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揚風魅影(補全) (12) 耽美百合

埃克神父躺在牀上一動不動,雙手裸露着放在身體兩側,脖子和胸膛上的繃帶半乾不溼、隱隱滲出黃色的污跡。倫瑟爾站着,一隻手裡抓住亞麻毛巾,不知道該不該給他清洗。他想了又想,終於還是放棄了。

他在埃克旁邊用乾草和麥絮殼給自己鋪了張牀,這樣即使在黑夜裡他也能隨時摸倒他,聽見他的呼吸,才能安心。北歐冬日的黃昏,天暗得特別早。他忍不住打了個冷戰,於是裹起毛氈坐下,將燭火撥了撥,打開祈禱書放在腿上讀着。

埃克的呼吸停了一下。倫瑟爾擡起目光,恐懼在他的眼裡洶涌而過。他向前傾,祈禱書順勢滑落到地板上。埃克從喉嚨裡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呼吸又恢復了,斷斷續續的、微弱的呼吸,但畢竟還在持續。他的頭因爲剛纔的震動而歪向一邊,直對着倫瑟爾。

他臉上的陰影很深,看上去像是生氣地蹙起眉、嘴角往下拉着。這表情在倫瑟爾眼裡非常陌生,因爲埃克從未對他動怒過,——即使當他用尖銳的語言與康拉德爭論,弄得兩個人都面紅耳赤。那時他太年輕,以爲那樣做奧蘭多就會注意他。但奧蘭多總不說話,只是專注地看着康拉德,始終只看着他。

他眼裡閃動的是什麼樣的渴望啊!爲什麼自始至終康拉德都沒有發覺?爲什麼竟然只有他一個人沒發覺?

“你在責怪我嗎?”倫瑟爾低聲問道,“你用這種方式責怪我嗎?”

他伸手去握埃克的手。埃克的手指蜷曲着,似乎也在回握他。倫瑟爾以前在不少受傷的人身上經歷過這些。你感覺到他們還活着,有意志,夠強壯,並且努力在活下去。他們躺在那兒堅持了幾個月,靈魂和肉體都拒絕向死神妥協,最後依然死去了。

“不要擔心,埃克。他曾經那麼愛他,他會原諒他的。所以你不要擔心。”倫瑟爾俯下頭,把嘴脣貼在埃克的手背上,他的嘴脣和他皮膚一樣冷冰冰的,“我會帶他們回來,我們可以好好談談,我們有很多時間,你知道的,通宵地談,就像過去那樣。什麼都能解決,真的,我保證。”他的臉埋在埃克的手心裡,那手指在他臉上劃過,輕如撫摸。“我馬上就去,所以求求你不要再怪我了,睜開眼睛吧。只要你睜開眼睛就能看見他們,真的,我保證。”

卡爾·古斯塔夫一走出王宮的正門就看見那位嬌嫩豔麗的神父,一隻手按住被吹得亂飛的風帽,另一隻手撩起袍子下襬,頂着冷風艱難地穿過廣場走來。

他死了,古斯塔夫想着,他們發現了他的屍體,赤裸的,被放幹了血。

他站着,手握住斜插在腰帶上的銅匕首柄,兩眼望向神父身後不遠處結滿銀霜的樹枝。東邊,從黑黢黢的碉樓和雉堞後面閃出一道寒冷的晨光。修士們在教堂裡敲起了鍾,一羣聚集在廣場上覓食的麻雀被驚得撲楞地直衝向天空。

他覺得神父正往他這兒瞧,於是立刻目光流轉,無比親切地問道:“那是喪鐘麼?”

“不是。”倫瑟爾表情淡淡的,略一鞠躬,“我想和您說說話,您能屈駕隨我散散步嗎?”

他們一前一後經過王宮廣場的門洞,在窄長的巷道里逆着趕集的人羣走了一段上坡路,來到城門口。這裡已經遠離人流,四周靜如溪谷,交談也較容易了。但神父依然將頭低垂着,古斯塔夫決定要壓一壓他。

“如果塞蘭斯帝安·康拉德大主教隕命,梵蒂岡會做什麼樣的安排?埃克神父會得到升遷嗎?如果他也死了呢?”他發現美麗的神父突然變得蒼白起來,“不,也許不是這樣。兩人的世界總是最美妙的,但那位高高在上、自以爲無所不知的大主教真是個麻煩,對不對?要我說,您更有吸引力,不過其他人又怎麼看?”

