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纔還是陽光明媚的好天氣,忽然就飛來一片雲彩,不大不小剛好遮在鳳鳴書院的上空,這是烏雲,又叫陰霾,便如書院列師和學子們此刻的心情一樣
衛鞅不知何時走到了後面的座位上,與慎道並肩而坐,兩人彼此對望一眼,心中有濃烈的被坑爹情緒,太過份了,那個小子居然這樣出題,不懂啊,沒人能搞明白!
“通過這一輪考覈的,纔有資格領取書院的試卷參加正式考試。現在拿起你們桌上的筆,將答案寫在綾紙上,告訴我看到這個圓後,你們想到了什麼,心裡是如何想得,就如何回答。這是最簡單的題目,不要告訴我你們會被它難住!”
學子們相顧愕然。這算是什麼題目?還不如考些詩書春秋呢,就算要考驗急才,讓大家現場成賦、吟創新詩也成啊,至少還有個下手之處,現在你就畫了一個圓,卻讓人如何下手?
老顏儉拿胳膊碰了碰孟珂:“小孟,你看到這個圓會想到什麼?”
“嗯,怕是君子絜矩的道理罷若有學子能夠想破這層道理,倒是個可教之才。顏老夫子還是不要叫我小孟,直呼珂名便是”
顏淵在孔門七十二賢中地位第一,甚至就連孔子都自嘆不如顏回的‘生而知之’,所以孟珂對顏家是極爲尊敬的,就是聽顏儉叫自己‘小孟’有些彆扭,這就是被白棟給帶壞了!
“小孟,小孟!我老人家就是喜歡這樣叫。感覺很是開心啊?”
白了這老頭兒一眼。孟珂感覺很是無奈;算了。人老如頑童,由他老人家喜歡吧。
看到這個題目後木西京也是微微一愣,不覺望向趙姬的側臉,發現這位大美人兒也在皺眉苦思,似乎一時委決不下,果然連這位才女也感覺到難度了?以白棟的習性,這絕對不會是一道正常的題目,既然如此。自己就該不走尋常路,或許纔是解題的正確思路?
木西京雙眼一亮,開始迅速下筆。
“這道題真是太簡單了秦國圓餅、豆沙餅、肉餅、還有老秦的圓錢,這些不都是答案麼?”甘升卻是鬆了口氣,要是白棟考什麼詩書辭賦,他非得抓瞎不可,但要是這樣的題目,哥哥能給你一百個不帶重樣兒的答案。
像甘升這樣的學子也有一些,多半都是些年齡較小、學識淺薄者,其中就有不少是白家蒙學館的出身;反倒是那些小有文名的士子們一個個咬着筆頭子苦思冥想。趙姬也在其中,不過她似乎很快就想通了。擡頭望着白棟輕輕一笑,開始動筆。
苦酒一直都在看着趙姬,草兒迅速寫好了答案,壓低了聲音對她道:“姐姐嫂子,你怎麼還不做題啊?其實好簡單的”結果被巡場的老軍狠狠瞪了一眼,考場上不許交頭接耳打小抄,違者就算作弊,是要被老軍扔出去的;幸虧她是白家的大小姐,這才改爲首先警告,可她若是還不知自覺,肯定是要被趕出考場。
雖然對白棟的古怪考題很是不滿,卻沒人敢違反考場紀律,那些老軍太兇了,作死的就一定會死。
半個時辰很快過去,三百多份答案全數被老軍們收繳上來,堆放在白棟面前;白棟拿起一張,看一眼就放在左手邊,又拿起一張,卻是放在了右手處,如此快速將答案分成兩堆,每份答案都是一眼過,絕對不會看第二眼。
“閱看答案如此之快,莫非不是此刻決定學子去留?那又要分成兩堆做什麼?”
莫說是衆位學子,各位書院列師也是看得莫名其妙,卻見白棟咳嗽了一聲,從左手邊拿起一份答案,笑道:“看到圓,我就想起了秦國圓餅、豆沙餅、肉餅、秦國圓錢甘升啊,你怎麼就想到這些吃的東西呢?總算還能想到秦國圓錢,不容易啊,算是符合你甘家世子的身份。”
聽到白棟的話,衆列師和學子無不大笑。可惜了上大夫甘龍啊,一生治學經國,雖說不是一等一的學宗,也是學養極深的老秦第一人,怎麼就生出這樣一個吃貨來?把考場當成什麼了,櫟陽關市的飯家麼?可笑至極。看來白院長還是很公平的,雖然與甘家交好,還是當衆讀出了甘升的答案,顯然是拿定了主意要淘汰他。
甘升憤憤地望着白棟,要不是那幾個老軍實在兇悍,他早就衝過來找白棟討說法了,你就算要淘汰哥哥,也給我留些面子好不好,有你這樣埋汰人的麼?
