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月色冷清,姬黍離踏着一地霜白而歸時,正巧碰見從葉芷屋內出來的離火。
兩兩對視, 寂靜之中, 突兀地響起一聲嗤笑, 跟在姬黍離身後的鱒魚露出怒容, 姬黍離波瀾不驚。
離火倨傲地輕揚下巴, 正紅色的衣袖一擺,整個人若大鵬乘風,扶搖直上, 瞬間沒了身影。
“陛下!”鱒魚忿忿不平,縱使他人如何評價, 在他眼中, 陛下始終是一位勤政愛民的聖賢帝王。
“由他。”鳳凰素來是高傲的性子。姬黍離清楚, 他擡起眼,淡淡掃了一眼慢悠悠晃出來的人, 懶懶打了呵欠。
葉芷眯着眼,好似沒睡醒一般,“離火一向如此。”
“我知道。”跟那隻鳳凰是一樣德行,姬黍離垂下眼眸,轉身回了屋子。
葉芷在門口站了半晌, 夜風習習, 她的心裡卻是一團亂麻, 葉白走了, 葉白離開了?這個認知讓她心裡像是被人挖空了一塊, 她一直以爲他們會在一起,可葉白的突然離去, 讓她明白,沒有什麼是一成不變的。
她……能以什麼留下葉白?
葉芷心不在焉地回了屋子,剛關上門,就突然從身後伸出一隻手,牢牢地捂住她的嘴巴,將她的手反扭在身後。
“唔,唔。”一驚之下,葉芷下意識掙扎起來。
身後的人像是沒有想到她竟有如此大的力氣,差點被她掙脫出來,即使後來他將葉芷遏制住,兩人纏鬥中依舊發出不小聲響。
“鱒魚去看看怎麼回事?”由於葉芷沒少折騰鱒魚,姬黍離聽到聲響時,並沒想到是葉芷出事,只是吩咐鱒魚去看看。
鱒魚應聲,前去察看。葉芷被壓得死死的,面朝地磚,靜悄悄地屋內一時只能聽見壓在她身上人呼哧呼哧地喘氣聲,看來是被她折騰地不清。
沉寂之中,陡然響起敲門聲。“可是出了什麼事情?百里殿下。”
葉芷敏銳地發覺壓在她身上人的身子一僵,隨後捂着她嘴巴的手悄悄鬆開,詫異只是剎那,隨後葉芷便知道爲何對方會大膽鬆手了。
脖頸間的匕首可不是擺設,對方警告似得微微用力,寒刃逼近的那塊皮膚,像是被凍結一般,葉芷呼吸一滯,屋外的鱒魚久久不見葉芷回答,也覺得不對了。
“沒事!”葉芷應道:“起身喝水打翻了杯子。”
聽見葉芷懶懶地,還帶了睡意的聲音,鱒魚並未多加疑心,“那打擾了,您繼續休息吧!”
葉芷含含糊糊應了兩聲,直到聽見鱒魚腳步聲遠去,她才被從地上拉起,推扯至裡間,當然她脖間的匕首也是一直沒有收回去。
“……姬無言?”思前想後,覺得自己除了姬無言沒得罪過別人,葉芷小心翼翼試探道。
脖間的匕首微晃,葉芷聽見自己身後的呼吸亂了,頓時長舒一口氣,怎麼着也多少算是打過交道的人了,是他,她反而還好辦點。
“你確定你要在這裡對我動手?”葉芷問。
來到宮裡這麼長的時間,她可不是隻做宮女的,各種八卦隱秘事情,她也是沒少偷聽,這些八卦中,最多的便是姬黍離和姬無言這兩對父子了。
這兩對父子也真是奇怪,兒子倒像兒子,孺慕之情,只要有眼的人都看得出來,父親卻不像父親,冷漠如斯簡直像是陌路人一樣,也正是這樣,葉芷很清楚,看似喜怒無常的姬無言有一個最明顯的致命點——姬黍離。
“你不想知道爲什麼姬黍離會如此不待見你嗎?”橫在頸間的匕首上下移動了幾下,卻絲毫未傷及表皮,葉芷心裡定了定,姬無言如此舉止,表明他還沒有要她命的打算,也就是說,這是個威脅,警告?因爲今天下午她的挑釁?
等了許久,葉芷纔等來對方的問話。
“爲什麼?”
嘴角掛着得逞的笑意,葉芷一點點推開橫着的利器,摸黑,尋了牀榻坐下。
藉着透過窗棱折射進來的月光,葉芷恰好將對方面容盡收眼底,不是姬無言又是誰?只是姬無言卻像是顧忌着什麼,微微偏了身子,側對着葉芷,像是在故意遮掩着什麼一樣。
“我也不知道。”葉芷聳肩攤手。
“你!”姬無言怒而上前兩步,手裡的匕首在月色下反射着冷冷寒芒。
“咦!”葉芷驚呼一聲,不退反而向前探了探身子,“你的臉……?”
