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日跟我開誠佈公,難道不怕事情暴露,自己在開國伯府的母親會有危險?”楊晟問。
“在此時的樑都,我自信再沒有如楊兄這樣背景清白,能夠同乘一條船的人了。我們利益一致,我相信今日和楊兄之間的對話,不會傳出去,楊兄有爲我保密的理由,其次,我擔心開國伯這艘大船已經走上歧路,哪怕就是你們所言的妖禍不爆發,王家也絕非我的棲身之所,早做打算,總不會是錯的。”
“爲什麼你這麼篤定我們蜀山沒有背後包藏禍心,不是那些人口中那樣,故意攪亂大梁從中謀取利益。”楊晟道,“因爲你之前還沒有正面回答我這個問題。”
是的,方纔他說相信萬中之一的可能,但這一切並不足以支撐他做眼下這種事情。
“說實話,若無當時楊兄手刃姜胤,我可能還不會跟你有這樣一番對話。正是因爲你在被重重圍困,甚至可能直接引發七裡宗開戰,讓你們陷入重圍之時,也不惜斬殺姜胤,固然是因爲你們之間有仇恨,那位叫王侍雲的女子之死,但如果蜀山真的在背後謀劃顛覆大梁,甚至顛覆七裡宗,那爲何不多忍忍,反正背後結果會讓姜胤付出的更多,而且還不至於讓當時的你們身陷險境。”
“但你殺了他,如果我推測不錯,你們甚至動用了一些搜尋他身死之前魂魄記憶的法門,是真的在找尋妖禍的線索和證據,另一方面,你完全沒有必要擔任公主府的都令史,在風口浪尖,置身於這種漩渦之中,若我推測不錯,你只是一個明面上的靶子,把大梁的注意力集中在你的身上,但實則你的那些同伴,已經分散樑都之中。”
王封淡淡開口。但所猜之事,八九不離十。
“你從我沒有在當時放過姜胤,我們之後一系列行爲,推測出我們蜀山背後真正的動機。”楊晟道,只是對王封所猜測的自己同伴動向表現得不置可否,而注重在了蜀山只以妖禍爲主要矛盾之上。眼前的王封心思細膩,實力亦不容小覷,如果是自己的對手,現在他肯定非常頭痛,好在如今顯然並非那種情況。
王封點頭,“所以我會說,現在的你們,是在整個樑都背景和心思最清白不過的一羣人。其他人,無不是各有揣度,各有心機。我們的目標一致,如若這場妖禍真的存在,那麼其餘一切,都要往後站,一切以阻止古妖入侵爲前提。因爲各方內鬥,最終被古妖趁虛而入,這是最蠢的結局。”
“而我們現在最要緊的,就是你我聯手,我可以以我所處的位置,協助你們。另一方面,若是成功阻止妖禍,那便可藉此時機,跳出王家的樊籠,自取一塊天地。”
如果妖禍真的存在,而且那將是一場席捲大梁的災難,王封若是參與到了阻止一切發生的過程中,那事後的格局,都將完全改變,他將再不受眼前的制約。
“那王兄方纔進入時至此,你我之間仍然尚未發生衝突,沒有把這片地方變成廢墟,會不會引起外面的疑心?”
可以知道,既然外面的柳烈是擔負監視王封的任務,那麼到現在爲止房屋內仍然靜默,而且雙方說話沒有絲毫流出,負責監視的人自然會產生懷疑。
“我已經提前告知王家,我打算事先說服你,至於若是說服不成,那自然再來一場比鬥,所以待會我們出去,還要向你挑戰,屆時楊兄亦要全力以赴,我們不光要做足樣子給外間看,坦白說我還非常手癢,十分想見識蜀山宗的手段,以此來印證自身的修行。相信楊兄也是如此。”
楊晟點頭,類似王封這樣的強者,在南滄洲的四境頂峰,自然想要找到突破的那個閾值和契機,他亦如此,下山之前胖道人說他還需要歷練和領悟,方能有所得,而眼下和王封這樣的人交手的機會,仍然是極其難得。
要知道世間修行者,同境頂端者,往往是在一個生態環境中脫穎而出,就好比樑都各方勢力擠壓,就有各自代表強者聞名於世,皆是因爲彼此互有對照勾連,彼此參照,切磋,競爭,修行齊頭並進或者你追我趕,才形成一副氣象。大宗門內更是如此,有的分出幾峰,各峰之間比武競爭,而後新星種子扎堆而出,而其他小門小派,或者修行荒蕪偏僻之地,往往就只有靠百年不遇的天才出世,纔可能爭得一份往上走的契機。
楊晟看着王封,道,“王兄是不是受了內傷?”
