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小溪,從秀貞的養雞場流過,然後向西,繞過楊花鎮,蜿蜒流入楊花河。在楊花鎮的人們紛紛向竇中流交錢辦證淘金子的時候,秀貞僱了挖掘機和推土機,開了很大的一個塘,把小溪水引進塘裡。就在秀貞把小溪水灌滿了水塘的時候,沙二嘎死了,是喝了農藥,還沒有送到醫院,就死到半道兒上了。
那天,馬拴柱午休後,把二嘎子推到門口曬太陽,自己拿了一瓶滅草劑打開倒一些進噴霧器的水箱裡,兌了水去地裡除草,藥瓶擰上蓋子,就放在窗臺上。拴柱去地裡不久,二嘎子就搖了輪椅過去,拿了那瓶農藥喝了。秀貞發現時,也不知有多久了,只見他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抽搐,秀貞趕緊叫人,給二嘎灌了屎湯子,已經灌不進去了,拴柱子被從地裡叫回來,開了手扶拖拉機,往鎮裡的醫院送,剛過楊花橋,沙二嘎就沒氣兒了,到醫院已經涼了。
秀貞再沒有去拴柱住的西屋,她躺在她孩子沙金的父親二嘎子殘廢以後睡的那張護理牀上,過往的一切都像是一場夢,又好像現在正是夢中,美麗與醜陋,富裕與貧窮,愛情與絕情,甚至生與死,一切都變得模糊,即使分辨出個真與假,是與非,又有什麼意義?沙二嘎就埋在養雞場後面的山坡上,什麼百年修得同船渡,千載修得共枕眠,誰成想生也是離,死終究是別,一時的愛恨情仇,終成永遠的生離死別。什麼前世來生,都是虛妄;就是今世今生,也像是夢幻一般。
拴柱子來了,脫衣服,上牀,還是那麼健壯、精幹,秀貞說:“穿上衣服去西屋睡吧,讓我安靜一會兒。”
拴柱子一邊穿衣服一邊說:“我們結婚吧,都這麼長時間了,我離不開你。”
“那臘月和孩子呢?”秀貞問。
拴柱說:“我明天就回去和她離婚,咱們多給她一些錢,孩子她要養就養,她不帶,就給我媽帶着。”
秀貞說:“拴柱,你對我挺好,也挺能幹,幫了我很大的忙,跟你在一起,我感覺很好,感覺當個女人真好。我應該給你發雙倍的工資,你明天就拿了錢回家吧,回去和臘月在一起,一起養孩子。”
拴柱說:“我不走,我要和你在一起。”
秀貞說:“走吧,現在分開,還可以做朋友,什麼時候想我了,還可以來,還是親親熱熱的。”
二嘎子當夜就回家了,他對臘月說:“我太想你了,不在那兒幹了,再說二嘎子也死了,我在那兒不合適,寡婦門前是非多。”於是兩口子親熱溫存,勝過新婚,折騰得動靜大了,害得馬倌老婆一宿沒睡着,心想:“這個死老倌,多久沒回來了,那些馬難道比婆娘親?”
老馬倌基本上是住在馬場,李劍經常來,騎三輪摩托,來看他那兩匹馬,也陪老馬倌聊聊天,下棋,對面那個麻黃草收購站成了飲料庫房和職工宿舍,老馬倌住馬廄旁邊。
秀貞也來找老倌,路上遇到李劍,就搭了他的摩托車,秀貞對李劍說:“現在有人說是我給二嘎子灌了農藥,還有人到雞場那兒去鬧事,說是毀了我的養雞場,我真沒有得罪過誰,從小到大就在這個鎮子上,沒跟任何人紅過臉,可他們爲什麼要這樣對我。”
李劍說:“二嘎的死,我們公安局已經定性爲自殺,現在都有飯吃了,不再因爲餓肚子奔波忙碌,就有閒工夫了,說啥的都有,都是閒的,那些自媒體,你餓他三天,看他還造謠不。不過也沒有辦法,說就讓他們說去吧,說一段時間就不說了,要去養雞場鬧事,這得管,我派人常過去看看,明天先讓玉翠過去幫你幹兩天活,這裡人她熟,讓她先摸摸情況。”
秀貞說:“那感情好,我怎麼能讓她幹那又髒又累的活呢,她穿着警服,在我那兒轉轉就行,我給她做小雞燉蘑菇。”
李劍說:“你給她做什麼吃,都不算賄賂。”
說話間兩人來到馬場,老馬倌剛把馬廄打掃完,李劍帶了秀貞,秀貞帶了兩隻雞來,老馬倌樂呵呵地迎過去,秀貞把收拾好的雞遞給老馬倌,老馬倌說:“閨女這麼遠來看我,一定是有事吧?”
