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揚風魅影(補全) (9) 唯美純愛

北歐的深秋,天氣變化令人難以預計,晨間的陽光還帶着一種美麗的溫暖感覺,平和而金黃,讓教堂周圍的樹林和墓碑拖出悠長的影子,夜幕低垂時卻氣溫陡降,飄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這樣無常的氣候是健康大敵,尤其對於受了重傷的人。但康拉德同時又暗暗欣慰,至少傷口腐爛的速度會有所減緩。

現在他已經知道埃克最初是在河的上游遭到攻擊,留了大量的血卻依然有餘力自衛。他向下遊跑去,非常奇怪地沒有發出任何呼求救。他們追上了他,再一次砍他。他們原本有機會要了他的命,但這時候,整個過程被突然打斷了。

究竟那是什麼,國王沒有在他的信件中說明白。兇手是翻過海灘上的古代城牆進入獵場,並沿着原路線離開,所以附近必定有大船接應,但是,國王在這個單詞下重重地劃了兩道線,但是,五十哩外的耶夫勒港裡聚焦的,大部分是來參加會議的教會船隊,他們一致拒絕國王衛隊上船,宣稱這是樞機大主教親自下達的命令。

這份報告就擺在樞機大主教的案上,語言含糊不清,提出的質疑卻非常尖銳。相同的疑惑也如陰雲似的壓在康拉德的心頭,他知道也許只有一個人能夠給他答案,但倫瑟爾把自己和埃克關在一起,當康拉德用力敲着門喊他的名字時,他就這麼回答他:“等等,法座,等他死了以後吧。”

康拉德決定遣人去見他,並不得不用了些樞機大主教召見下屬執事時慣常會用到的生硬詞句。等待迴音的過程對於他來說漫長得像沒有盡頭,那時候已經接近黎明,從烏普薩蘭郊外的沼澤上刮來的雨絲撒滿了門外的石板走廊。他在屋子裡來回走動,最後面對着聖母像跪了下來,更多是因爲疲倦而非真正想懺悔什麼。一陣冷風吹在他的背上,有雨水的氣息從門那兒飄近。他轉過臉,就看見倫瑟爾手裡舉着燈,立在灑滿地面的顫動的光亮中。他還穿着在的冰涼的溪水裡緊抱住埃克時穿的那件毛氈袍子,密密的褶皺裡結着暗紅色的血塊,發出一股腥臭的味道。他頭髮鬆散着,臉色煞白,直直地朝康拉德望過來。剎那間康拉德以爲他要告訴他那個最壞的消息。

“請別這樣,”康拉德小聲說,“看在上帝的份上……”

“他還沒死呢!”倫瑟爾冷冷地回了一句,“還沒死,只是近乎死。”他把燈放到桌面上,讓白色的光照着康拉德的臉,“這次,你的上帝辦事不太利索。”

他的語氣中有令人窒息的惡意,康拉德能感到一種黑暗的、在仇恨邊緣的東西。他仔細看了看倫瑟爾,他看到他的臉,一張可怕的沮喪的臉,還看見他鬆鬆垮垮向地面垂着的肩膀,於是想起了現在正躺在牀上毫無知覺的、瀕死的埃克。他知道是什麼在折磨着倫瑟爾,他以爲他知道。

“請你認認真真地和我說話好嗎?”他儘量溫和地說,拿起自己的外袍往倫瑟爾的身上披,他感覺到了他的腰冰冷、僵硬,像鐵鑄的一樣,“你看見襲擊他的人了嗎?他們從哪個方向逃走?穿的是什麼樣的衣服?你能夠認出他們來嗎?國王已經派出衛隊了,我們本該能抓住他們的,但我們卻浪費了太多的時間。”

“我需要你,倫瑟爾,”他最後請求道,“我需要你和吉恩伯爵一起去,只有你見過他們,只有你能指認他們。我會照顧埃克的,我的醫術比你好,這你清楚。求你了,理智些好不好?讓我們把這件事徹底了結吧。”

倫瑟爾搖搖頭,咬着嘴脣。“你知道嗎,”他用一種罕見的緩慢而低沉的語調說話,彷彿在出聲地思考,“塞蘭斯帝安,過去我以爲你是個冷酷無情的傢伙,不會比天使更有人性;後來又覺得你是個傻子,是狂熱的信徒。我看到他們被你的才華,你的熱情,還有你這雙孩子似的眼睛給迷住的時候,我很自豪,因爲我是惟一看清你的人。但是,”現在他把視線移過來了,康拉德被他看得全身收縮,屏住了呼吸,他抓住從倫瑟爾肩膀上滑下的袍子就像抱着塊盾牌。倫瑟爾似乎並未注意到這些,還是那麼一副深思熟慮的神情,“但是我從來沒有想過,”他平靜地繼續,“你居然是個騙子。你清楚他們是誰,你清楚他們爲誰而來。你也清楚在我們之中,只有你是真正該死的那一個,只有你,其他人都是無辜的。但是上帝和你沾親帶故,所以他從來不懲罰你,所以每次,每次他都挑出別人來頂替你去死。

“你想要說話嗎?那我們就來說說奧蘭多吧!”