“這一份答案就更有意思了,有人說他想到了圓距、山龜殼、太陽、月亮、居然還有美女渾圓的臀部木京,你就是那個在城門取木,賺取了左庶長百金的人罷?倒是很有些想法。”
木西京站起身來:“正是木京。”
“坐下吧。聽說你是我白家蒙學館的學子?這一手隸書倒是可圈可點,我推行新文字的時間還短,你就有了如此水準,應該是刻意練習過吧?”
“木京來自極西之地,在老秦無親無故,更無立身本領,若非白家予我衣食和求學的機會,木京還不知身在何處。院長對我有大恩,所以我纔會特別關注院長,這隸書正是刻意練習過,也是因爲木京對院長有感恩欽佩之心。”
木西京心中一緊,連忙躬身迴應;幾位書院列師聽得微微點頭,此子能知恩求報,可教也只可惜他來自遠方,雖然在白家蒙學館讀了幾天書,卻是所得有限,否則就不會給出這般不經的答案了。
“呵呵,我就是隨口一問,緊張什麼?坐下吧”
“諾。”木西京應聲落坐。心中微微有些不安。我緊張了麼?真是個笨蛋。在白棟這種人面前如何能流露出緊張之色?以後定要小心!
“這一份答案洋洋灑灑,寫了上百字,是秦國趙亢所爲?本左更聽過你的名子,頻陽縣那個擅長辭章歌賦的士子就是你罷?”
白棟示意木西京坐下後,從右手邊又拿起了一份答案:“所謂圓者,乃方圓之圓也孟夫子曾曰‘離婁之明,公輸子之巧,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是以圓者需應方,此之謂‘君子絜矩’也;墨子又說,以絲線入缸,綱色青者,則絲線亦青,缸色赤者,則絲線亦赤,其色非絲線原有也,人便如絲線。其變亦如絲線,此謂‘立身成敗。在於所染也’。若求入缸而不染,則當以君子絜矩正之,所以白子所畫之圓,其實非圓,乃爲‘誠意、正心、格物、致知也’,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好文章,好文章啊!哪位是趙亢,請站起來。”
“好,總算是找到一位好學生了!小孟,老夫看你都快樂開花了,是不是從心裡喜歡這個趙亢啊?”
老顏儉聽得連連點頭,孟珂那段話其實是從《大學》中化來,這樣立身的學問是百家都不會反對的,儒家要正意正心,法家也是一樣,儒家要格物、致知,墨家和公輸家做得卻比儒家更好。所以可以解讀白棟畫得並非是普通的圓,而是做人的規矩、守條!這個趙亢是老秦的寒門士子,卻能有如此見識,那是必然通經達史的人才了,若是孔夫子還在,一定也會喜歡這樣的好學生。
“趙亢見過院長”
一名二十多歲的儒雅士子站起身來,微微挺胸、面帶微笑,顯然對自己很有信心。也難怪他會如此,前面甘升和木京的答案根本上不得檯面,沒看到坐在後面的幾位列師都在搖頭麼?可是他的答案一出,就連顏老夫子和孟夫子都連連點頭、面帶喜色;可見他的文章精妙、應題準確,估計早已被先生們看中了。
想到這裡,趙亢有些得意地望了趙姬一眼,卻見趙姬也正在看他,一雙美目連連轉動,眉宇間都是喜色‘她果然被我的文章傾倒了!正該如此,既然是才女,喜歡的當然是我這種才子,莫非還是甘升那種蠢肥如豬的人不成?’
“趙亢,我來問你,難道這個圓就沒有讓你想到別的東西麼?就像甘升想到的肉餅、木京想到的山龜殼?看到這個圓,你第一個念頭就是‘君子絜矩’的道理不成?”