從剛纔開始,他就察覺到王封氣機運轉隱有阻滯。
王封道,“烏錯乃是北方四境之下有名的高手,想要十招內打敗他,我仍然要付出一些代價。我本使用了一些壓制的藥物和隱匿的法門,沒想到楊兄眼力如此高明,這讓我更期待這場切磋了。這對我們的比試沒有大影響,楊兄儘管放手而爲。”
王封坦白自己受傷,但卻仍然要楊晟全力以赴,這其中的驕傲自負溢於言表,楊晟一笑起身,“那還等什麼,我怕一會外面的人忍不住,會不顧一切衝進來。”
王封此時再不傳音入密,朗聲一笑,“楊兄既然認定了自己要走的路,那便意味着我們之間的這場對決,是勢在必行了。”
楊晟振袖拂開大門,王封已經一掠而出,院門洞開,他瞬息置身門外,和外圍的柳烈對視了一眼,柳烈眉宇一擰,心忖家主私底下說過,王封做事太理想化,想要拉攏楊晟最終只是天真的徒勞無功,到底還是要手底下見真章。
外圍那些長廊之中,聚集的人已經越來越多,隨後楊晟走出,笑道,“王兄既然想試試我的本事,我也正好討教了。”
主簿是滿頭大汗,知道兩人之間的對決終是不可避免,但這比他預想的已經好太多,從方纔雙方在房間裡見面,並沒有立即爆發出衝突他就知道,雙方的局面不會朝最糟糕的方向滑落,而他主要就是阻止那種情況。但兩人之爭,是勢必不可避免的。這也是他難以制止的,也罷。
主簿擺手,讓周圍兵衛各自退開。
周圍圍觀人衆則是一陣興奮,聚賢殿這二人已經成爲王都內的一大焦點,此時這場交手就在他們面前展開,這意味着他們可能見證的是王都最精彩的一場修行者比鬥。
王封體內有傷,楊晟也只想練練他才領悟的三套劍法,所以此戰更多的是印證他的自創劍招面對王封這樣級別的對手,會是什麼情形。
劍法會反過來影響自己的斧法,運斧之時同樣能夠施展那些劍意和劍招,讓敵人彷彿面對一個虛幻的人持斧過招對敵,無論危險性還是殺力,都會強大得更多。所以這樣的提升也是有益的。
青荷遞來一把從峰內購置的劍,通體泛着清寒的鋒銳,劍是墟市裡買的,花了兩百靈炁石,放在大梁來看,也不算什麼寶貝,很多達官顯貴的珍藏,恐怕也要比這把劍好。
楊晟橫捏着劍的握把,感受着那種略微的重量,修行讓他身體機能大大增強,但手握武器的時候,仍然要感知到細微處,精準的把握武器的各種特性。
王封身上的袍落地,從柳烈身邊抽出一柄劍,那一刻氣勢已然達到頂峰。王封已然迅速逼近,所過之處是一條煙跡,空氣爆震,只是這一應的聲音,都還沒能到達每個人的耳朵裡。
王封表面看上去,完全不像是走這般剛猛路子的人物,但出手之時,則是完全一種截然不同的暴烈,如果只看他外表推測其手段,恐怕這立即就要被打亂陣腳。
同樣氣機被激的楊晟並沒有使用最擅長防守的七絕劍,而是施展“獨孤四劍”,這些取名純粹是楊晟曾經殘餘本體的記憶作祟,都是符合蜀山宗一些劍招規律的名字,這一劍叫“劍出日月”,日與月的交替,是世間最璀璨宏大的事物之一,而之中劍要奪其光華,便要自身更璀璨炫目,更瑰麗詭秘。
一劍出日月,正是應對王封這樣狂猛的劍擊之下,以硬碰硬互爭輝容的交手。
周圍旁觀者目光灼灼,若無意外,他們今天見證的,可是這大梁四境之中最頂尖的交手。
那位擊敗了北方烏錯的王家俊彥,對敵的是蜀山宗弟子,蜀山宗是否徒有其名,那外域之地的蜀山,修行上是否和他們大梁正統有着差距,便可從此一窺究竟。
一聲劍擊鳴聲大作,竟然看不出兩人誰勝誰負,但周圍所有兵衛都摁住了自己的刀劍,並非他們察覺到殺氣或者危險,準備刀劍出鞘護住自身,而是剛纔那兩人交手劍鳴的瞬間,他們腰間的武器同樣齊鳴,就好像忍不住要跳出鞘來,爲之吶喊,所有人駭得握緊自己的武器。
聚賢殿之外長街,都分明感知到了這陣兵鳴和氣機變化。
聚賢殿內,好像並非平分秋色,王封踏前一步,再度出劍!