姬無言驚慌,掩面後退,葉芷依舊是看得清楚,那本是如白玉無瑕的臉龐似乎被人用墨色污了一塊。下午見面時,因爲姬無言用發遮着,她並未看見,直至剛剛,她也只是瞧了個粗略。
好像是個字?葉芷心中一愣,刺其罪,墨污之,是曰黥刑,姬無言是何等身份,怎麼可能受此刑罰?
看見葉芷眼中的震驚,姬無言知道了她是明白了,一時間臉色漲紅如血,有什麼比自己想要踩在腳底的人,瞧見自己最狼狽不堪一面更屈辱的事情呢?
握着匕首的手青筋暴露,屋內一時間,再度恢復沉默了。
黥刑在鳳溯朝是相當特殊的刑罰了,刺字入骨,哪怕你就是日後化作白骨,別人看到你的頭骨時,也會看到黥刑留下的痕跡,一排排細密地針孔,可這個刑罰可怕的卻不是在這裡,而是在於無遮,一旦受了這個刑罰,只要出去,人人見你,便會知你受過刑,人人鄙夷,衆生所指。
只是刑不上大夫,以姬無言的身份,還有誰……還有……葉芷心裡登時咯噔了一下,以姬無言身份,能對他這麼做,又不會遭到報復的人只有一個——姬黍離。
“是他做的?”葉芷驚疑不定。
“……”
“爲什麼?”葉芷不解。
“……”
迴應她的是一片沉默,可就是在沉默中,葉芷問出了第三個問題。
“是……當初我的死?”
一直垂首的姬無言猛然擡頭瞪向他,一雙眼睛通紅,像是被逼瘋的野獸。
葉芷被嚇了一跳,抿了抿嘴,不敢再激怒他,她不傻,在宮裡這幾天,從衣食住行,到朝政大事,她就像一隻蝸牛,一點一點伸出試探的觸角,看姬黍離的底線到底在哪裡?
然後在她一次次試探中,也是愈發的迷惑,單從表面看,姬黍離似乎真的像在遵守當初的承諾,不但讓她涉及政事,甚至不限制她的權限自由,無論是討論軍機要事的書房,還是莊嚴肅穆的朝堂之上,他都讓她隨身而行,雖然是扮作宮女,但也從一個方面暗示了他的態度,因此她也愈發不解,既然如此,那當初她的死又是怎麼回事?
剛剛姬無言的態度,解答了她的疑惑,姬無言的自作主張,姬黍離冷漠無情,雖然不知道,姬黍離是不是真的對當初的事情,不知情,但看他對姬無言的懲罰,葉芷就明白了,他這個人……真的是管離口中的那個人,會用決絕,讓人無法靠近,就算想要靠近的那人是他的兒子。
“我……你過來,是想做什麼?”葉芷換了個話題。
“殺了你。”姬無言嘶啞着嗓子說。
葉芷瞄了瞄他手裡的匕首,光鮮靚麗和他主人一樣,用於裝飾多過他殺人的功能,“殺了我就能解決問題?”
“殺了你,就沒人能在動搖我父皇的皇位。”
“你殺我,是爲了你的父皇?”葉芷瞪圓了眼睛,“儘管,他對你用了黥刑?”
姬無言的臉色隨着葉芷的話黑了半截,“……沒人比他更適合那個位置。”
“所以你殺我?”
“是!”姬無言堅定不移。
葉芷默默不言,騙子,誰告訴他最是無情帝王家的?她都成了兒子討好老子的犧牲品了!
“那我說,我不要那個位置呢?”
葉芷說出這句話的心情特別複雜,就像是看見一團亂麻,做好準備解不開死結的打算了,卻發現輕輕一拽,就解開了。
“只要你活着,就是障礙!”姬無言遲疑了下,繼而堅定地舉起手中匕首。
葉芷扶額,“人死不能復生,百里葉芷一年前就被你殺了,你還想濫殺無辜?”
“你還活着……”姬無言愣了愣。
“活着的是葉芷。不是百里葉芷。”看着對方手中的匕首,葉芷堅決不承認自己是百里葉芷。“再說了,葉芷也好,百里葉芷也好,礙着你什麼事了?你繼續討好你家父皇不就行了?天天沒事找事幹什麼?”
“你在,父皇就……”
“我在是爲了完成對一個人的承諾。”葉芷擡眸望了望窗外的月色,她見過的那人,就如這月,冷清靜謐。“那個人呢,我欠了他一條命。所以他要求的,我一定要辦到。”
“他要求什麼?”姬無言的口氣和緩了很多,像是真的被葉芷說動。
“他?”葉芷咧嘴,粲然一笑,“他啊要求,太平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