“夠了!”康拉德突然衝動地嚷了起來,“關於這個我們已經爭論得夠多了!”

“還不夠到真相。”倫瑟爾冷漠地、固執地回答。

“真相是他犯了錯誤。”

“那錯誤,我比你更清楚,那就是他竟然選擇愛你!而你沒有眷顧他。你只想着你的聖父,你只要你的聖父,其他你什麼都不關心。”

“從來……”康拉德輕聲說,“從來就不是這樣的。我愛奧蘭多!我一度爲了他迷失了自己!但是他背叛了我們……”

倫瑟爾猛地跳起來,一把抓過風燈朝康拉德擲去。玻璃砸碎在聖母像的腳下,火星全濺了出來,燙着了康拉德的手背。“你說謊!”他尖叫道,“背叛的人是你!他信任你勝過其他任何人,他用他的生命信任你,而你卻欺騙他,你竟然欺騙他!”康拉德踉蹌地退到角落裡,感到萬分驚懼,一方面因爲目睹了倫瑟爾前所未有的激狂的狀態,而更多的卻是因爲他終於明白了這種激狂並非出自神智失常,而是某種徹底的醒悟。“你知道猶大爲什麼上吊嗎?你知道他犯了什麼罪嗎?背叛,塞蘭斯帝安,背叛,”他吼道,“就像你一樣!”

康拉德擡起手按住太陽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虛弱地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哦,你不知道?我倒認爲你該最清楚纔是。”倫瑟爾向他逼近過來,冷冷地笑着,“偉大的聖·塞蘭斯帝安,上帝選中的人。他們對着你唱聖歌的時候你手裡拿着什麼?奧蘭多的地圖嗎?還是你寫給他的情書?”

他的噩夢又回來了。在失去奧蘭多的很長一段時間裡這種幻覺反覆地出現在他眼前,教堂又高又堅固的牆壁化作一縷輕煙向空中飄去,消失了,那些鏤金勾彩的聖像也都消失了。他立在一片廢墟上,一支披着黑紗的隊伍悄無聲息地走來,從他面前經過。每個人都對着他轉過臉,嘴脣翕動,而他卻什麼都聽不見。他只是專注地望着他們簇擁的那具棺材。過去,棺材裡總是躺着奧蘭多,焦黑變形的軀體,臉龐卻非常新鮮,紅潤,比頭枕着的綢緞襯子更加富有光澤。現在,他再一次往那裡面看去,他看見了自己的臉。

“你……你不去照顧埃克嗎?”康拉德問道,一會兒是對着奧蘭多沉睡般輕闔的雙眼,一會兒是對着自己的睜得大大的、一眨不眨的眼睛,而最後,當幻象完全消失時,他發現他全神貫注凝視的光芒是倫瑟爾擺在桌上的那盞風燈,“他現在需要你。”

倫瑟爾沒有動,他瞧着他,像從來不認識他一樣。

“好吧,”康拉德說,“好吧,我走。”

他迅速離開了,惟一來得及抓在手裡的東西就是一件薄薄的羊毛斗篷。走廊上,庭院裡,一直到他吃力地拔下門閂拉開教堂大門,倫瑟爾的身影再沒有出現過。他就這麼走出了自己的聖殿,走上一條泥濘的路,蹣跚地前進。他的四周全是夾着冰冷雨水的寒風,迎面撲來,像是在質問他。他仰起頭,高聲回答。但是風掩蓋了他的聲音,連他自己都聽不見。

他的叫聲變成了嘶喊,流出的熱淚覆蓋在臉頰上,一會兒就結成了霜。

他在那些似曾相識的巷子裡轉來轉去,到處都是陰暗的。他找到了幾條車轍的痕跡,它們通向一條更寬的石板路,路兩旁豎着整齊的火柱,有些已經熄滅,有些還在微弱地燃着火。他沿着它們慢慢地走着,幾級不太陡的石階,一段圓拱門橫跨他的頭頂。現在他站在王宮前空曠無人的露天市場上,晨光熹微間,隱約可見高高聳立的塔樓與碟雉,它們閃着微光,像是浮在黑沉沉的海面上。

康拉德呆呆地仰起頭,遠處,他視線的正前方,宮殿塔樓的頂端,烏普薩蘭的守護天使馬歇爾手舉利劍,直刺夜空。他的巨膀凌空展開,堅定有力,彷彿隨時將帶着這個城市飛向天國。

在他雙翼庇護下的人們,是否就真的能在睡夢中得到平靜和安慰?

