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嘆一聲,估算着小玉也該順利離開了,他駕雲返回了真君神殿。果然,神殿凌亂不堪,小玉爲求逼真,刻意打壞了不少門窗桌椅。連傷勢未愈的梅山老六都驚動了,此時正助老四指揮人手收拾殘局。見楊戩回來,雖然隔閡未消,終還是有了主心骨般地鬆了口氣,老四迎了過來,將小玉突然出現大鬧的事細稟了一遍。
老六也插口道:“這隻小狐狸實在奇怪,失蹤了許久,這次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功力大進不說,掌法也厲害之極。二爺,我瞧她直接打到神殿,只怕是要對你不利。”
楊戩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腳步不停,進殿落座。老四跟在老六後面進來,卻刻意站在殿柱邊的背光之處。老六有傷在身,外面動靜大了才被驚動,自沒有他看得清楚。小狐狸確在尋仇,下手狠辣,但明顯是從神殿裡殺出來的。聯想到六弟斷臂後楊戩的態度,他心中猜疑的毒蛇,也就更加劇烈地嘶咬了起來。
早不尋仇,晚不尋仇,孫悟空剛被救走,便出了小狐狸的事。只是巧合,還是別有委由?
“老四,你怎麼看?”
楊戩平淡的一句問話,卻駭得他激零零一個寒顫,急抱拳應道:“二爺,兄弟愚見,小狐狸若真和沉香聯起手來,還有那孫悟空恢復法力,那可是一大禍害啊!”
楊戩起身踱了幾步,沒有去看老四。多智之人,思緒必然細緻多疑。要小玉大張旗鼓地打出神殿,便是爲了現在打的伏筆。老四已起了疑心,若能和老大一樣灰心離開,或許那個最難堪的場面,就不必真正去面對了?心中默想着,他索性坐實一層,冷冷地補充了一句:“小狐狸練成了劈天神常,目的很明顯,就是爲了報仇。我們大可以利用她這一心理。”
老四身形一震,偷眼去看楊戩臉上的神情。劈天神掌?自己和六弟,並沒有說過小玉練成了什麼功夫,二爺何以知道得這麼清楚?
除非……
一個念頭幾乎讓他屏住了呼吸。除非……除非今天發生的一切,原是在二爺意料之中?
老六沒想那麼多,只反問道:“可是二爺,那小狐狸就是要找你報仇啊!”楊戩卻冷笑,森然答道:“同樣是報仇,先找誰後找誰,這裡面大有文章可做!”
話似隨口道出,也很有道理。但是,老四聽在耳中,淋漓的冷汗,終於浸溼了衣衫。他向殿柱後挪了幾步,目光深沉難測。是了,報仇。小玉與孫悟空有仇,與二爺有仇,但和自己兄弟,又何嘗無仇?當着她的面殺死那隻老狐狸的,畢竟是自己和六弟啊!
今後的路,要如何走下去?大約,是該爲將來,好好打算一番的時候了……
又議了些事,說到哮天犬至今未歸,楊戩多少有些擔心。沉香做事狠絕,老六是前車之鑑,那笨狗別出什麼事纔好。想了一想,吩咐道:“猴子被救走,無外乎淨壇廟、落伽山兩處可去。哮天犬一直沒有消息,你們兩個,先去淨壇廟給我打探一下。”
老四老六應聲退出,尤其是老四,步伐匆匆,顯出不同於平時的懼意。楊戩落回座上,若有所思。梅山兄弟的安置已成定局,多想無益,反倒是老君那邊,該是善加利用之時了。
這些天來,他一直與兜率避而不見,等的便是沉香恢復法力,道祖也必是心中有數吧。或許,該去一趟三十三重天上了,千頭萬緒,雖然絲絲不亂,卻也要收束後才堪真正放心。
換去了朝服,楊戩避開諸天巡行的天將,悄然來到離恨天上。進兜率的路,他早已輕車駕熟,隱了身形徑自來到丹房。
普入房裡,楊戩不由微微一愣。但聽“波波”輕響之聲不絕,煉丹的大鼎前布了一個極大的八卦陣圖,卦形上異光大盛,時虛時實,暴衝上撞,化作紅豆大小的點點金芒,暴雨般敲擊着半空懸浮的一塊玄色令符。
另有一道禁制加在陣圖之上,任由雷火橫飛,星火四射,全被壓制在禁制內不得外傳。太上老君便默坐在一邊,看着那玄符出神,臉上似喜又悲,連楊戩現出身來都不留髮覺。
“道祖!”靜立了片刻,就算是楊戩也忍不住詫然,說道,“這是何物,竟令道祖你入神至此?”