“我從來不關心那個,”倫瑟爾飛快地回答,太快了,“我不是來和您討論別人對我的看法的。”

“哦?”古斯塔夫說,然後便不吭聲,就那麼看着他。

終於,在堤壩前神父停了下來,從鼻子裡深深呼出一口氣,與國王相對而視。

“他的名字是奧蘭多·沃特·拉雷。他們——他和那些異端的倖存者來自挪威的德雷夫勒山區,我認爲他們是翻過考爾毛登大森林,沿着達爾河到達烏普薩蘭。也許有別的路線,您比我清楚。他們的目的非常簡單,就是復仇——他們所做的一切都離不開復仇,現在他們只專注於這個。他有多篤信他的上帝,就有多憎恨我們。”倫瑟爾一口氣說下去,沒有意識到不知不覺間已改變了指代詞,“但前面那些都是開胃菜而已,他只要一個人。他要燔祭。”

古斯塔夫皺了皺眉,對於宗教隱喻顯得有些不耐煩,他按照自己的方式來看待這個問題。“他是要他的命還是他的身體?他會留下他先享用後再殺嗎?還是立刻就動手?您的大主教,會爲了多活幾天而去引誘他嗎?”

“我不知道。”倫瑟爾回答得像在尖叫。“我不知道,”他又說了一遍好控制自己,“我知道的都告訴您了。”

國王邁着步子走開了,沉默地一直走到堤壩上去。堤壩的一邊是泛着晨光的湖水,另一邊是被人踐踏過的泥土路和參差的黃褐色民房。在水的後面,未完工的大教堂靜靜地伏着。剛開始它的顏色和形狀都出奇地深而清晰,隨着天空的光越來越明朗,它漸漸成爲一片襯托在霞光中的殘垣斷壁。那是一種非常詭異的景象,彷彿它不是正在被建造而是在時間的流逝中慢慢傾塌着。

他明白自己現在就像這座教堂一樣陷入了某種兩難的境地。他的支持者們在幾乎獻出了所有財產之後,顯得焦躁不安起來。回報遲遲未到,私下裡零星的爭奪便愈發頻繁,在錫利延湖附近發生的衝突幾乎釀成戰爭。關鍵在於,以他烏普薩蘭伯爵的身份將無法作出合法仲裁,內戰爆發前他必須得到加冕,王冠他志在必得,沒有它,光輝燦爛的許諾只是一堆空話。

他努力掙脫出來,不想把精力浪費在煩惱上。他經不起浪費,此刻塞蘭斯帝安·康拉德更經不起浪費。他必須把這些全推開,擱到一邊,這樣他才能越過重重困境看得更遠。更遠的地方,水天交際,漫長的灰色雲層在緩慢地堆積着,預示着暴風雪將至。隨着冷鋒一同向他逼近的,還有滾滾作響的思緒,一聲接着一聲,交織成冬雷般的轟鳴。

“別急,”他在心裡默默說道,“還有時間,慢慢來。”

他返身走到倫瑟爾面前。“我要您回到教堂去,現在就去。我給您……”他擡頭看看天,“我給您一頓飯的工夫,帶上一份大主教令到碼頭來。您必須這樣寫:‘持此令者所行一切均以維護教會爲目的。’我知道印鑑在他身上,可您總不會連法座的筆跡都模仿不了?”

“您在說什麼胡話呢?”倫瑟爾冷眼瞧着他,“您知道僞造教會文書會被治怎樣的罪?”

“讓我們都爲彼此省點兒時間吧,神父。無論打扮成哪種模樣,一羣攜帶武器的外國人絕對不可能穿過六個省份進入烏普薩蘭而不引起警覺。能夠這樣暢通無阻地來去,我告訴您,那只有一條路。”古斯塔夫輕輕地笑了笑,“上個月一艘從敘利亞來的商船剛被恐懼萬分的基爾市民們推回了海里,聽說船上帶着種惡魔般的瘟疫。您想烏爾沃薩修道院長的船會帶來什麼呢?”

白天和夜晚過去了,但時間對他而言並沒有意義。偶爾他清醒時,總是努力睜大眼睛,卻感到渾身刺痛,很容易再度陷入昏迷。

鞭笞雖然可怕,他還是適應了。他睜開眼睛的時間越來越長,有時還能思考,有時甚至能交談。他知道只要鞭笞過後,奧蘭多就會變得很平靜。而這時他已經叫得聲嘶力竭了,所以也很平靜。

“這世界……是一堆破碎的雕像,每張雕像的臉都是你……”奧蘭多說這話時很輕柔,聲音裡全是樸素的感情,

“你要帶我去哪兒?”他似乎這樣問,再也說不出別的話來。

“我們不能停留,這是最終的、偉大的旅程,你的和我的。”他專注地看着他,眼中的火花閃動着,閃動着,又歸於黑暗。“但你還不夠純潔——我們都不夠。在我們到達終點前,你必須重新變得純潔——我們都要足夠純潔。”他的聲音往下移動,就在康拉德的耳邊。現在他躺下了,緊靠着康拉德卻不去碰他。他把藤條擺在胸膛上,雙手小心地託着,像是捧着一件聖器。

“然後,我們就……只有你和我……好嗎?”

