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楊明此時不得不站起身。
他要是看着二人血濺當場,傳出去也不是什麼好事。
趙延與童恢皆轉頭望向楊明,且均面露不善。
“此乃萬歲亭侯,弘農楊氏楊明。”伏雅旋即起身介紹道。
他這話一出口,趙延臉色驟變,眼神閃躲,便如同那老鼠見了貓一樣。
且不說楊明昔日當街誅殺王甫,便是前不久,他收到從兄趙忠送來的信件,要家族子弟收斂行徑。
他此前並不在意,畢竟楊明遠在雒陽,與他有千里之遙。
不曾想,楊明竟就這麼奇蹟般出現在他眼前!
童恢則是面露喜色,他正愁力量不足,楊明的出現無異於憑空給他增添了一大助力。
伏雅揮手示意二人坐下。
二人各有心思,趙延率先坐下,童恢也刀劍入鞘,坐下身來。
“此時正值蝗災橫行,二位此時關注重點難道不應是災情,以及可能會出現之疫情?”楊明接着問道。
童恢面色一僵。
趙延則是面色一喜,楊明這擺明了是在轉移話題,並非是助童恢來的。
他隨即開口道:“那依少君之意,此事當如何解決?”
這話一出,舍內幾人的目光均望向楊明。
楊明走到二人中間,他剛纔那句話,要的就是趙延這個態度。
“依我之意,若真有冤假錯案,自然是要查的,可案件如此之多,又正值災荒,自不可能如此多一起查,可先遴選重要的一二先查。”楊明給出了方案。
這方案讓童恢與趙延皆陷入深思。
楊明的態度毋庸置疑,支持童恢查案,即支持律法,又站在士人一邊。
但此方案也給足了趙延迴旋餘地,先是說冤假錯案,而非肆意定罪斂財,再是給了趙延準備證據的時間。
對二人而言,這都是可以接受的。
童恢不會因爲不能查案而敗了名聲,而趙延也不會因此被治重罪。
至於後續,童恢若真有那能力,自然可以以一二件案子爲突破口,治趙延的罪。
趙延真有能耐,也可以把所有案件的假證都造的天衣無縫。
但那些都是之後二人的鬥爭,就不是如今相持不下,甚至要血濺當場的局面。
楊明看到兩人還未表態,於是又開口道:“二位莫不成是想繼續讓百姓看笑話嗎?”
童恢聞言起身,向楊明拱手道:“便依少君所言。”
他其實也很清楚,以趙延之背景,對峙下去也未必能如他所願。
楊明隨即看向趙延。
趙延也點了點頭。
“季尚,我竟有點餓了,我們回去繼續小酌?”楊明轉頭望向伏雅。
伏雅立馬起身,與二人行禮拜別,和楊明一起出了縣衙。
“此次多虧少君出手相助。”等上了牛車,伏雅拱手向楊明致謝。
“希望童督郵能爲百姓討回公道。”楊明回道。
捫心自問,他是支持童恢的,一百五十六件案子,這還只是敢去檢舉之人,實際不知道要多出多少,不知有多少百姓因此家破人亡。
尤其這還是大旱之年,這跟王甫長安辜榷一事並無差別。
但是因趙延一人而放棄除曹節的上策,對他而言實屬不划算。
所以這隻能靠童恢自己,他若真能以以此治了趙延的罪,即是爲百姓除一害,也是爲自己揚名。
等回了伏府,楊明並未進去繼續小酌,而是和伏雅拜別。
翌日,楊明帶着張遼,以及幾名護衛扛着束脩,隨伏雅一起上不其山。
“因古時‘不族’與‘其族’居住於此,因而取名不其山。”沿着山路拾級而上,伏雅也在介紹着與不其山有關之事。
“昔日秦皇巡遊至此,登不其山而望不其南城,取名‘城陽’。”
楊明聽得津津有味,這些人文故事,再加上如今鄭玄在此開學授課,這座不大的山倒是充滿傳奇色彩。
說話間,兩人已到了書院所在。
書院位於不其山東側,只有一小道可進,此時有兩名弟子守在出入口。
“鄭公授課之餘與弟子一起耕種,設有義舍,凡求學者皆可用,但因先前有人混入其中,弟子便自發輪流守住入口。”伏雅解釋道。
楊明聽得點頭,鄭玄“客耕東萊”的事蹟他也有所耳聞。
見到伏雅過去,那二位弟子皆躬身行禮。
“鄭公此時可在授課?”伏雅開口問道。
“夫子正在田間耕種。”一弟子回道。
伏雅聞言,便帶着楊明往書院後山去了。
楊明此時觀察了一下書院,確如傳言所說,不過一廟堂而已,且已有些年份。
從書院旁小路穿過時,他發現路邊牆角下間隔有序地種着一些奇怪的異草。
其株大如韭,葉長一尺餘,看着堅韌異常,他穿越那麼久還從未見過。