與之相對的便是楊晟同時後退,舉劍相格。
人羣傳來一陣譁然。
這是否意味着楊晟也不敵王封,被王封逼退?
有人心忖這才合理,王封畢竟是大梁四境前三甲的年輕俊傑,楊晟這樣瓦屋脈外來人士,若能媲美王封,纔會讓人感到不可思議。
只有當事人楊晟清楚,方纔他那一劍之中,王封亦給了他很大的震撼。如果說那招名爲劍出日月,應比日月更絢爛,那麼在和王封交手之前,他不知道太陽可以壯麗到什麼程度,月亮可以皎潔到如何令世間染上白霜。王封的那一劍裡,這一切都有。
甚至有春風,夏日,秋月,冬雪。
只有見過,才明白那些是什麼樣子,以及如何能映照甚至超越這一切。
王封的出劍很美,每一劍都是那樣壯麗,楊晟把獨孤四劍輪番走了一遍,每一招和王封的交手,都讓他退卻一步。所以外界看來,他退了四步。
但王封卻暗暗吃驚,他的攻勢因勢利導,氣勢只會越來越強橫霸道,對手若是與他有一線之差,那麼這個差距再下一次攻勢中,就會不住擴大,對方會發現自己就是一艘破了帆的船隻,一旦帆葉被撕開,迎接的只有將船體撕碎解體的狂風暴雨。
但是楊晟每次都只會退一步,毫釐不差,王封雙目綻放光華,激賞道,“楊兄的劍招,已至化境!”
楊晟笑道,“王兄儘管放手而爲!”
兩道身影在聚賢殿乍分驟合,又再度交錯,而後兩人紛紛落向聚賢殿最高的那座重檐斗拱的大鐘樓檐頂。半空氣機絞纏,如龍盤桓,四周圍聚賢殿延伸出去的西城四條最繁榮大街,伏龍營身着山紋甲的武卒躍上民屋脊頂,手中破魔弩上弦,衛戍軍伴隨着隆隆之聲全副武裝進入正街戒嚴。太浩盟各宗分佈在樑都的辦事駐地殿樓之中,無數目光聚焦聚賢殿方向的這場比鬥。
公主允許座下兩個客卿比斗的諭令緊接着下達,穩住了攪動得人心惶惶的伏龍營和衛戍軍進駐大街的嚴正軍容。
楊晟將重攻的獨孤四劍,重守的七絕劍,攻守皆備的青萍劍舞,和王封一一印證。劍光從鐘樓遠遠迸散,令人望之生寒。
而後一場涼雨忽至。
鐘樓之上便形成了數道水龍,在半空爭鋒。
之後水龍迸散,方圓彷彿瓢潑。
飛檐之上的兩人站在雨幕中,雨雖然從天降下,卻不等落在兩人身畔,就被罡氣蒸騰,以至於兩人周身像是縈繞了一圈熱煙。
王封收劍,向楊晟遙遙抱劍一禮。
楊晟單手持劍,對他微微點頭,兩人都在方纔的彼此印證中,大有所得。
而落在方圓那些翹首一觀的人眼裡,則不亞於一場世間罕見奇景。
王封凌空倒退,天空中出現一道從聚賢殿延伸至北方的水線。
洪鐘之聲貫天而過,“好精妙的劍法!王封領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