“學生知道院長在考我。學生以爲,求學之本,首在立言、立言之本,首在立身,不明白‘君子絜矩’的道理,又如何能夠立身呢?對了,這樣的道理百家都不會反對,也不算學派之見”
趙亢得意地一笑,輕輕抱拳道:“至於肉餅龜殼、太陽月亮,這是連小孩子都會想到的東西,又有什麼稀奇?又怎麼能比得上白子輕輕畫出一個圓便點破‘君子絜矩’的道理?”
“原來你是如此想的”
白棟微微皺眉:“本院長只是奇怪,你能將君子絜矩的道理解釋清楚,可爲什麼連小孩子都能想到的道理,你卻想不到、或者想到了卻不肯用做答案呢?”
“我院長此是何意啊?”
是啊,這小子究竟是什麼意思?趙亢化讀《大學》,對‘君子絜矩’的道理感悟極深,此必爲正身立言的大才,可這小子卻抓住肉餅和烏龜殼不放,究竟想要做什麼?
老顏儉還只是微微皺眉,孟珂卻有些坐不住了,想欲起身,卻被老顏儉一把拽住:“你想做什麼,難道忘記了我們對這小子的承諾?”
其實老顏儉更想蹦到白棟面前,然後抓起他的脖子狂喊你小子想要如何!這樣的學子還不能讓你滿意麼?人家都說出了‘君子絜矩’的道理,你卻爲啥要抓住肉餅和烏龜殼不放?我老人家告訴你,對待這樣的人才,就該立即招入書院、重點培養!你要是不肯教,我老人家來教,我老人家的兒子孫子來教。孟珂來教!
不過身爲顏氏家主和現場最爲年長德尊的夫子。老顏儉必須要保持應有的風度。所謂君子絜矩。無以規矩不成方圓,現在白棟是副院長,他沒有當着學子們反對白棟的道理。
“你不知道我是何意?好坐下吧”
見白棟微微搖頭,趙亢只覺莫名其妙,不過他是有規矩成方圓的君子,師長不說,那就不得多問;只是落座時還是不曾忘記看一眼趙姬,發現她仍在對自己微笑。雖不是幸災樂禍,卻也不像是在安慰自己。這個女人十分古怪,畢竟是女閭中的人物,還是不要去看他了,我可是個君子
“這份答案就更有意思了,答題者名爲嫪就,是位秦國士子,請你站起來,說出你的答案如何?”
白棟這次拿起的答案還是位於右手邊,一名士子有些不安地站起身來道:“我就是嫪就。我的答案是,這個圓是天。因爲天圓地方。記載於《尚書堯典》之中,河圖洛書也多有佐證。學生以爲,院長乃天下奇才,這塊原木板雖有邊界,可院長胸中卻是無邊無涯,哪怕是輕輕劃出這一個不怎麼起眼的圓,定也有天地道理融於其中,所以這個圓讓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天!”
“你很會說話,若是去做官,一定是大有前程”
白棟輕笑道:“不過這些都是你想到的麼?人能夠真正‘想到’的東西,必然是與自身經歷有關,便是夢中所見,也無不是自身經歷、遭遇的結果。可你給出的答案,卻完全是前人所說,甚至是直接摘取書經上的記載,這樣也算是答題?我來問你,你可曾飛身天上,去證明大地是方形的?又有沒有飛去天外天,觀察天是圓形的?如果沒有,這就不是你自身的經歷,爲何你卻首先想到我畫的圓是天?前人之言可未必就都是正確的,盡信書還不如無書;你完全不加證明,就當成是天地至理,雖是博聞強記,卻無半分屬於自己的見解,這樣不就是個書呆子?不過你也不算呆,還會藉機恭維我這個院長,其實是個聰明人,看在這一點上,我再給你個機會,要不要重新做出答案?機會可是隻有一次啊”
這算是什麼意思?老顏儉已經開始憤慨了。白棟駁斥這名士子雖有些牽強,但也還說得過去,畢竟天圓地方只是個傳說,沒有人能夠證明其實,既然不能證明,這位學子說什麼見到圓就想到天,未免就有些偷懶了,這種人確實不是做學問的種子。可白棟卻因爲他會恭維、會說話,就肯再給他一次機會?天下哪裡有這樣的道理!這對其它學子公平麼?而且一個善於諂媚奉承的小人,又憑什麼得到這樣的機會?
其實讓老顏儉最生氣的還不是這個學子如何如何,而是白棟對待這種人的態度,難道鳳鳴書院是教育諂媚小人的地方麼?