老君身子一震,手中拂塵光華一爍,化成千百萬根細長的光絲,便要應聲擊出。普出手忽覺不對,生生又收了回來,喝道:“楊戩?你又擅闖我兜率宮?”
楊戩微笑道:“若再不來,只怕下次朝會,你真要將我送入爐中煉足三年了。”
老君哼了一聲,目光不離玄符,說道:“也好,來了也好,看來冥冥之中,真是自有天意。楊戩,你可知這是什麼?” 口中說話,手上法訣變幻,緩緩斂了陣圖上的光華,撒去四周設定的禁制。
玄符從空中墜下,老君衣袖一拂,送到楊戩身前。楊戩伸手接住,臉色微變。此物看似不大,卻沉重萬分,被雷火這般轟擊不休,竟還是觸手冰冷,不帶一絲溫度。
老君道:“以你的見識,看出其中異處了嗎?”楊戩道:“三昧真火都無法煉化,又兼形制古異,奇書鳥篆,只怕是上古留下的異物罷?”老君一翻白眼,惱道:“廢話,當然是異物,要不我練它來何甚?”語氣忽轉爲自得,又道,“不過難怪你不識,玄魄巖精製成的器物,如今也只剩下這塊通行符令而已。它是提取七彩石的原料,女媧娘娘早就收羅得差不多了……”驀地停了下來,嘴角抽搐,似是想到了什麼不願提起的往事。
似生怕楊戩追問,他自己先岔開了話頭,悻悻地道:“你不是要刻那什麼勞麼子新天條麼?老道費了無數人力物力,最終的結果,是三界之內,再無現成的七彩石可用!”楊戩微笑,只道:“沒有七彩石,想來卻是找到了玄魄巖精?否則道祖便不會拿這符令百般實驗。”
老君擡眼,一抹冷嘲之色閃過,說道:“玄魄巖精不用去找,現成的便在封神臺裡。”楊戩奇道:“封神臺?”神色間顯出不解之意,心中卻是暗自凜然。古神絕跡三界,通天等教主萬劫不復,莫不與封神臺息息相關,太上老君如此惺惺作勢,其中必定大有緣由。
老君又是一陣沉默,看着丹鼎下嗶噼的爐火入神,許久,輕聲嘆道:“算了,你我現在合作共襄大事,那段慘烈的過往,我也不必再瞞。封神臺與其說有封神之用,倒不如說,只是爲了一番驚天之秘的上演。全新秩序,好個三界全新的秩序啊……”
聲音忽而轉低,幾不可聞,卻又明顯帶了幾分悽愴,“通天自作自受,元始也咎由自取。只是……只是那些古神,在他們眼中,我們這些人無論如何苦修,如何盡心力守護三界,始終只是他們任意擺佈的棋子……”
道祖的感慨,倒確是發自內心,但除非有意放縱,豈會如此輕易地流露出來?示弱與人,必有所求,想來是與封神臺的玄魄巖精有關了?推敲着老君的用意,楊戩呵呵一笑,突然說道:“封神已逾千年,無論什麼內幕,都已是逝水難追。老君既能找到玄魄巖精,想來提煉之術也胸有成竹,楊戩倒躲了一步懶,免得此等末節上枉費心神。”
他將手中令符擲還老君,施施然轉身落座,又道,“沉香救走了孫悟空,我已令人盯死了他的行蹤。待他們去落伽山求治時,我自會設局將觀音激怒。此事一畢,如何在佛門中穿針引線,又如何利用你的威信,爲沉香出謀劃策招攬人手,那便是你道祖的事了。”
老君微微變色,似楊戩此舉大出他意料之外,皺眉道:“這後一步安排,你不說我也知道該如何去做。但七彩石之事……”楊戩不待他說完,便插口說道:“有老君親自出手,豈有不成功的道理?新天條我已撰寫完畢,自問稱得上公正嚴明,滴水不漏。只等你煉石後化入其中,送入華山,即可大功告成了。”
老君怒道:“成功?真君,你說得倒是輕巧。封神臺雖已殘破得不復原貌,但伏羲設下的陣法禁制並未失效,縱有通行令符,想深入陣中取出巖精也是不易。而且,七彩石性極靈異,不是等閒便能煉製成功的。天地至陽彙集,乃是煉製時的必需條件,封神臺,偏恰恰位於此處……”
楊戩神情越發自若,淡然道:“封神臺就算深入不易,也非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只怕是老君你別有所圖,一心要拉我下水吧?”
