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揚風魅影(補全) (6) 唯美純愛

古老的榭樹林參天蔽日,捍衛着諾特利耶夏宮的東南面,擋住了波羅的海上刮來的強勁風暴。森林下面是潮溼而鬆軟的海灘,每年春末和夏末,成千上萬的侯鳥在遷徙的途中都會停留在這裡覓食和歇息。漫長的石砌城牆就從海灘上方的峭崖開始,橫亙整個狩獵場。這裡雖不是瑞典最大的王室莊園,卻因爲一連串的神秘事件而聲名遠播。當年,阿布爾尼·古斯塔夫伯爵的獵狗又跳又吠,將古特倫國王吸引進樹林中,衛隊直到第二天清晨才找到了他。國王躺在一片山毛櫸林中,脖頸折成了奇怪的角度。半年後,阿布爾尼伯爵休掉了結髮妻子,迎娶年長他14歲的國王遺孀伯格索娜王后,瑞典歷史從此翻過一頁,開始了古斯塔夫統治的王朝。

奈斯侯爵夫人在夏宮的國王休息室裡脫下華麗的繡花寬袖長袍,換上了一套燼金色天鵝絨袍子。房間和衣服都是國王爲她準備的,狩獵會上她將要騎乘的那匹良駒也剛從御廄中挑選出來。她從未聽說年輕的國王曾經賜予哪位命婦如此殊榮,不由得暗自懊惱起來。貴族們都已經到狩獵場去了,她到達得太遲了些,白白失掉了展示這一切的機會。

寬闊的石板路面在夏宮的正門前終止,侯爵夫人沿着大道旁的大理石山牆慢騰騰地向前走,遠遠望見了卡爾·古斯塔夫。今天他的頭髮難得地梳得整整齊齊,束着幾條交錯的藍色絲帶,閃閃發光的發稍輕盈地揚起,從牆面上色彩斑斕的玻璃圖形前一掠而過。他穩穩地停在她的面前,疾馳之後的胸膛有節奏地起伏着。當他開口說話時,一次也沒有因爲喘息而停頓下來。

“我爲您心急如焚呢,”他像往常那樣托起她的手放在嘴脣上,不過似乎比平常倉促了些,“是不是昨夜有誰令您耗費了太多體力?”

“足夠應付您了。”她答道,報以莞爾一笑,“您找不到其他的男孩或者女孩嗎?總有一天我要嫁人的,那時候您可怎麼辦啊?”

“您是最出色的,夫人,我只把那些對我性命攸關的大事交託給您。”

奈斯夫人的臉上漾出最柔美的笑容,古斯塔夫還握着她手。他們相交多年,所以不需要再解釋什麼,但這次她覺得他有些急迫,沒打算花太多心思在那些例行的調笑上。

“那麼,”她稍稍斂起些笑意,準備步入正題,“爲什麼讓我穿這個?太樸素了,簡直見不得人!”

古斯塔夫蹙起了他那漂亮的金棕色眉毛,在她的手背上輕輕一拍以示懲罰:“因爲你整個星期都和那位托爾斯坦子爵廝混,直到今天早上纔回到城堡裡。我只能冒昧地替您做了決定。”他看見她因爲惱火而撅起了嘴,連忙笑着道歉:“相信我吧,您的魅力根本不需要任何修飾。比起那些鑲金嵌銀的累贅,您現在的模樣更能打動他。”

他們並駕齊驅,穿過橡樹、松樹和山毛櫸所形成的重重幕簾,下到被一望無際的森林覆蓋着的廣袤峽谷裡。森林前的空地中央塔起了國王御用的錦帳,美麗盛裝的貴婦人圍簇在錦帳四周,低聲談笑。騎士們身披毛皮滾邊的斗篷和絲緞上衣,正忙着將情人贈送的信物別在腰帶上。侯爵夫人斜着眼瞧了瞧古斯塔夫的腰際,藍色緞帶上只掛着一把綴滿金色螺旋花紋、鑲着紅寶石和象牙片的青銅短劍。

“看,佛萊亞。”古斯塔夫說,這時飄動的金髮已漸漸靜止,“就是他。”