倫瑟爾本來以爲那裡面一定瀰漫着惡臭,進去之後纔看見一個暗光流動的銅香爐垂在天花板下晃盪着,甜膩膩、暖洋洋的香菸溢滿了整間小屋子。夕陽以一個傾斜的角度從通氣孔照入,如同高懸在牆壁上的火把,照亮了地板上的黑色輪廓。等到他的眼睛適應了這裡的光線以後,他發現這種被侵蝕的污跡遍佈整個艙房,斑斑點點,一片連着一片。於是他可以想像有誰躺在哪兒,被綁着,孤零零的,頭幾乎被割了下來。隨後幾隻強健的手在艙樑的另一邊用力往下拉,那人就被急速地吊起來。這時他還有口氣在,也有足夠的力氣劇烈地甩動身子,把脖子裡的血噴濺到四壁和地面上,幾乎也噴滿了倫瑟爾的臉,令他眼前一陣暗紅。

古斯塔夫在他前面一點點,半蹲着細細查看,他的側面在昏暗背景的襯托下,顯得蒼白而冷峻。

“不是他。”他站起來說,“這些血都變了顏色,很久以前的,至少超過40天。”

“他們怎麼說?”倫瑟爾把頭向外歪了歪,“你審問他們的時候我要在場。”

“沒有什麼審問,神父,他們說這是殺一匹染了病的老馬時弄的。”

“把船主人找來,我來問他!”

“烏爾沃薩修道院長——如果那是你要找的人——狩獵會結束的當天就返回。而現在整個瑞典,只有失蹤的康拉德大主教有權召他來問話。”

“下地獄的!”倫瑟爾的咒罵脫口而出,“您沒有辦法嗎?他就在這附近,徹底搜查!所有的船!看過牲口房和雜物艙了嗎?也許在甲板底下,叫船工來,把它們拆開,這不困難,多叫些人來……”

“這是徒勞。”古斯塔夫說道,然後又用同樣的語調繼續,“他已經走了。”

“但您說您沒有簽發通行令。”

“是的,但禁令不針對外國商船。他們必定早就換上挪威商船,下第一場雪之前就離開烏普薩蘭了,只留下這些動不了的廢物讓我們操心。”

“您憑什麼下這樣輕率的結論?拿着他的性命作賭注……”

“因爲挪威商船更小,更輕,速度更快,能輕鬆進出淺灣和礁石灘,更適於逃跑,我的戰船追蹤起來也更難。”

國王的口氣讓倫瑟爾覺得自己氣急敗壞的樣子看上去很愚蠢,他跟着古斯塔夫走出那間船艙,故意落後幾步。國王對着西方打開他的地圖,顯得若有所思。倫瑟爾則全神貫注地往另一個方向望。

堤岸後緩緩隆起的山坡上,聖·亞爾班教堂直刺天空的鐘樓在逐漸褪去的暮色裡閃着微弱的光。早上他出來得太匆忙,只來得及往亞麻內衣外面罩上一件灰毛氈修道服,現在他明顯地感到寒意正從袖口和領口的部位滲透進來。

此刻他需要一種勇氣,果斷的、強有力的勇氣,憑藉這種勇氣他將作出選擇。天平的一側是埃克,另一側是大主教。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對比都非常懸殊,決定很快就出來了。

古斯塔夫在船舷邊上衝他作了個手勢,等他走近後他簡單地說:“我可以給您四艘戰船,新式的,很快。另外兩隊騎兵,這樣夠了吧?您最遲不要超過後天出發——過不了幾天暴風雪就到了。”

“不,我不去。您去。”

古斯塔夫停下來盯着倫瑟爾的臉看,想看清楚他的表情:“那是您的大主教。”

“所以我要您把他帶回來。”倫瑟爾的臉頰和鼻尖凍得通紅,像是哭過一樣。他知道自己正在寒風裡發抖,聲音也缺乏必要的魄力。但他的決心既堅定又冷酷,不亞於塞蘭斯帝安·康拉德在多年前獨自仰望白雪皚皚的蒙塞居爾山巔、對着看不見的上帝祈禱時的決心。

“請您務必聽清我說的每一個字,卡爾·古斯塔夫陛下。如果因爲您的疏忽——我不管那是有意還是無意——而讓他受到傷害,那就什麼都沒有了,您明白嗎?我會在羅馬大主教團面前、在在上帝面前、在任何需要我作證的地方宣誓作證:您謀殺了他。我會出示另一份大主教令——他親筆書寫、加蓋印鑑、絕對有效的烏普薩蘭大主教令,被加冕人將是巴基坦伯爵。我發誓到那時您的王位、您的教籍,還有您現在手裡這點兒權力就全完了。您會被驅逐出瑞典,立刻就會被投進的厄斯特鬆德、勃蘭登堡、或者羅斯吉爾德的監獄,沒人願意看到您活着出來。您明白嗎?

“所以,去把他帶回來,陛下,我要他平安地回到這裡來。否則我就毀了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