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樣清閒的時候並不多,楊戩總是很忙碌。剛應付走孫悟空變化潛入的騷擾,瑤池卻又來人,讓他去見王母。小玉當時也冒險潛進了瑤池,知道王母是要給他虛迷幻境。將此事告訴衆人後,她又遲疑地說:“嫦娥姨母,他在虛迷幻境裡,看到的是你。”
嫦娥不作聲,低頭撫着玉兔,百感交集。百花卻皺起了眉:“不對,他真正的秘密是改天條,怎麼會……”一言驚醒,衆人也有點奇怪,靜下心看楊戩與王母對話。
王母手撫虛迷幻境,淡淡地說道:“司法天神,其實這法寶說穿了一文不值,只要沒有慾望,幻境就無可奈何。可惜的是,偏偏每個人都有慾望——由於每個人身處的環境,身負的責任,做人的原則等諸多因素錯縱複雜,制約着他的慾望,而幻境,卻給了他盡情放縱的機會——在對慾望的選擇和放棄之間,其實蘊藏着很大的玄機。有的時候,選擇意味着失去,而放棄卻意味着擁有。”
她揚手將幻境懸半空,向軸上的一個小小風鈴一指,又道,“這個風鈴可以折射出你的心智,你的心智受到影響,風鈴就會響,你的內心陷入痛苦的掙扎之中,風鈴就會糾纏到一起,在你的心智徹底改變的時候,風鈴就會斷裂。當最後一根絲線斷裂的時候,也就是你的魂魄灰飛煙滅之時。司法天神,進去試試如何,這也算是對你的一次考驗。”
楊戩頓時明白,原來王母要試驗他的忠心,面上裝出惶恐之色,道:“我——小神——”心念電轉,知道今天這一關無論如何也推不過去,所謂慾望,不過是自己最想要的東西,自己想要的,救出母親、一家人團聚、修改天條這些,萬萬不能讓王母知道,而唯一已經暴露人前的慾望,就是——
只聽王母叱道:“去!”揮袖將他推向幻境之內,楊戩身形急旋,向圖中飛落,便在這將墮未落的瞬間,當機立斷,硬生生聚集法力衝撞向自己心脈。
心脈是人身最爲脆弱敏感之處,神仙也不例外,楊戩此舉,便如以百斤大錘片刻不住地錘向自己胸口,藉助重擊之力控制意識思想,鏡外衆人自是不知,見他倉皇墜入王母的關卡,齊齊驚呼。
楊戩被推入幻境,一個踉蹌,堪堪站穩身子,回首望去,但見置身月宮之畔,清光流離,玉樹瑰麗如昨,依稀數日前酒後所見,只不過當時是沉醉率性,而今卻是極度清醒中面臨着生平最艱難的考驗,能不能獲取王母信任,在此一舉。
心口一陣劇痛,死死壓抑着心脈波動,視野裡幻出那個魂縈夢牽的曼妙身影,廣寒仙子依然是紫袂凌霜,秀容欺雪,卻娉婷偎依在一個玄氅修長身軀的男子臂彎之間。
楊戩心頭一震,那人將嫦娥摟緊,側過了臉,衝他詭秘一笑,楊戩如遭電噬,對方劍眉斜挑、星目帶魅,不是自己卻又是誰?
風鈴串陡然相撞,叮的一聲脆響,如水激寒冰,衆人嚇了一跳,霍然明白,這鈴聲昭示着楊戩內心的激盪衝動。沉香咬緊了牙關,他見識過這幻境的神妙之處,境隨心生,思此見此,念彼顧彼,一切私念都無所遁形,舅舅如何能不被所制?
境中果然改易了景象,那個“楊戩”驀地裡消失不見,嫦娥恍若未覺,徐徐回身,對他嫣然一笑,纖手輕招,目光似怨如訴。
楊戩垂下的雙拳倏地握緊,深吸一口氣,死死壓抑着心脈波動,邁前一步,又退了回去。
幾番掙扎,深邃如潭的黑瞳終於凝向了那雙清靈如夢的美眸,風鈴顫抖不休,丁冬丁冬好聽之極,衆人聽在耳裡卻如奏哀樂,王母臉色微沉,冷哼一聲,顯然是不滿楊戩見到嫦娥的慌亂之態。
四目相對,卻聽嫦娥幽幽問道:“楊戩,你喜歡我嗎?”楊戩略一遲疑,緩緩點了點頭,神色雖然凝重,卻決無反悔。鏡外嫦娥全身劇震,她第一次聽到楊戩親口的當面表白,卻是在這麼個詭異迷離的環境下,一時不覺癡了。
幻境中嫦娥柔聲道:“只要你放棄正在做的事情,就能得到我。”
楊戩怔了一怔,道,“天廷還需要秩序,楊戩作爲司法天神,不能看着天廷大亂。維護天廷秩序是我的責任。爲了這份責任,我已經付出了太多,不是說放下就放下的。”
嫦娥嗔道:“天廷、秩序,比我還重要嗎?”楊戩沉默不答,衆人只聽清脆悅耳的風鈴聲時疾時緩,丁玲、丁玲鈴的蕩人心魄,三聖母被鈴聲晃得心煩意亂,伸手向那串風鈴抓去,喝道:“不要響了!”自是抓了個空。
半響,楊戩低聲道:“和仙子比起來,一切都不重要。”衆人一愕,三聖母心酸地想道:“在二哥心裡,究竟還是嫦娥姐姐最重。可是,可是我又有什麼資格讓他看重。”
嫦娥道:“那好,若讓你在我和你心目中的責任之間選擇其一,你會選擇哪一個?”楊戩道:“我——我——”嫦娥道:“你猶豫了?”楊戩急道:“爲了仙子,楊戩可以放棄一切。”
縮在一邊很久沒動靜的劉彥昌吃吃笑了:“英雄難過美人關,這有什麼可奇怪的。他恨我入骨,自己還不是一樣,可笑啊可笑!”