奈斯侯爵夫人一眼就注意到了那位年輕人,完全是因爲他策馬駛入這片王室領地時那種絕妙的優雅從容。一件灰色羊絨長袍從他的肩膀一直垂到腳踝,式樣簡單得令人無法辨識身份,卻使他在這片雍容華貴的世界裡顯得格外醒目。他遠遠地繞過御帳,長袍隨着馬匹輕躍的氣流而翻動。這時,奈斯夫人才瞥見,一抹絳紅的錦緞從灰色邊緣裡閃現出來。

她目不轉睛地注視着他,“耶穌基督啊!”她嘆息着,萬分激動,“您對我真是太好了,陛下!這麼多年,您終於明白我想要的是什麼——我簡直快落淚……”

“留着您的淚水到更有用的時候吧。”古斯塔夫打斷了她的話,“不是塞蘭斯帝安·康拉德,是那位拜占庭來的主教。”

奈斯夫人眼中的光芒瞬時變了樣,她只瞧了一眼年輕的大主教正與之交談的那個人,便充滿怨恨地扭過頭瞪着國王。

“請您哪怕就這一次也爲我想想吧,——如果是您,會願意擁抱那樣的男人嗎?”

“您不一定要和他上牀的,這些侍奉上帝的人都把肉體看得一文不值。”古斯塔夫笑了笑,似乎對此感到極有趣,“靈魂,佛萊亞,您只要得到那個就夠了。”

奈斯夫人的目光從普塞洛斯主教如石板一樣灰白冰冷的眼睛轉向康拉德大主教輪廓清晰的側面,又重新落回普塞洛斯主教的身上。“不,”她咬着牙說,“請您另找人。我父親是最虔誠的東正教徒,我這樣做會下地獄的,一直到末日審判都沒希望。”

“開個價吧,夫人,您想要什麼呢?”

她猶豫了一會兒,掂量着這個問題,臉上露出極不情願的表情,彷彿他正要求她做出天堂或地獄的抉擇。

“您知道,陛下,我是在特別濃厚的東正教氛圍中長大的,我們家族中的所有人都既謹慎又謙恭,雖然我爲了傑拉巴克改了宗,但我從沒有……”

國王的回答直截了當:“好了,說吧。”

“斯特倫奈斯的尤斯特城堡。”夫人立刻清清楚楚地說,“它現在屬於斯諾里伯爵,不過我知道他正急着籌錢辦那位挪威新嫁娘的聘禮呢,一千四百金幣。”之後她馬上補充道,“如果您出面會更便宜些。”

她等着國王的答覆,但古斯塔夫一言不發。她不由得朝他瞅了瞅,又順着他的目光望下去。因爲康拉德大主教仍舊和普塞洛斯主教肩並肩地談着話,所以她很難說清他正全神貫注地凝視着的是哪個。過了一會兒,普塞洛斯結束了對話,帶着自己的隨從向狩獵場的出口走去,而國王的視線並沒有移動。

“一旦大教堂完工,那裡就會成爲這個國家最繁榮的港口。如果您現在不把它給我,到時候大主教向您提出領土要求您該怎麼推脫呢?”

古斯塔夫依然沉默不語。

“或者,”夫人以同樣隨意的口氣說,“您早有賜給他的念頭了?”

“怎麼,您還真以爲那座大教堂能建得起來嗎?”古斯塔夫對她輕輕一笑,“不過我沒什麼看法,您專心去做吧。——別擔心末日審判,佛萊亞,要知道的六百年前的基督徒們都在教堂裡交歡呢,據說這樣出生的孩子距離上帝最近。”

他望着夫人有些變色的臉,旋即朗朗地大笑起來,吐出的霧氣立刻像薄紗似的罩住他的表情,銳利的五官也不那麼令人生畏了。他鬆開繮繩,向着旗幟招展的狩獵場中心飛奔而去。秋陽毫無保留地傾瀉下來,他的金髮剎那間變成了一片躍動的白光,耀眼得令人不敢直視。秋風中他神采奕奕,光彩奪目,就連他疾馳過的空氣似乎都更加明亮炫目。