秀貞說:“也沒啥大事,也是很久不見,想看看您。”邊說邊進了屋。
老馬倌說:“這有肉有酒,一會我燉雞,你們陪我喝點兒。秀貞,你有啥事兒,只管說。”
秀貞說:“老馬叔,我來,一是告訴您,拴柱兄弟不在我那兒幹了,他說您老了,不能讓您再種地了,您還給公家管着這些馬,再說,柱子跟媳婦分開太久也不好,另外,寡婦門前是非多,我也怕壞了柱子的名聲,自己也圖個清靜。”
老馬倌說:“你說的在理,可是你那兒也總得有個人幫襯着才行,你看我現在也去不了,要不你去看看阿牛他爹,他身體好,也不老,還是個獸醫,去你那兒幫忙合適,他現在就只幫兒子養鴨子,他可以在你那個水塘養啊。”
秀貞說:“謝謝老馬叔,我那個水塘挖好了,正是想養魚養鴨,得找個能主事兒的人,我看牛叔可以,你們是好朋友,你幫我說和說和,當個保人,我不是讓他打工,我是跟他合夥,我們按比例分紅。”
老馬倌說:“我看行。”
老馬倌又對李劍說:“秀貞第一次來這裡,你帶她到處看看,我去做菜,做好了叫你們。”
楊花鎮東北面有個山口,楊花河就從這個山口奔流而出,河邊是隻有一輛車可以通行的路,路邊就是懸崖,這是楊花鎮通向哈熊嶺的唯一通道,進了山口,就豁然開朗了,眼前是一大塊綠色盆地,馬場就建在這盆地的邊兒上,放眼望去碧野青山,藍天白雲,讓人心曠神怡。
秀貞問:“李所長,你們上次抓毒販的山洞就在那裡面嗎?那麼多的騎兵是怎麼進來的?”秀貞指着遠處巍峨的哈熊嶺。
李劍笑了,“人好進,晚上摸進去,神不知鬼不覺,問題是要先把馬存放在老馬倌這裡,我每天都遛馬,伊犁馬長得都差不多,沒人注意,我每天遛的是哪匹馬,騎出山幾次,騎進去幾次,沒有人在意。我把馬送回去,再走路出來,然後下午,我再牽兩匹馬進去,天天遛馬,送來幾匹,我就遛進去幾匹,武警每次派兩個戰士來,等我把馬送進去以後,再來兩名騎馬的戰士,是穿便衣的,馬送進山口,人就藏在楊花鎮了,假扮成要進山採藥的。那個山洞離這兒挺遠的,所以才找來武警的騎兵,這裡面沒有路啊。公羊鄉長正在籌劃修一條路進去,那邊的景色特別好,兩個字‘奇險’,他說準備在那個山洞開個餐廳,商場,小旅館什麼的。景區收費站,就建在山口那兒,到時候老馬倌這裡多養一些當地的馬,皮實,好伺候,遊客來了,可以選擇騎馬進山。到那時候,楊龍鎮的人就等着坐在山口收錢吧。”
秀貞問:“那得花好多錢,光是路就修不起,楊花鎮哪有那麼多錢啊?”
