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雖然本朝天子已將都城回遷北方,但是城中依舊車如流馬如龍,不減當年的繁華興盛。妝妃高高坐在某家酒肆屋頂的翹角飛檐之上,腳着一雙高牆履,在半空中晃晃悠悠。所幸底下來來往往的凡人看不見她,否則又要橫生一段波折。

“現在時興的衣裳還沒有我們那時候好看,不是淡藍的就是淺黃的,哪裡漂亮了?”時光一晃三百年,她還穿着她的緊身襦襖青羅衣,出門時不忘戴一頂冪縭,額上貼一抹芙蓉印,頰邊畫一道晚霞紅,好豔色,好華麗,十足的富貴做派。可世間女子卻早換了裝扮,尚素,尚雅,盤花鈕一直扣到下巴底,笑不露齒,行不露裾,舉止端莊得好似一尊尊瓷娃娃。

“那時候,論穿着,論打扮,誰比得過我和我妹妹?李妃那個賤人不服,挖空了心思翻花樣,陛下賞她根碧玉簪就得意成那樣,早也戴晚也戴,好似誰不知道似的。就她那點姿色,還不如用花黃把臉貼沒了呢!”憶起往昔的宮中事,她總是有滿腹的話說。不過是些后妃間爭風吃醋的瑣碎事,偏她還記得清楚,“真的,她那打扮起來的模樣,比樓底下這些人還不如呢。”

桑陌好笑道:“你想換了這身衣裳就換吧。”

女人馬上睜圓了眼睛辨白:“我可沒說過。”

桑陌指了指街對面:“你剛去過對面那個裁縫鋪子,我看到了。”比她早來一步,恰好撞上。女子的愛美之心總是來得強烈,何況眼前這位以容貌著稱的前朝麗人。

“什麼都瞞不過你這個猴崽子!”妝妃的臉紅了一紅,嬌嗔地覷了桑陌一眼,轉而又爲難道,“我……我怕三郎他認不出我。”

“不會的。他看到你就一定會像當年那樣喜歡你。”桑陌上下打量着她,女子螓首微低,雙頰緋紅,不勝嬌羞的模樣好似一朵水蓮花。正恍神的時候,只聽妝妃道:“我覺得,我從前一定見過你。”

她帶着疑問的視線一直停留在桑陌臉上,桑陌笑道:“我跟你說過,我從前也在朝中做官。”

“不對,朝中的事陛下向來不讓我管,我們一定在其他地方見過。”

“娘娘您記錯了。”

桑陌想要敷衍,無奈妝妃卻難得的執着:“你也穿着從前的衣裳呢。”

從來沒有發現這個迷糊得有時候有些幼稚的女人也有這樣精細的一面:“你身上的料子是繚綾,織造時以緯線起花,是上等料,陛下那時候才時興穿這個。還有上頭的捲雲紋,也是那個時候的的花樣。你想叫誰認出你?”

桑陌被她問得窘迫,扭頭答道:“我又不是女子,穿什麼都一樣,換什麼衣裳?”

“你也在等人。”

她執拗地攔在桑陌面前,眼透厲光,能在後宮中立足的女子絕非空有一副容貌便能存活。半晌,桑陌側跨一步,自她身邊繞過:“我在等你呀,妝妃娘娘。”

背後是女子剎時變作鐵青色的面孔。

一腳跨進家門,就瞧見有人正在他慣常躺着的臥榻上大大咧咧地歪着,榻旁還置了一張小矮几,矮几上擺着個小瓷碟,瓷碟裡擱着的是核桃肉。而在那人的腳邊,核桃殼七零八落撒了一地,幾隻墨羽的夜鴉正用爪子低頭專心致志地在碎屑裡翻撿着。那人悠閒安適得好似真把這裡當作了他冥府的後花園,一邊剝着手裡的核桃,一邊眯起眼睛對桑陌笑:“回來了?”

近些天來,他的xing子轉得古怪,冷言冷語少了,輕聲細語倒多了,也不再追問刑天的下落,只是夜夜到桑陌房中替他換藥。桑陌拒絕,他堅持,以法術制止他不停掙扎的四肢,用藥膏將他全身傷痕細細塗抹。沾着藥膏的指尖好似也被施了秘術,撫過之處先是清涼而後越顯灼熱,朦朧中彷彿回到過去冷宮之中彼此相依相靠的時光。桑陌偷眼去打量身前的他,只看到他低低垂下的眼瞼和抿成一線的嘴角。正看得愣怔的時候,他忽然狡猾地擡頭,四目相對,還是他率先笑開,語帶憐惜:“弄疼你了?”桑陌默不作聲地別開眼睛。

空華已經習慣了他的冷淡,在桑陌經過時,起身抓住了他的手腕,察覺他猛地一掙,想起他的傷,又忙鬆開,不依不饒地牽住了他的衣袖:“陽光正好,不一起坐坐?”

“我是鬼魅,屬yin,不宜久浴日光,您請便。”

“核桃是南風給你留的,不嚐嚐?”