等走出小路,豁然開朗,眼前是一大片田地。
遠處一羣人正在那田間深耕易耨。
九、十月份,正是春小麥的耕種季節。
伏雅帶着楊明到了跟前。
楊明此時也見到了鄭玄模樣。
此時的鄭玄頭戴方巾,身着布衣,鞋有淤泥,裝束與大儒不沾邊,更像是田間農民。
不過待其擡頭,那股大儒的氣質便撲面而來。
只需一眼,你便知曉此人學識如海,不可輕瀆。
楊明忽然能理解爲什麼史載黃巾軍“見玄皆拜,相約不入高密”。
“弘農楊明,拜見鄭公。”楊明躬身行禮。
在楊明觀察鄭玄之際,鄭玄亦在觀察楊明,楊明行禮之前,他已頷首,待到楊明行禮,他也拱手還禮。
此時田間弟子也都停下手中動作,望向楊明。
十九歲的亭侯,士人新秀,在哪都備受矚目。
楊明環視一圈,並未發現孫乾。
鄭玄與弟子們以及伏雅等人打了個招呼,便和楊明單獨在田埂行走。
“我曾好奇何人能做出那番驚天動地之舉,今日得見,原來如此。”待已與衆人離得遠時,鄭玄開口說道。
“鄭公何出此言?”楊明卻是一陣疑惑。
“人之相,目佔四分,你之目,似有萬物。”
鄭玄接着的一句話更是說的楊明心中一顫。
作爲一個堅定的無神論者,他對什麼讖緯之學、相術從來都是嗤之以鼻的。
包括什麼帝王之相,在他的理解裡那純粹都是爲了得人心編纂出來的。
畢竟所謂皇帝、天子,大部分人一生都見不到一面。
但是此刻,他那顆堅定的心有那麼一絲被撬動。
在這種人面前,說話要格外小心。
“鄭公,我爲求學而來。”楊明岔開話題道。
“你對古文經學如何看?”楊明聊到求學,鄭玄也不再糾結面相之事。
“古文經是趨勢。”楊明回道。
“爲何?”鄭玄追問道。
“除世家大族外,士人多在研習古文經,大流即是趨勢。”楊明並沒去剖析古文經之內容,那並非他所長。
鄭玄沒想到楊明會如此分析,不由笑了笑。
“你如何看待經學之於國家?”他接着又問道。
楊明停下腳步,並未馬上回答。
鄭玄此問,出乎他預料。
他本以爲下一問,當是問他對今文經之看法。
然而也是這一問,讓他思考如何即顯露求學心志,又避免露出真實想法。
畢竟他出身今文經學世家,孫乾說他可以拜鄭玄爲師,楊琦也認可他拜師的行爲,可關鍵在於鄭玄是否願意收。
思索一陣後,楊明回道:“以儒治國,所以周亡;以法治國,所以秦滅;外儒內法,漢之治國之道,然今文經爲官學,古文經爲大流,二者不能相容,致使士人分裂、官民背道,外儒之道即失,治國之道自然難行。”
鄭玄若有所思,便在田埂上坐了下來。
楊明見狀也盤腿坐在了對面。
“那你可有解法?”鄭玄思索一陣後擡頭再問道。
能明顯感覺到他此時的語氣已經有了變化,並非像開始那樣問學,而是論學。
“鄭公便是解法。”楊明淡然道。
“我如何爲解法?”鄭玄問道,卻也古井無波。
“昔日王莽新政,便今、古並行,最終無論官、民皆棄其而去,究其原因,便在乎二者不能相容,而今鄭公兼採二者之說,若爲國學,便可士人同心,官民同德,治世可期。”楊明接着回道。
今文經學閥孤立,楊氏也是如此,他此前無法接觸他學。
但數月前在廷尉詔獄,孫乾的意外現身讓鄭玄與他有了聯繫。
鄭玄之學,後世之人稱之爲鄭學,影響深遠,不僅統一兩漢之古、今文經,更是在魏晉隋唐廣爲流傳。
這就意味着,經學有爲國學之潛力。
當然,這是楊明未來者之視角,此時鄭玄並不自知。
事實上,在楊明說完後,鄭玄的眼神終於有了變化,好似平靜水面起了漣漪。
他這一生,四十歲以前歷關東,入關中,皆在求學;四十歲以後客耕東萊,屢闢不仕,致力兼採古、今文經。
鄭學,便是其畢生所學。
若有一日鄭學真能成爲國學,他便是大道圓滿,死而無憾。
鄭玄再望向楊明。
眼前之人,誅王甫,燒王庭,目有萬物,兼有此番言論,說不定真能做到。
“你方纔所言,是爲求學?”鄭玄說着站起身。
“正是。”楊明也跟着起身。
“那今日便在田埂拜師,一切從簡。”鄭玄接着說道。
楊明聞言行三叩首之禮,接着伏地道:“夫子。”
他沒有擡頭,因爲他怕鄭玄看穿他此刻的真實想法。
須知要把一學定爲國學,非君王難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