老馮,一盤腿話匣子就打開了。
鬼子37年是從銀坊鎮下來的,來了十多輛卡車,鎮上人在鬼子到達前跑的精光。一共就四戶人家沒走,南頭衚衕老常家和他家隔壁的胡老頭一家,還有棺材鋪的老闆和夥計,再就是當時還在酒館當跑堂的小老闆。
小老闆是被酒館掌櫃的留下看房子的,鬼子來了後,挨家挨戶的搜人,搜到酒館,一看有酒罈子,還真就沒難爲小老闆。棺材鋪子的老闆和夥計會來事,早早就去街口揮舞着自己做的膏藥旗歡迎呢,也沒出啥事。
鬼子在酒館裡喝酒,吆喝小老闆給他們從後院搬酒罈子,幾大罈子酒都被喝的底朝天,這時候來了箇中國人,聽那意思是給鬼子們帶路的,趴在領頭的鬼子軍官耳朵邊小聲嘀咕了幾句,這些鬼子們就奔了南頭衚衕。
夜裡小老闆就躲在酒館後院沒敢出去,天不亮就被鬼子給轟了出來,加上棺材鋪子的掌櫃的和小夥計,一起被帶到南頭衚衕,讓幹收屍的活。
兩戶人家那慘狀就別提了,老常家的兩口子一個死在院裡的棗樹上,一個死在正屋的廊柱上,老姆媽腦袋被砍了,身子歪在影壁牆根,看門老頭被開膛破肚捆在磨盤的石碾子上。
老常家隔壁的老胡頭一家五口,被關在柴草房裡,燒的都揀不起個囫圇個了。五口人的屍骨都沒裝滿一口薄皮棺材。
鬼子們沒待兩天就撤走了,小老闆也是後來聽當皇協軍的妹夫叨咕的,說有人給鬼子通風報信,告密說老常家院子裡埋着寶貝呢,鬼子們貪財就去抓了老常一家,拷打逼問了一晚上,人都嚥氣了也沒問出啥來,院裡屋裡都翻遍了除了點洋錢也沒啥值錢的東西。
隔壁老胡頭家那純粹是倒黴催的,讓啥也沒撈着的鬼子當出氣筒給禍害了。從那以後,南頭衚衕就沒人敢去了,兩處院子徹底廢了。
講完了,小老闆拽出自己的菸袋鍋子,敬讓了下老馮,老馮伸手去小老闆的煙荷包抓了撮菸絲,各自填上鍋子,點着了,吧嗒吧嗒地抽着,屋子裡靜悄悄地沒人言語。
煙抽完了,老馮扯了幾句閒磕,讓金科長把小老闆送出院去。洪梅剛纔手沒停的做着記錄,這會停下了筆,從瓦罐裡倒了碗水,小口小口的喝着。
牆根的特務攏着的手不知道啥時候擡起來捂着腦袋了,臉還是朝着地上。
金科長還沒回來,半晌沒啥動靜的特務出聲了。
“長官,能再賞顆煙不?”
老馮熟練地撕了張紙條,捲了顆又粗又大的炮筒子,丟了過去,特務一把接住,哆哆嗦嗦地放進嘴裡。洪梅放下茶碗,一欠身子,從桌上拿起油燈,伸過手去,特務側着頭點着了煙,拿着菸捲的手和嘴脣在油燈光裡抖個不停。
吐了口煙,嘴脣動了動,眼神飄向老馮,一接觸到老馮的視線,馬上又低下了頭。
一顆煙沒抽完呢,房門被推開了,金科長跨過門檻,向門外伸着手說:“來,進來吧,別拘束。”
門外進來一個胖乎乎的中年人,進來了還一個勁的點頭哈腰的,後面跟進來個青皮後生,也是彎着腰,一臉的誠惶誠恐。
都進了屋,摘下了頭上扣着的瓜皮帽,站在那看着屋裡的幾個人。老馮招手讓中年人坐到炕沿上,中年人客氣了幾句後,貼着炕沿,淺淺地坐了下來。青皮後生直接一攏手,蹲在了火道那。
“任老闆,別害怕,找你沒啥大事情,想讓你幫咱政府個忙,有樁舊事,你給幫着回憶下。37年鬼子頭回來咱川口鎮,南頭老常家的事你還記得不?”
聽老馮說是南頭老常家的事,棺材鋪子掌櫃的任老闆剛纔不自在的表情,纔算緩和了下,僵硬地身體也稍微鬆快了鬆快。
擡手撣了撣長袍衣襟上的灰塵,嗓子裡輕咳了兩聲,任老闆慢條斯理地講起了往事。
和羊湯鍋子的小老闆講的基本都差不多,不同的就兩點,一是沒說自己領着小夥計去鎮子口搖着小旗子歡迎鬼子,不是啥光彩事,能不提就不提了。二是出面叫他和夥計去擡埋死人的,不是鬼子,是個中國人,還給了他兩塊現大洋。
說道進了常家院子見到的慘狀,任老闆還捂着胸口,一個勁地說現在想起來,還是心有餘悸的。
說起鎮上人傳的常家院子有財寶的事情,任老闆還故作神秘地說都傳說呢,是老常家那個癆病鬼兒子和他爹要錢抽大煙,他爹不給,那不孝的兒子才勾結鬼子要了自己老子的命的。
“放你娘地狗臭屁!”一聲厲叫,打斷了任老闆繪聲繪色的段子,整天窩在棺材堆裡的任老闆嚇了一大跳,捂着胸口臉煞白,大瞪着眼睛瞅着牆根的那人。
本來蹲在凳子上抽炮筒子的特務,不知道啥時候站在了地上,兩手攥成了拳頭,惡狠狠地瞪着棺材鋪子老闆。
“坐下!你老實點!聽人家把話講完!”老馮一拍炕桌,油燈跳了幾下,洪梅急忙伸手扶住了,屋裡的光線晃了幾晃,火苗子穩了下來後,就見任老闆慢慢地從炕沿邊立了起來,蹲在火道那的小夥計也站了起來,兩人一起瞅着牆根那人,皺着眉,好像在琢磨啥事。
“長生,長生”任老闆嘴裡小聲地叨咕着,突然,恍然大悟的一拍大腿喊道:“俺就說嘛!咋瞅着這麼像呢!你!你!你就是老常家的癆病鬼兒子!小名叫長生的那個!”
牆根那佝僂着身子站着的特務,渾身就和篩糠一樣抖個不停,嘴脣一點血色都沒有,腮幫子裡咯嘣咯嘣直響。
青皮後生也嚷嚷開了,說認出來,這就是老常家說去了保定府的那個兒子,他見過老常家的姆媽帶着這孩子逛過集市,多年不見,人是高了些,可眉眼一點沒變。
“長生,坐下吧,這下你總該明白自己的爹媽是死在誰的手上了吧!”老馮收起了笑容,一臉嚴肅的看着特務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