劉彥昌刺耳的笑聲尚未消失,風鈴亂晃,錚錚聲急,掩蓋住了幻境中的一陣虛無縹緲的笑聲:“有趣有趣,自我有靈性以來,也看過有人成功離開,但那是真正無慾無求之輩,像你這樣心中藏有無限心事卻能掩住,還能以假亂真,演戲給外人看的角色,我倒真未見過。”
楊戩心頭一凜,真力震盪,心口痛得幾欲窒息,那聲音嘆道:“我還奇怪你是怎麼保持心境清明的,現在才發現,你竟是用法力衝擊自己心脈,可是這樣會受傷你難道不知?”似是知道楊戩不會答他,也不等他說話就自顧自地說:“我就是虛迷幻境。我們這些上古神明遺留的法寶,時間久了總會通靈,自己也開始修煉。我已有了意識,但還沒修煉出形體——不過你放心,王母聽不到我現在的說話。我乃女媧法器,非是完全爲王母所用,何況她也不過是……”突然似覺失言,不再開口。
楊戩全心神放在和嫦娥的對答間,來不及揣測那幻境通靈之語,王母在境外聽不到,伏羲水鏡的神力卻將這番話清晰傳入了各人耳中,哪吒得意地瞄了眼劉彥昌,也不屑和他說話,只提高聲音自言自語地說:“我就知道楊戩大哥沒那麼容易放棄,不像有些人!”
王母陰沉着臉,看到楊戩要將嫦娥擁入懷中的那一刻,終於忍耐不住,厲聲喝道:“楊戩,你給我滾出來!”楊戩卻高聲道:“請求娘娘恩准楊戩辭去司法天神之職,與嫦娥共度一生!”
王母目中寒芒一閃,念動法訣,將楊戩將從幻境中硬生生拉出,楊戩運功自傷,藉了這非人的痛苦隱藏內心大計,面對王母的斥責連虛以委蛇的力氣也沒有了,好不容易熬到她斥罵夠了,滿意道一句“若連你也奈何不了,還算什麼法寶”,再將操縱幻境的口決和如何與幻境中人通話之法告訴了自己,用來對付沉香。
鏡外衆人紛紛議論,都誇楊戩竟是在虛迷幻境中演了一齣戲給王母,這份心志毅力當真是堅忍無比,又說平日總見他一副泰山崩於前而不改色的模樣,縱是日後最狼狽的時候,他神情依舊淡然如初,然而驟見自己與嫦娥相依相偎的慌亂之態,才知這深沉莫測的司法天神,在男女情愛上實在單純到了極點。
嫦娥卻惘然若失,他在幻境中種種言行,真的只是裝成給王母看的嗎?畢竟他差一點就抱緊了她,哪怕只是個幻影。破陣而出回到現實後,他和她,還能有那一天麼?他當年遲疑着終是悄悄垂下的雙臂,已經失去了擁抱她的力量啊。
沒人看到,楊戩在離去時脣角上揚,露出難以察覺的微笑。那並不僅僅是騙過王母的欣喜,還有回思適才幻境中的甜蜜,那些對嫦娥的話,也是他確實想要說的,如果不是爲了自己卸無可卸的責任——
也許,蛾子,我永遠沒有對你說這些話的機會,那麼,至少,在幻境中,以假作真……
將虛迷幻境在密室中放好,簡單地和四公主說了兩句,楊戩回自己屋中打坐,剛卸去鎧甲,忽以衣袖掩脣,雪白的袖口移開時,已被鮮紅浸透。衆人才知他強抗虛迷幻境,所受的內傷之重,不亞於任何戰創。
楊戩臉色比白衣還要蒼白三分,按着悶痛不已的胸口,顯然元氣未復,又添新傷,小玉十分後悔:“早知道我就不去盜寶蓮燈和虛迷幻境了,累得……累得他又一場奔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