他這種對於男人女人都同樣致命的吸引力毫無疑問是繼承於他的先祖。伯格索娜王后,一位溫良親切的貴婦人,究竟被什麼樣的感情所主宰,竟然會頭腦發熱下嫁那個年紀足夠做她兒子的野心家。他們的婚禮以通宵達旦的盛大狂歡拉開序幕,終結於五年後的默維比戰役。從王后寢宮中搜出的信件據說於她的筆跡相差甚遠,但畢竟證實了國王對她的指控,她被悄悄地遣往修道院,一個月後就無聲無息地死去了。阿薩·喬伯索克,美豔機敏,費盡心機迷倒了國王,遺憾的是她沒能給他帶來子嗣。927年的秋會狩獵開始沒有多久,她和她的表哥一起被帶回王宮,傍晚時分就砍了頭,事後宣佈的罪名是“通姦和亂倫”。宮廷內外都相信,要不是生下了王子,而且阿布爾尼國王也老得沒有氣力再尋花問柳,奧德王后遲早也將難逃厄運。

奈斯夫人靜靜地立在山坡上,面對着卡爾·古斯塔夫策馬離去的方向。很早以前,當她還在那場她爲之背棄了二十年的名譽和信仰的不幸婚姻中苦苦掙扎時,就意識到,自己的未來必定繫於這個男人身上。現在她欣然接受國王的調情和賞賜,但始終不敢忘記歷史,並且她相信那些被他所寵愛的人都該時時念及歷史。夏宮頻繁的狩獵會便足夠顯示,古斯塔夫家族的血脈中,有某種本質在流傳,比金髮碧眼和撩人情慾的潔白肢體更加根深蒂固。

他們熱衷於捕獵,着迷於獵物在陽光下跳躍地奔跑時那溼漉漉而又充滿活力的身體。追逐令他們興奮不已,而最終只有將血淋淋的軀體掛滿騎乘,他們才能得到凱旋的滿足。

王室侍從官舉起了號角,騎士們拉住早就按耐不住的獵犬,以防它們沒等國王下令就竄向獵物,屠殺前的這種炫耀男性力量的剋制令許多貴婦人都動了情。號角沉悶地響起來,震動着空氣,隨即是一片尖喊和歡叫。——中斷了四年的王室秋會狩獵開始了。

倫瑟爾目送着獵手們一個接一個沒入樹林叢中,等到號角的餘音完全消失後他說:“你這樣做太愚蠢了。還記得你們第一次見面嗎?他甚至不需要幫手就能把你的脖子擰斷。”

“我認爲在私下裡他會更溫和些。”康拉德簡單地回答,“而且,我覺得,”他向後看,點了點隨身修士的數量,“我們這樣衝進林子裡,看起來更像是要去刺殺他。”

埃克和倫瑟爾同時轉過臉來嚴厲地瞧着他,康拉德忍不住又嘆了口氣。當他們倆聯合時,他從來沒有勝算。

“瞧瞧那些族徽吧,”他指給他們看,“相信我,就算他兇惡到決心謀殺我,也決不會愚蠢得在這種場合下手。”

“好句子,說得真壓韻,我希望你有機會把它保留到狩獵結束後再說一遍。”倫瑟爾明顯地開始失去耐性,“你恐怕沒聽說過這樣一條規矩:在狩獵會上,最穩妥的辦法就是自始至終立在原地,別試圖追捕任何獵物,因爲連上帝都不曉得,最後成爲獵物的會是誰。”

埃克皺起眉頭,張開了口但沒吭聲,說不準究竟哪樣更令他煩惱,倫瑟爾過分尖銳的言辭還是康拉德的固執。他不露痕跡地將坐騎挪了個位置,橫在大主教和獵場之間。

“那麼,”康拉德只得做出讓步,“你們到林子裡等我。”在雙重的責備的目光下,他笑了笑。

“就算我無力還擊,但總不至於連聲慘叫都發不出來吧?”