王宮每條過道上都鋪着燈心草編織成的厚墊子,瀰漫着一股混合了美食、脂粉香氣、和汗臭的奇特味道。昨夜,那掛滿了色彩鮮豔的刺繡織毯的大廳裡還在舉行火柱舞會,現在卻是寂然無聲。騎士和貴婦人們都心滿意足地上了馬車,回到各自的城堡裡;僕人們睡在溫暖的爐灰中,舔着粘滿油漬的手指;就連守衛也有些倦怠了,他們注視着康拉德,看清了他的臉,便走開了。

議事廳的大壁爐裡燃着火,康拉德緊靠着爐臺站着,等了一會兒,就聽見通向國王臥室的那扇門發出響聲,門前厚重的帷幔被撩了起來。

他以前從沒有見過這樣的古斯塔夫,剛從沉睡中驚醒,隨隨便便地裹着條毛緞披巾,眼底還殘留着夢幻般迷惑的神情,金髮捲曲凌亂,披在白色睡袍散開的領口上,每走一步,飄逸的衣袍下襬就輕拂過裸露出來的腳面。

“出了什麼事?”他問道,使勁眨着眼,似乎還不能完全適應房間了的光線,“你在這種天氣來!又有人遭到襲擊了嗎?”

“不,我是來見您的。”康拉德說,“您給我的報告,有些地方,我不能明白。”

古斯塔夫瞧了一眼康拉德空空的兩隻手,“我肯定太縱容您了,才讓您養成了這種無法無天的脾氣。我該把您趕到街上去,凍死。”他厭煩地打起呵欠,低聲咒罵了兩句,“不管您想幹什麼,先脫下鞋子,您弄髒了我新換的地毯了。”

他走過來把爐火撥得更旺,這時候康拉德才冷得發起抖來。他的手指完全僵硬了,甚至抓不住斗篷的繫繩。古斯塔夫就着火光觀察了他片刻,嘆了口氣,伸手過來幫助他。

他們站得非常近,近得康拉德能清楚地數出那幾乎觸着他臉頰的金色睫毛,他立刻就把臉轉開了。當古斯塔夫把他溼透的外衣掛在爐架上烘乾,並問他早餐吃不吃得下蔥香牛肉時,他已經盯着長桌盡頭擺在高臺上的那張既黑又重的雕花大椅看了很長時間。

椅子刻滿了古樸的螺旋花紋,扶手周圍的青銅飾物被磨得發亮,而鋪在座位上的深紅色錦緞卻是嶄新的,映襯着用金銀線繡出的兩個精美字母:CG。

康拉德突然發現自己陷入了一場色情的遐想,白皙修長的少年伏在王位上,赤身裸體,一頭璀璨的金髮在瑟瑟發抖。少年側過臉來,清澈明亮的藍眼睛溼漉漉的,他甚至可以清晰地聽見他發出的哀求的呻吟聲。這種畫面栩栩如生的程度大大出乎康拉德的意料,他倒抽了一口氣,卻無法移開目光。

猛然,他的面頰重重地捱了一巴掌,力度之大令他撞上了大理石爐架。

“您在看什麼?”他聽見古斯塔夫幹而冷的聲音,“您覺得這樣很有趣是嗎?”

康拉德擡起頭,他想着該怎樣彌補,他想着離開這裡他就再也找不到躲避寒冷的地方。他不能回到他的教堂去,他不能在那裡看着埃剋死去,倫瑟爾會要了他的命,而他根本無力還手。

他也許說了些道歉的話,或者是哀求的話。他聽不見。某種奇異的紅光在他的眼角閃動,迅速籠罩穹頂。他用力睜大眼睛,看見在古斯塔夫注視着他的臉龐後面,梁木的金屬花紋若隱若現地發着光,像即將熄滅的爐子裡爆出的火星。而這一切很快便失去了原本的形狀和光澤,一片昏沉沉的濃霧在四周降下,無聲無息地掩蓋了他的意識。

他失去了方向感,喘不過氣來。他聽見戰鼓般的巨響在他的胸膛裡撞擊,一下,一下,又一下,震耳欲聾,響徹全身。他害怕極了,就向着那片濃霧中伸出雙手,有人握住了它們。他的嘴脣被撬開,一股溫潤的液體滑入他的喉嚨。眼前的幻象消失了,他意識到那是什麼。