老君更是惱怒,冷道:“當年封神一戰,你職低位卑,自然不知其中內情。此戰固然爲了聚合魂魄,分封神位,但收集修真枉死時的仙靈之氣,好讓我們作繭自縛,卻是其最終目的。老道不是要拉你下水,而是此行若無你我合力,定然非敗不可——嘿嘿,神王兄妹素以仁慈著稱,誰又能猜得到,非但封神之戰,連封神臺都是他們設下的一個天大陷井!”
楊戩微笑道:“是陷井又如何呢?”悠然續道,“當年封神大典,人人都道神王兄妹率一干古神向天廷移交權力之後,便飄然引退往三界之外,但即便是當年,我也未信過這般荒誕不經的官樣文章。事實上又何來什麼三界之外的存在?道祖,只怕連古神自己,都已深埋入這陷井之中了吧?”
此言一出,老君身形大震,喝道:“你……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楊戩淡然道:“我只知古神們煉石挽救天地之後,自身的消亡毀滅,早成了必然的定局。他們縱容各派宗主約定封神,名義上是爲了建立全新的秩序,實際上,只爲他們消亡之後,這三界還能按他們的心意運轉。如此一來,若不善加利用封神大典,古神們又何苦費去那麼多的心力?”
老君眼神越發凌厲,森然說道:“不錯,盤古創造萬物,萬物在他心中,不過是隨時可以抹去重造的玩具,古神們雖對三界感情至深,不忍見其毀滅,但我們這些生靈,縱然苦修成道,在他們心裡,也依然沒有平等可言……當年唯有我僥倖逃出了生天,所以你欲成大事,非我詳加指引不可!”
楊戩一言不發,姜丞相在他面前魂飛魄散之事,想來老君並不知情,否則定不會繞了這麼個大圈來說話。他嘲諷般地輕笑一聲,其實老君何須費此心機?無論煉石之事何等兇險,他都避無可避,如今的語言交鋒,無非是實者虛之的把戲,好讓老君也別無退路。
老君眼角餘光,也在不住打量司法天神的神情。看不出楊戩有什麼震驚之意,老君隱約有些失望了,想往下說的話,忽然又猶豫不決起來。
只因他知道,封神大典,那是自己心中最深的傷口,而在得知玉帝王母是死物時的震驚,不過是這道傷口在數千年後突然被剝離開來時的餘痛。所以,就算只複述當時膚淺的表象,那根源於靈魂的屈辱挫敗之感,卻仍能讓他的身心都爲之顫慄不已。
他習慣精心地計算得失,每一步都謀定而後動。既深知煉石的兇險,這些苦等消息的日子裡,他一直反覆推敲的,便是如何將這份兇險轉嫁出去,但如今事到臨頭,他才發現,自己還是算漏了最關鍵的一點。
那便是,他要轉嫁的對象是楊戩,相互勾心鬥角了八百年,卻始終無法揣摩的那個司法天神。。
但箭已在弦上,不發已勢不可行。
老君的神情轉爲平和,在楊戩身側坐下,安靜地道:“你既看出來了,我就不必多加試探了。打開天窗說亮話罷,楊戩,新天條是你最爲關念的大事,我會教授你全部的煉石之法。但爲顯示合作的誠意,煉石之前,你須將王母的隱秘全部和盤托出!”
楊戩微笑不答,老君惱道:“其實算起來,吃虧的還是老道。王母的秘密,怎麼說也是你允過的交易條件……”還要再說,楊戩已振衣起身,笑道:“好了,一言爲定就是。老君,時候不早,我須得告辭了去,落伽山也是重中之重,擱誤不得,此事畢後,我再來煩你詳示煉石之法了。”
不理會老君意外愕然的表情,楊戩突然似想起了什麼,柔聲又加了一句:“楊戩此來,原是爲了履行先前的舊約,不過老君既然以新約相替,那麼燈中之秘,只能待煉石時再面呈尊前了。”
此言一出,他滿意地看着老君臉色變得古怪之至,忍不住縱聲大笑起來。在老君發作之前,他已搶先拈訣隱身,如先前一般悄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