他坐在山坡潮溼的落葉上,幾百年的參天古木環繞在他的身邊,他擡起頭,聞到了果實的清香和小動物皮毛腐爛的味道,太陽光照不到他這裡,他處於絕對安全的陰暗中。他又低下頭,俯視整個狩獵場。

懺悔吧,我的兄弟們,爲曾經犯下的罪過懺悔吧。爲那些死去的人懺悔吧。

他緩緩地吐着氣,聽見四周有節奏相同的呼吸聲。這讓他感到欣慰,知道自己並沒有被拋棄。他再一次向天上望去,等待。風吹開了樹冠的枝葉,陽光在一瞬間射下來,正好照着他的臉頰。他合上眼,只感到流動的光線,其他什麼都沒有。

是的,冷暖或者疼痛,他已經什麼知覺都沒有了。

進入森林不到一哩,康拉德就聽見獵狗的吠叫,他明白圍場距離不遠,於是便把埃克和倫瑟爾留在靠近林間礫石小徑的空地上。他隨着那條路拐了個彎,森林在他眼前奇蹟般地一分爲二,展現出一片清亮、透明的湖。水底下是成羣的游魚,被陽光照耀得閃閃發亮。林子裡有些涼颼颼的,這裡卻很溫暖。康拉德在湖畔駐足,直曬得身體發熱,脖子後面滲出了汗。兩隻母鹿蹦跳着從他身邊跑過,驚醒了他。犬吠消失了,獵人的呼喚聲也聽不見了,他想了想,掉轉馬頭沿着溪流向上走。

溪流越來越窄,地面上藤枝交錯。最後康拉德勒住馬,他聞到了沼澤的霧氣,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確迷了路。他向四周望,想找到任何可能幫助他辨別方向的標誌。爬藤遮住了幾塊發白的、風吹日曬的石碑,上面有些東西吸引着他注意力。他跳下馬,伸手把雜草和藤枝撥向兩旁。石碑的上部已經破毀了,殘留下的奇怪的花紋和他在修道院裡的古書上讀到的非常相似。他彎下腰,用指尖把填滿凹縫的泥土一點點地挖出來,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一陣寒風擦過他的脖頸背後,某種尖銳的金屬物品撞擊在他臉邊的石碑上,剎那間他的眼角迸出一簇刺目的火花。他僵硬地立着,然後慢慢直身子,就看見了他正在尋找的人。

“您這樣貓着腰在林子裡鑽來鑽去,很容易被獵狗當成麋鹿咬爛的。”古斯塔夫穩穩地躍過幾塊長滿苔蘚的石頭,落在他面前,身邊沒有侍衛,馬拴在小溪對岸。

康拉德後退了一步,手心裡還在冒着冷汗,古斯塔夫的眼睛一眨不眨,打量着他,然後輕輕笑起來。

“您受到驚嚇了嗎?”他彎下腰拾起草叢裡的箭矢,整個背部毫無防備地暴露在康拉德的面前。“出了什麼事?——您今天帶來的隨從格外多呢。”

“不,”康拉德很快回答,“我只是……看得過於專注罷了。”

如果他的聲調裡流露出畏縮,古斯塔夫似乎也懶得深究。“這是龍尼文。瞧這兒,”他做了個手勢示意康拉德蹲下來,“‘他們爲了尋找黃金而遠行,在東方餵養鷹,最後死在南方的塞克蘭。’——哈,那兒還有——恭喜您,大主教,看來您發現了個巨人墓地。”

“這是不是該屬於王室的財產?”康拉德問,“可以允許我帶幾塊回去嗎?”

“您就要這些?”古斯塔夫不緊不慢地反問他,“您縮短了會議,被您的神父們嚴密保護着連夜趕來就是爲了和我討一塊石頭嗎?”

康拉德低頭瞧着那些他不認識的文字,心裡有點兒納悶,在這偏僻的森林角落裡,他們的這種偶遇究竟意味着什麼。

“嗨!”古斯塔夫喚了一聲,口氣很不耐煩,卻還在等待。

康拉德緩慢地滑坐到草地上,背靠着墓碑,這樣他就能看清古斯塔夫的表情。“兩週前,”他開始說,“我的三位兄弟失蹤了,直到主教會議開始的時候我們才找到他們的屍體。他們的死狀完全一樣。兇手撕裂了他們的喉嚨,爲了加速失血的速度還把他們倒掛起來,——我相信那時候他們還沒有完全斷氣。”

“他們被找到的時候是赤裸的。”康拉德最後加了一句,“這件事與您有關嗎,陛下?”