“不……”康拉德竭力避開古斯塔夫遞過來的東西,然而他的肢體沉沉地懸着,無論他怎樣扭動腦袋,臉依然貼在古斯塔夫的臂彎裡,“我不能喝……我發過誓的……”

他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角落裡發出的,相比之下古斯塔夫的勸慰反倒顯得更清晰。“喝下去,”他柔聲說,“你在發抖。”

他托起他的頭,讓他的嘴脣更貼近杯口。酒味香醇宜人,每一口都撫慰着康拉德痙攣的內臟,他的身體漸漸暖和起來,他睜開了眼。他還是覺得呼吸困難,但眼裡的雲翳已經消失了。他倒在壁爐前的草墊子上,蓋着國王的披巾。古斯塔夫就跪在他身旁,支起一邊膝蓋讓他靠着。

“你快病了。”他仔細察看他的臉色之後,下結論說,“天一亮我就送你回教堂去,或者讓你的神父來接你?”

康拉德搖了搖頭,閉上眼。現在他呼吸順暢多了,氣力也恢復了一些。他舉起胳膊往古斯塔夫的脖子上摟去,把他拉過來。

“要我,”他說,嘴脣緊挨着古斯塔夫的喉嚨,“求你要我吧……就現在……”

他的手往下滑,觸到了古斯塔夫緊挺有力的下身,一聲沉重的喘息從埋在他頭髮中的古斯塔夫的雙脣間吐出來。康拉德看得出他在同越來越高昂的興奮作鬥爭,想要不被誘惑,於是他低低地笑了。

“您的身體,真是奇妙啊!艾力克親王的確把您教育得非常出色呢。”

古斯塔夫鬆開了手,把他重重地扔在地上,他俯身望着他,剎那間幾乎要再次狠狠地抽打他。然而他控制住了自己,以一個決斷的姿勢抽身離開。

“我的僕人們還在外面等着,您要我現在召他們進來嗎?”他相當平靜地說。

“您從來沒有試過這樣的我,是不是?”康拉德慢慢站起來,朝古斯塔夫走近了一步。“您爲什麼要後退?您爲什麼不看着我?”他微微一笑,“我以前想不通,爲什麼您會喜歡這樣,正常人誰會做這種事?不過和您叔叔談過後我就理解了,您從女性那兒得不到滿足那是因爲,”她用手指撫摸着自己的嘴脣,再次啞然失笑,“因爲您最初的滿足就是被男人抱在懷裡,被折磨,興奮不已,然後爲了這種興奮而求人折磨。您自己也知道您不正常對不對?所以您才找來那麼多漂亮男孩,所以您想把我也變成和您一樣。現在,”他把披巾撥開了,露出光潔潤澤的胸膛,“我是您的成果,您不來享用嗎?”

古斯塔夫手按着門閂,指尖冰涼,冒着冷汗,額頭也溼漉漉的。他只要輕釦一下門板,衛兵就會爲他拉開大門。

“住口吧,大主教。”他聲音嘶啞,“別惹怒我,我發誓我會毀了您的。”

“您怎麼捨得呢?我會對您做您曾對您叔叔做過的每一件事,他都告訴我了,我會取悅您的,就像您在這張王位上取悅過他那樣……”

這句話他並沒有說完,因爲古斯塔夫突然猛撲了過來,揪着他的頭髮將他狠狠地砸向桌面。康拉德幾乎要高聲尖叫起來,他的下身被古斯塔夫抓在手心裡,像張廢紙似的任他搓捏。

“你就這麼渴望被作踐嗎?這有什麼難的呢?你只要脫光了站到門口去,那些男人們就會一個接一個地爬到你的身上來。或者,”他的指甲尖就掐在康拉德柔嫩的根部上,“讓我完全斷絕你的煩惱怎麼樣?讓我給你和天使一模一樣的身體怎麼樣?”

康拉德喘着氣,疼得渾身抽搐卻一動也不敢動。就這樣吧,如果他真的勇敢到足以忍受那種痛苦,——如果切除了那塊肉體他就能再一次變得純潔而平靜。但肉體並不是罪的起源,在古斯塔夫侮辱他很早之前他就是污穢的。

他轉向古斯塔夫,那張怒欲交加的臉扭曲了,模糊了,淚眼迷離中他只看見一片斑斕的金光。他向那光芒探出兩雙手,“你爲什麼不要我?”他渾身顫抖地發問,“現在只有你能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