“我給了你這個機會,就一定會被人反對,因爲這對其他學子非常不公平,而且你並非君子,恰恰是個不以規矩成方圓的諂媚之人,所以一定會有人問我,鳳鳴書院可以容納你這樣的諂媚之徒麼?”
白棟笑嘻嘻地望了滿臉怒色的老顏儉,這位老夫子剛欲起身喝止,聽了這話後便不着急起身了,估計是在等待他的解釋。
“大家是不是感覺很不公平?我就是要借這個機會告訴你們,這個天下原本就沒有什麼是公平的,如果有人想要在鳳鳴學院得到公平,那麼你可以離開了,因爲你不適合這裡。書院需要的是可以在一切不公平的環境裡脫穎而出的人才,並非是只懂得君子絜矩之道的書呆子!還有,善於諂媚之人也是人才,只看能不能遇到善於用人的明主而已既然是人才,我爲何不給機會呢?所以大家日後要恭維我這個院長,那就儘管放馬過來,不過若是恭維的不夠巧妙,口才不夠高明,可莫要怪我翻臉!”
這段話聽得趙姬眼中異彩連連,死死盯住了臺上的這個男人;他果然是與衆不同,自己沒有看錯人,這次是來對了。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啊!這小子究竟是我老人家活了快九十歲,還是他活了九十歲?簡直都要成精了!可是這樣的道理,現在合適告訴這些學子麼?他們現在需要的是讀書上進,募聖人道、行君子規,這些處事防身的手段,應該是心性成熟後才慢慢領會,怎能現在就當成擇人的標準?臭小子,你是要氣死我老人家麼?
老顏儉氣得渾身發抖,這次終於輪到孟珂來勸阻他了;衛鞅和慎道卻很想大力喝彩鼓掌,這纔是正經的育才之道啊,否則若是書院教出了一羣君子書呆子,出了書院還不得被人活活坑死?這年頭兒禮崩樂壞,可不是周公制禮的那個天下了
“多謝院長,剛纔是學生思慮不周,如今仔細回想,方纔的答案確爲不妥,我改!嗯,見到這個圓,其實我首先想到的也是大肉餅!”
“不錯不錯,像你這樣的聰明人正是書院需要的。”
白棟滿意地連連點頭,將嫪就的答案從右邊移到了左邊,然後拍拍右手邊的答案道:“第一輪考覈的結果已出。右面這些答案不合格,做出答案的學子全部都要淘汰!左庶長,你是招生司領,就麻煩你來宣佈名單吧”
“慢!請教白子,我答出了君子絜矩的道理,深合方圓之道,爲何反要被淘汰,難道這樣的道理還不如大肉餅麼?”
“就知道你會不服,我就告訴你爲何會被淘汰。趙亢,你的學見太深!或許你讀書不少、更有無數心得,可惜你卻讀成了一個呆子。我出這道題目,本意就在於考察學子們不受任何學見、文派影響的想象力。比如甘升想出了肉餅麪餅秦國圓錢,似乎十分簡單可笑,可如此簡單可笑的答案你爲什麼就想不出呢?還是你不屑去想?這是因爲你太囿於學見,像你這種人,學識越高,就越是無法接受新知識,因爲你已經困住了自己的思維、同時也拋棄了自己最直接的觀感。以你的學識,日後當成名士,卻並非鳳鳴書院需要的學生,能明白麼?”
望着一臉憤慨的趙亢,白棟微微嘆道:“記住一句話,‘人一生要破無數困阻,可最大的阻難卻不在外界,恰恰在你這種飽學之士的心中’,這種阻礙叫做‘知見障’,若能突破,你可得大進!”
趙亢微微一呆:“知見障?”
幾位書院列師互望一眼,都是微微皺眉,低下頭陷入沉思之中;佛家此時還沒傳入華夏呢,白棟在這個時候拋出‘知見障’是非常具有欺騙性的,讓他們想要反駁,卻又覺其中似有極大的道理一般,越發感到白棟高深莫測
ps:二合一,明天努力一把,三更!(……)
ps:感謝‘島津’‘猴子請來的救兵’’a5s5’兄弟的慷慨打賞:)
感謝‘15087182178’‘天道之一’‘激mh’‘燕子白’‘紙做的劍’‘棒頭’‘烏龍鐵觀音’‘飛翔的天空’兄弟的月票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