古斯塔夫垂着眼簾聽他說,神情既平靜又專注,只是在康拉德發問時才微微揚起眉毛。

“在我看來,毫無疑問,”他說,“這與您有關。”

康拉德細細品味着他話裡的含意,頓時無言以對。

隱在森林背後的太陽正越升越高,沼澤裡的溼氣變成了水霧,漸漸往這個方向飄過來,那些古老的石碑彷彿就要退回到神秘莫測的傳說中去。當薄霧完全籠罩住一切後,巨人們將敲着隆隆的戰鼓而來,重新要求他們失去的土地。

康拉德不由自主地在胸口劃了個十字,古斯塔夫看着他,笑了,探出手拍了拍他的臉頰。

“聽他們說您即使惡魔在前也敢直視,我還以爲您當真無所畏懼呢。”

他的手掌剛被繮繩和弓箭摩擦過,熱烘烘地貼在皮膚上就像情人的愛撫。自從在梅倫拉湖畔的那場爭論後,他們再也沒有如此接近過。他們彼此都心照不宣,謹慎地守住自己的界限,不願意再跨進對方的禁區裡去。

康拉德一動不動,等着古斯塔夫把手掌從他的面頰上移開。

“我害怕的是我不知道那是誰,想要什麼,又是如何辦到的。而我更害怕的是甚至連您也不知道。”他低低地對着那雙近在咫尺的藍眼睛說道,“他們在三個不同的地方同時被劫持,被殺害,又被運回原處,兇手本人卻消失得無影無蹤。必定有誰在庇護他們,某個位高權重的人,他擁有充足的人手和情報完成這種謀殺,他還有足夠龐大的莊園,藏匿屍體和兇手都不會令人起疑。在您的王都裡除了您之外還有這樣一個人,而您自己卻一無所知,這纔是令我害怕的。”

森林裡的霧氣越來越濃重,古斯塔夫擡起頭尋找其他的狩獵者。他聽見吆喝聲從林子深處傳來,某些活的東西希希簌簌飛快地跑過去,而他卻看不清那是什麼。他小心地站起來。

“回去吧,”他說,“再過一會兒我們可能就找不到離開沼澤的路了。”

那兩匹馬脖子上的繮繩鬆鬆地懸在樹幹上,它們悠閒地吃着草,偶爾揚起頭瞥一眼樹叢後面閃過的影子,誰是狩獵者誰是獵物,馬兒不太在意,倒是埃克神父比那些獵物還擔心被發現。

他遠遠地找了塊乾燥的枯樹幹坐下來。倫瑟爾更喜歡直接躺在濃密的草地上,只是把頭墊着埃克的大腿,以防弄髒了一頭美髮。

他們靠在一起,什麼話也不說。埃克謹慎地傾聽,耳朵裡只有秋蟲鳴叫的聲音。

“也許他是對的,”他靜悄悄地開口,“你覺得呢?”

倫瑟爾漫不經心地撥弄着埃克袖口被磨散的絲絲絨線,若有所思,並沒立刻回答。

“我很擔心,埃克,”片刻之後他說,“他和我們不一樣,從來就不一樣。他太堅決了。”

“所以他才能引導我們。”

“是的,是的,我明白。但我有時候會想,你知道,埃克,我在想,如果他連自己願意夠出賣,還有什麼是他不能拋棄的呢?”

