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重陽節。
荊詞手頭上即便還有事情待她處理,但她是喜歡湊熱鬧的性子,如斯佳節,她哪肯錯過去樂遊原登高的好時機。
她平日甚少來此地,一來因爲偏遠,二來要爬坡,人少的話太荒涼孤悽。今日不同,今日的樂遊原一如往年的重陽節,文人雅士很多,攤販也多。尤其是快爬頂的時候,談笑聲、吟詩作賦聲,不絕於耳。
“四娘,咱們買風箏放吧!”芳年盯着攤販各式各樣的風箏,眼冒金光。從小到大,她最喜歡的就是放風箏。
荊詞瞥了眼芳年,一臉瞧不起她,“這麼幼稚,你還當自己是小女孩啊?看看我們穿的這身,放風箏合適麼?”她拿着一把文人扇,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今日她們二人一身男子裝扮,頭戴帽冠,手執畫扇,可謂風度儒雅。
“買了回去放也可以的嘛……”芳年弱弱地小聲嘀咕。
不遠處,幾個書生模樣的人席地而坐,中間放着酒壺與酒杯,正高談闊論,甚爲縱情。
“如今邊境不安寧,突厥屢屢來犯,我朝卻在廣建佛寺,此乃勞民傷財之舉,我認爲極其不恰當。”
“非也!日本來朝考察,學習我大唐文化,佛學寺廟是最佳的交流方向,兩國邦交,以佛學爲契機要點,有何不可?”
“邦交是必然,但邊疆苦寒,糧草運轉不利索,致使將士受苦,這難道就應該嗎?”
“咱們是文人,自然難以忍受苦寒,武人不同,血氣方剛……”
“不對不對!”有人當即當斷正說話的人。
“你這話有失偏頗!”其餘人當即糾正他。
“武人也是孃胎裡出來的,怎麼就……”
一道議論的聲音引起了荊詞的注意,朝聲源方向看去,那羣人中的一個面孔甚爲熟悉。那不是大半年沒見的她的大外甥嗎?
同李諶圍坐在一起的男子們,皆佩玉戴冠,口吻生花,一眼便知是書生。既然同李諶在一起,最有可能是他國子監的同窗。
荊詞嘴角微揚,大步走上前。
“大外甥,許久不見啊!”
李諶聞聲揚頭,頗爲驚訝,“四姨?你怎麼也在這?”
“樂遊原登高,此等雅事豈能缺我?”荊詞笑聲爽朗。
“李郎君,這位是?”有人對荊詞好奇。
李諶起身,向同窗們介紹,“這位是我四姨,鄭國公府的楊四娘,”轉頭又對荊詞道:“四姨,這些是我在國子監的同窗好友們。”
荊詞遂朝衆人作揖,“楊四見過各位,諸位乃國之棟樑,今日一見是楊四之幸啊哈哈。”
衆人紛紛起身回禮,“不敢當,不敢當。”
“方纔可是聽聞諸位在談論佛寺?”
“是的,咱們正議論廣建佛寺的利弊呢。”
荊詞笑,“在下覺得吧,佛寺有其一定的社會功能,但如今大唐廣佈的寺廟,已遠遠得不到利用,說到底是徒有其表,倒有些勞民傷財了。”
“沒錯!”
“我認同!”
“哎,楊四娘倒不如也坐下來,與咱們一同飲宴如何?”有人當即提議。
“是啊,一起喝一杯吧!”
“好啊!”荊詞爽快,掀了掀長袍便一同席地而坐。
酒甚香醇,許久未喝過這般佳釀了。
一席人倒滿酒,輪流做詩,面對這些國子監儒林學士,荊詞頗感吃力,不愧是鴻儒之士。衆人大約是平日裡玩多了,幾輪下來,失了興趣,又開始高談闊論談論所見所聞起來。
“聖上設修文館學士,隨時帶着身邊,此乃看重文人之舉。”
“笑話!宮裡的那些娘娘是爲了附庸風雅。誰不知道,聖上游賞園林之時隨身帶着那些所謂的擅文人士,實則是爲了賦詩助興。如今倒好,人人崇尚華麗文辭渴望得到提拔,咱們這些儒林之士無一得到重用。”
“說到文人,不知諸位可聽說一奇聞,”荊詞悠悠開口,“據說連月來,聖上愛女安樂公主放任奴才擄掠了許些良民百姓爲奴婢,其中不乏書生。”
“什麼?此事當真?”有人大爲吃驚。
“這事我聽說了,那幾位書生正是楊氏的學生,一國公主,竟然做出這種事,實在令人吃驚。”
“豈有此理!堂堂儒生,竟然被擄掠爲奴!”凜然正氣之人頗爲動怒。
都是些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的國子監學生,有些人未聽說過此事也不奇怪。
“可不,更可惡的是,朝廷上下竟然無人願意爲那些良民百姓出頭,全部置若罔聞,要麼將其當作閒話談資,”荊詞無奈搖頭,感嘆,“國雖有法度,卻不能一視同仁。什麼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簡直是笑話。”
“太過分了!”
“或許聖上根本不知道此事?”
李諶看了眼荊詞,張口道:“他若不知道,咱們就讓他知道。咱們好歹是國子監生,豈能讓讀書人遭受這等喪失尊嚴之事?”
“沒錯,我認同!”
“我也認同!”
一經提議,衆人紛紛認同。
“那幾位書生出自楊家,大家既是在幫儒生,也是在幫楊家,楊四在此謝過各位!”荊詞起身作揖,一派義正言辭。
“此乃我們分內之事,楊四娘多禮了。”
荊詞看着風華正茂的國子監生,心裡不覺暗暗感嘆,他們當真與如今朝臣不同!源頭清正,他們乃大唐的朝陽啊,這批學子將來如果能進入朝堂,便是明君之幸、百姓之福。
荊詞如此想着心中大喜,情不自禁向衆人舉杯,“嗟爾幼兮,有以異兮。獨立不遷,豈不可喜?”
衆人頗詫異,未想到自己能得到楊四孃的如此感慨讚歎,便紛紛舉杯……
一晃日薄西山,遊人漸漸散去,唯獨他們這羣人還未盡興。
其實,當今的國子監生中不乏世俗的王宮貴子,但同李諶玩得來的,皆是有學識有志氣的高雅之士,荊詞今日偶遇的正是這羣人。縱使在國子監唸書,他們平日亦甚少得到賞識,今日能被人如此稱讚,心裡已有大大滿足,且此人還是鄭國公府的人,更是充滿希冀。
臨別之時,荊詞附在李諶耳邊悄悄說了幾句,僅僅幾句話,李諶點頭已心領神會。
坊門關閉之前,衆人終於散席離去。
…………
回到筎院,荊詞交代青女前去做事。聰明的青女頗爲質疑那羣國子監生的能力,豈料不出幾日,國子監生開始上書,可惜莫名其妙被截住。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那羣國子監生開始在長安各個學堂內流連,呼籲天下儒林一同上書抗議,求取書生尊嚴。
安樂公主聞風派人鎮壓,可是屢屢錯過,沒回都遲了一步,仿若有一雙眼睛盯着她一般,遂甚爲氣惱,到了後來,乾脆懶得理會了。
在國子監讀書兩年的李諶素來唯有過年纔回楊府,這段時間卻頻頻回來,每次都往筎院跑,且不過半盞茶的功夫就會離去。
楊壽雁雖然想見兒子,卻不想屈尊去筎院截他,想了想還是作罷,她正好看看已長成的兒子和四娘到底能掀起多大的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