自他手中接過瓷碟,桑陌瞥了一眼地上的碎屑:“等他回來,我會當着他的面吃。”

垂頭低嘆一聲,仰起臉,空華不再尋找別的藉口:“我想和你說說話。”

從前一直到現在,自七歲那年跨進那扇紅得刺眼的大紅宮門起,始終是匍匐在地上被這個高貴尊崇的男人俯視着,卻從未像現在這樣反被他仰望。三百年前的那張俊美面孔近在咫尺,劍眉星目,高鼻薄脣,天生的龍鳳之姿。無論過去抑或現下,不曾有絲毫改變。晉王則昀、冥主空華,都是這般的笑,這般的說話,這般的不願輕易放過他。

藉由衣袖的牽引,身體被帶向前,一布布靠近這個神色殷切的男人。手裡的瓷碟慢慢傾斜,裡面的核桃肉眼看就要掉落,於是他的手掌便理所當然地覆上來,帶着灼熱的溫度。

“小心。”他說。墨色的眼瞳深重似夜間的鏡湖,一不留神就要被囧囧着失足掉進裡頭,再也無力自拔,“你恨我。”

桑陌毫不客氣地點頭。

是早已預料到的回答,這隻豔鬼才不會費心思來哄他。空華頓了頓,道:“從前都是別人跟我說話,沒有人來聽我說。”

見桑陌張嘴想說什麼,空華站起身,從碟中拈起一瓣核桃肉塞進他的嘴裡。指上一陣輕微的刺痛,豔鬼正瞪着他。還是看他張牙舞爪的樣子更順眼些,拇指繼續不怕死地撫弄着他的脣,在他露出森森的白牙時又急速撤回,豔鬼眼中的小火苗躥得更高,空華無辜地眨眨眼:“我說完就放你走,絕不迫你。”他的口氣裡倒有些哄人的意思。

桑陌垂下眼,空華鬆開了他的衣袖,改而去拉他的手:“其實也不是我的事,是天界的那位勖揚天君。”

居住於天崇山頂的勖揚君,天界聞名的高傲xing子,冷淡不近人情,xing情淡漠得彷彿沒有七情六慾。這樣一個獨步天庭的人,某日居然闖進了他yin森幽暗的地府,在濁水滔滔的忘川中失了神。

“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空華拉着桑陌在榻上坐下,彷彿是與好友在分享一樁樂事。豔鬼因跌坐在他膝頭而不滿,空華乾脆將他摟進懷裡,任由他掙動。

端坐於冥府深處千年,除了這一件,從未有任何事讓他留下些許深刻印象。那位銀髮紫衫的天君傲然立於幽冥殿上,手中長劍的劍尖不巧正落在自己的喉頭。他是來找人的,即便還是一副目中無人的倨傲模樣,可是散落額前的髮絲和微紅的眼圈還是泄露了天機,原來不沾半點塵世煙火的天君亦會爲情所惱,亦有無可奈何,可惜對他要找的人,冥府也無能爲力。

“後來,他一直在等。”眼睜睜看着所愛之人一次又一次精力枯竭而後再投胎轉世,不知他心中是作何感想。冷情冷心的人,居然會爲一個侍從想要耗盡所有修爲,只爲能與他再渡幾番人間寒暑,當真叫人乍舌。

空華寵溺地摟着桑陌,口氣悠然:“如若是我,斷不會拖延這麼久。”

懷裡的人停止了動作,空華口氣依舊不變:“千年後再彌補,未免太遲。”

“那你現在就把噬心的解藥給我。”豔鬼轉過臉來看他,又露出了那種嘲弄的笑容,嘴角邊掛着戒心和算計。

空華認真地看着他灰色的眼眸,低低道:“除了噬心的解藥,仙丹、法器、秘寶,或者來世的富貴權勢……你想要什麼我都會答應。”

桑陌的笑越發得意,紅脣詭異地勾起:“那麼,如果我說,我要刑天呢?”

空話無言以對。

“哈……”翻過身跨坐在他腰間,帶着妖媚笑容的豔鬼緩緩俯下身,主動貼近。空華感到他的氣息擦過自己的臉,落到了耳邊,呵氣如蘭,“你說的那位天君,我也見過。還有他的愛人,我差點勾引了他。”

那是一個長相清秀的男子,在村中的私塾中做了一個脾氣溫和的教書先生。起先看中的是他的樣貌,瘦了些,但總比一臉鬍渣肥得出油的屠夫土匪來得好,何況,看他那副乾乾淨淨的樣子,實在想象不來慾火焚身的時候會是個什麼樣子。沒想到,還沒到他面前,就被隱匿在他額上的龍印驚得差點魂飛魄散。倒是好奇心被勾了起來,靠着點微末道行,猜出一星半點的故事。世間愛恨,無非愛而不得。以後就開始悄悄地躲在牆根邊看他,他身邊有東海龍皇子相伴,於是只能躲得更遠,藉着風聲聽到他們的隻字片語,聽到了那位天地間尊貴無匹的天君的名字,聽到了所謂的癡戀和鄙棄。

“我後來在一個小村莊外面看見了他,那位天君。”那時候,好脾氣的教書先生已經輪迴轉世,而驕傲的天君則在他降生的村落外徘徊,“我知道他在怕什麼,但是還不夠。”

於是連衆鬼都不甚看得起的豔鬼囂張地出現在天君面前,取笑他,嘲諷他,激怒他,肆無忌憚得好似是在送死,直到那位冷若冰霜的天君惱羞成怒。

“我要看他傷心,看他後悔,看他痛不欲生!”衣袖過處,瓷碟在地上摔做了八瓣,夜鴉銜着核桃撲翅飛走。

空華攬着桑陌的腰,豔鬼尖尖的指尖穿破了黑衣一直扎進他的肩頭:“其實,你想看的人是我。”

桑陌喘着氣不再答話,空華體貼地拍着他的背:“對不起。”

依舊只是靜默,慢慢地,桑陌撐起身,臉上已恢復了平靜:“你說,我要什麼都可以?”

“是。”

“如果我要你每年冬至都爲我燒一份供奉呢?”

與仙丹、法器相比,這個要求實在微不足道,而且,讓人揪心。空華皺起眉頭不知該如何回答,桑陌翹起嘴角,離開了他的懷抱:“或許以後,那個教書先生會原諒天君,他是個好人。可我不是,我是個奸臣,奸臣的氣量都小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