李劍說:“是啊,這就得聯繫大的旅遊公司來開發,這有很多問題,比如法律問題,環保問題,利益分配問題等等。但是,要掙錢不能只靠挖了,什麼挖麻黃草,挖金子,再挖下去,就挖祖墳了。”
秀貞說:“我不懂那麼多,我只知道公羊鄉長乾的是好事,這旅遊搞好了,我多養些雞鴨魚,準能掙大錢。”
李劍說:“好事多磨啊,關口太多,唐僧肉都想吃一口,到了楊花鎮,可能骨頭都剩不下了。”
秀貞說:“咱們轉了這麼長時間了,回吧,老馬叔的雞可能燉好了。”
老馬倌做了一盆蘑菇燉雞塊,一小盆土豆燒茄子,再就是幾個涼拌山野菜,就把桌子擺在門口,老馬倌唸叨着:“這要是錢凱也在就好了,還有我那個從前的女婿施乃安,我現在才明白,他哪是寫小說的料啊,他的名字的意思是施捨了,就安心了,都是好人啊。”
李劍說:“這不難,我去接,一會兒的工夫,您老等着。”
不多時,李劍就接來了錢凱和施乃安,說夫人們馬上就到,是坐了阿牛開的小四輪拖拉機來。
聽說阿牛要來,秀貞的心怦怦地跳,正好說說合夥的事兒,阿牛是可以當了牛獸醫半個家的。
錢凱和李劍推了小推車去對面職工宿舍食堂,就是以前那個麻黃草收購點那邊,去拿桌子凳子過來,今天星期天,幾個職工都到鎮子裡去玩了。李劍他們覺得這山裡好玩,這山裡的職工覺得鎮子上好玩,其實就是隔了一個山口而已,沒有這個山口,也就無所謂鎮裡山裡的了。世上的東西大多如此,本是地球上的資源,是地球生物共有的,一分你我,就覺得別人的比自己的好,很多的男人都把女人也當成東西了,於是就吃着碗裡的看着鍋裡的,或者是不吃碗裡的,專看鍋裡的,有的連鍋裡的也不看,專門看人家碗裡的,總覺得別人碗裡的比自己碗裡的好。不盡的紛擾糾葛,不斷的謀算爭鬥,甚至於傾家蕩產,甚至於害命喪命,得到的和失去的、嘴歪的和嘴正的就那麼不同麼?這得問問沙二嘎,他可能是真的懂了,一般的情況是,真的懂了的人,可能你是什麼都問不出來了,不是不說,就是不能說了。
李劍和錢凱是覺得這山裡更好,同樣的酒,同樣的肉,在這山裡就別有一番味道,鎮裡的餐館再好的師傅也做不出家裡的味道,家裡再好的飯菜也吃不出山裡的味道。
李劍和錢凱把桌凳搬過來的時候,阿牛開着他的小四輪拖拉機,載着金鳳、麗莎、玉翠和文化來了,公羊金擁出差還沒有回來,琬如也回家了去了。
阿牛帶來了楊花特曲,他那個牧羊大麴(楊花白酒)錢凱說不喝,他就沒有拿來,去商店買了一件楊花特曲。錢凱說施乃安:“大小你也是個校長,這喝酒也該升級了,還喝那個放羊的酒,不是我們看不起你,是真的咽不下去。剛纔阿牛又搬了一箱放羊的酒,我說不喝這個,他說是施校長只喝這個,我說今天我負責,你就拿特曲好了,施校長要是不喝,他的酒我全喝了,阿牛這纔去買楊花特曲了。”
施乃安一臉嚴肅地說:“知道嗎?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今天喝特曲,明天就要喝老窖,後天就要喝茅臺。”
“行了,人家錢兄以前就是喝茅臺的主兒,今天跟你一起喝特曲,這還不算由奢入儉啊?你就由儉入奢一回又能怎樣,再說了,那個楊花白酒,是牧羊人的專用酒,你沒資格喝,要喝你就放羊去,趕着羊羣,邊走邊喝。”李劍說。
大家就都笑起來,“校長喝楊花白酒,說出去丟人,那酒還有一個名字,叫‘酒鬼大麴’,在楊花鎮,只有酒鬼才喝那個酒,現在從八毛降到七毛了。”文化坐在金鳳身邊,抱着金鳳的胳膊說。
金鳳說:“我以前喝紅酒,從跟他以後就喝牧羊大麴了,這叫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給施老師就喝七八毛錢的白酒。”
施乃安說:“咱們是週末野外聚餐,不是開我施乃安的批鬥會,我從今以後再不喝那放羊的酒了行不?”