埃克倒吸了一口冷氣,倫瑟爾看到這個,頓時覺得後悔起來。他繼續說着,但有意識地改變了語氣。

“等到這些事情過去了,大家都不那麼緊張的時候,我們和他談談吧。”

“我不想逼他。”埃克慢慢地說。

“他需要和人說說話,難道你看不出嗎?只是不敢向我們要求而已。他一向習慣了自己解決的,但這一次……我不相信那是他曾經預計到的。”

埃克垂下頭專注地凝視着他的夥伴,右手輕輕覆在倫瑟爾的額頭上,把一縷落下來的頭髮從他眼前拂開。“你原諒他了嗎?”他柔聲問道。

倫瑟爾的頭往旁邊一歪,避開了埃克的撫摸。

“那已經是無法挽回的了,原諒或者不原諒,什麼都太遲了。”

“你去和他談,”倫瑟爾又說,“我不行。看着他我就忍不住要生氣。”

他拋出這句像結論一樣的話,表明不想就相同的話題再多談什麼。他動了動身子,把腦袋藏到埃克寬大的袍袖下面。

“太陽真曬人。”過了一會兒他喃喃地抱怨。

“你坐起來吧,”埃克說,“我去給你拿點水來。”

“我不要那些狩獵會上的飲料!”他衝着埃克的背影嚷嚷,“就幾個杯子輪流用——我喝那東西會生病的。”埃克從遠遠的樹叢中朝他笑了笑,揚起的手臂在沒入晦暗的林子時閃着光,很快就不見了。

倫瑟爾重新躺下來,雙手墊在頭後面,仰望着從被秋風吹得顫抖不已的樹枝上簌簌下落的枯黃的葉子。天空偶爾顯露出來,高渺、清淡的藍色,明淨得令人暈眩。

原諒他嗎?

這個問題他不知問過自己多少次,每次的答案都不相同,現在他已經不再問了。

他們的關係就像一條沒有盡頭的直線,他選擇了埃克,埃克則選擇了康拉德。其實他們都以不同的方式和他緊緊相連,而其中最大的悲劇在於,他爲他們指出的,卻是永遠無法觸及的聖像。他們真能夠安然穿過這永恆的歷險嗎?倫瑟爾很懷疑。但他們都是被強烈的情緒矇蔽了雙眼的瞎子,那些他曾經譏諷康拉德的話反過來也同樣深深地刺傷了他自己。

倫瑟爾的注意力完全被這些思緒攪亂了,所以從樹葉搖曳的低吟裡他雖聽見了不自然的聲音,卻花了一點兒時間才意識到,有人就在離他很近的地方。

一股陌生的氣息飄過來,他睜開眼睛。

陽光從背後照着那個人,倫瑟爾看着他的時候被他身後枝葉間閃動的光線耀花了眼。那個人不再接近了,站在樹影子後面似乎正低聲朝倫瑟爾說着什麼。他快速地轉身,衣袍飄動起來,銀色十字架的光澤在陰影裡一閃而過,然後消失得無影無蹤。

倒十字架。

倫瑟爾坐直了,有一瞬間他完全聽不見自己的呼吸聲。

他艱難地站起來,伸出腳,往林子深處走去。光線緩緩黯淡下來,樹的影子越來越深,向地面延展開,終於和厚厚的腐爛植物連成一片。倫瑟爾摸索着向前走,他聽得見枯枝葉和風乾的漿果在腳下破裂,卻看不見自己的雙腳。他在一棵橡樹旁停住,頭向周圍轉動。那個人又在他的視線中出現了,蹲坐在一段木樁上,向他轉過身來。於是倫瑟爾隱約看見了那張奇怪的臉。光滑而僵硬的白色,額頂的髮際線向後退得異常深,臉上始終只有一隻眼睛處在光亮中。

他看到的是什麼?凡人還是地獄的幽靈?或者只是自己的幻覺?

倫瑟爾陡然向一旁歪去,肩膀壓在樹幹上支撐着全身的重量。他彎下腰,眼前一陣發黑,幾乎站不穩了。他在那兒斷斷續續地喘着氣。從那個人的雙脣間發出了一聲可怕的嘆息,但他仍舊蹲坐着,靜靜地望着他,像是昏暗的森林的一部分。

“是你嗎?”倫瑟爾顫抖地擡頭,聲音破碎得不成樣子。“回答我啊!”他苦苦哀求,向那凝固的黑色影子伸出雙手,

“回答我啊!奧蘭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