說話間菜上桌,不僅有老馬倌前面做好的菜,阿牛還帶來了他的滷煮風乾鴨和乾煸風乾狗魚塊。微風吹來微微的青草和着馬糞的氣息,菜餚就更是別有一番風味,在這山野裡。
老馬倌馬時醍坐了首席,然後就按年齡,依次坐了,兩口子坐在一起,文化捱了金鳳坐了,秀貞就挨着阿牛坐下,心想正好邊喝酒邊談談跟牛獸醫合夥的事情。
老馬倌首先提酒,他說:“我老馬走過馬幫,當過土匪,後來當了解放軍,以前怕惹事,不敢提這些,這些真不值一提,以前我覺得自己了不起,骨子裡傲得很,我爹給我取名馬時醍,意思是要我時常感悟警醒的意思,可我覺得這名字讓我這馬經常失蹄,遠的不說,就說近的吧,給姓熊那些人帶路,幫他們找了個毒窩子,要不是錢凱李劍,我這老命早就沒了。還有聽了那個佟懿裯的話,要把蘭花花給了熊羆,要不是施老師,我可就把閨女送進虎口了,多虧了施老師兩口子,不計恩怨,幫我家閨女脫離困境,這都是大恩大德啊,大恩不言謝,但我只說這一次,謝謝你們了,在座的都是我馬時醍的恩人,讓我這老馬失蹄也沒有摔死,來,我敬大夥兒一杯。”老馬倌一杯酒下肚,竟然喝出老淚來,秀貞趕緊拿了手絹給老馬倌把淚擦了。
老馬倌說:“我這是高興的,感動的,我真是遇到好人好光景了。大家動筷子,好吃就多吃點兒。”
大家都動起了筷子,幾個男人都在給自己的女人夾菜,夾他們各自認爲是最好吃的,金鳳說:“好吃,都好吃,這個地方,和這些人在一起,這菜都特別的可口,今天可是要長肉了,我這楊柳腰啊。”
秀貞給阿牛夾了一塊雞肉,放在他前面的小碟子裡,聽金鳳說了,她就接上說:“金鳳啊,肩不挑手不提的,又特別地會保養,你這腰就是吃上一頭豬,也比不上我的腰粗,放心地吃吧。”
文化挨着金鳳坐,她從金鳳的盤子裡夾過一塊鴨肉吃了,那是施乃安夾到金鳳盤子裡的,“就是的,金鳳你就放心吃,吃胖了好生娃。”
金鳳說:“我的肉都被你搶去了,我怎麼能吃胖啊。”
文化說:“好,我現在自己有了,不搶你的了,放心吧,咱們還是好姐妹。”
金鳳說:“我可是你的長輩啊,你不能和我搶了。”
文化端起酒來說:“爲了鳳姐成了我的長輩,我敬大家一杯,請大家爲我們慶賀。”
錢凱說:“文化這話我聽明白了,不知大家明白沒有,我喝了,祝福他們。”
大家都說明白了,於是大家一起舉杯,老馬倌說:“我沒明白,但我也喝了,你們說的一定是好話,一定對。”
麗莎端了一杯酒敬阿牛:“阿牛哥,你是最讓我感動的人,請爲我祝福,我嫁了,你也該娶了。”
阿牛說:“謝謝嫂子,祝福你和錢大哥。”
錢凱也端起酒來說:“阿牛,你是麗莎永遠的阿牛哥,真爺兒們,我敬重你,放心,我會對麗莎好的。”
李劍兩口和施乃安兩口是正經八百的親戚,舉酒共飲,意思盡在酒中,不論親也就是爲也不疏遠了朋友。樸實厚道又極富同情心的阿牛,應了秀貞的好幾杯酒,兩人喝得脈脈含情了。秀貞是第一次和這樣一些人喝酒,這桌上沒有人刻意地關注她,也就沒有人冷落她,這些人很自然,不裝樣子,不擺架子,沒有故意的恭維,也沒有過分的謙讓。可是,秀貞還是覺得阿牛是最可親近的,自然就和阿牛多喝幾杯,秀貞從來沒有這樣喝過酒,也從來沒有這樣開心過。她是和拴柱子喝過,喝得瘋狂,不管不顧,那是一種發泄,一種破罐子破摔的瘋狂,全不像今天,這些人喝得快樂,體貼,一種很輕鬆的感覺。秀貞心想,“人和人的吃穿差別不大,吃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什麼地方和什麼人吃,這些菜真香。”
她說:“阿牛你別喝多了,你還要把我們都送回家呢。”
大家隨意地喝着酒,相互勸酒,又不勉強,品着菜餚,滿是山野的味道,讚不絕口,是夸人,也是誇己,施乃安說:“我宣佈,再也不喝楊花大麴了,要喝最起碼也要喝洋河大麴啊。”
李劍說:“說施老師沒喝過好酒,他怎麼知道洋河大麴?”
大家就都看着施乃安,施乃安自酙一杯,慢慢地品着,說:“沒有苦辣酸甜辛,就不是好酒,沒有五味雜陳,那不叫生活。人生如酒,要慢慢地品着過,品不出味道來,人生這杯酒,就算是白喝了。”
這酒從中午一直喝到傍晚,喝出了漫天的彩霞,山裡的風,涼爽地吹着,小四輪的排氣管“吐吐”出一股的黑煙來,車上的人們相互攙扶着,披着霞光,載着歡笑回家去,李劍帶着玉翠騎着他那輛大摩托跟在小四輪的後面。
老馬倌望着他們遠去,莫名其妙地說:“打死我也不相信佟懿裯是好人,那是個一不小心就捅你一刀的傢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