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婚典設在晉王府的大堂裡,是南風要求的。傻氣的書呆子,什麼都任由旁人擺佈,偏偏只有這一條死咬着不肯鬆口,護着草窩裡唯一的一根肉骨頭的小狗似的。

桑陌點着他的額頭斥罵:“這破屋子有什麼好?斷牆殘瓦的,能辦得了什麼喜事?喪事還差不多,晦氣!”

他揉着頭,好半天才吶吶出聲:“我……拜堂的時候,我要向表哥一拜,就在這屋子裡。”

像是從未認識過他,對着小書生倔強的眼神,豔鬼寡淡無情的眼睛閃了一閃,沒有再說話。

王府終是王府,縱使雕欄玉砌落滿塵埃,亭臺樓閣不復精巧,可是當年特地差人從京外運來的青石磚還在,樑柱上龍遊鳳潛還張揚着前任主人!赫一時的富貴。張家最後還是答應了南風的要求,一身短衣打扮的小廝攀上爬下將所有屋角檐隙裡的灰塵盡數擦淨。彼時方纔看見,那盤龍柱、那琉璃燈、那桑陌房前“水天一色”的匾額……原來是怎樣,依舊是怎樣,百年間不曾有半分挪動,靜靜地候在原地,像是在等着誰推門而入,氣宇軒昂,滿座高朋中如鶴立雞羣。

“這屋子裡還從沒辦過喜事呢。”豔鬼百無聊賴地把從房樑上垂下的紅綢拉在手裡有一下沒一下地扯弄,“想想也真可惜。當年若給你討房妃子,也不白費了這一番排場。”

空華站在他身旁,一室喜氣洋洋裡,獨他們兩人一黑一白醒目得突兀:“現在也不晚。”

桑陌聞言,扔了手裡的紅綢,轉頭對上他的眼,笑中帶諷:“任誰配了你都是糟蹋。”咬牙切齒的模樣。

空華便笑着將他攬在懷裡:“要糟蹋,我也只想糟蹋你一個。”原來這張臉也可以笑得這麼無賴,放到戲本里的勾欄院裡,頭一個要被花娘潑酒。

桑陌還想說什麼,門外鞭炮齊鳴鑼鼓喧天,卻是新娘的花轎到了,“呼啦啦”涌進一羣羣烏泱泱的人,轉瞬便將個寬闊的大廳擠得滿滿當當。桑陌隔着人羣探頭去看,南風正領着新娘進門。紅頭帶,紅衫子,胸口配着紅色的綢花,手裡牽着紅色的同心結。另一頭,也是一身刺目的紅,長長的、尖尖的、塗着鮮紅色蔻丹的指甲,紅色的繡着游龍戲鳳的蓋頭,日月乾坤襖,山河地理裙,腳下一雙同樣尖尖小小的繡花鞋,隨着裙襬移動,露出鞋面上針腳細密的富貴牡丹。

人羣“嗡嗡”地議論着,卻聽不清是在說什麼。臉上帶着怯色的新郎不停偷偷向四周張望,像是在找誰。桑陌躲在靠着門邊的角落裡,遠遠對他笑。

“他在找你。”空華說,卻伸過手來,強自要把桑陌的手攥在掌心裡握着。

豔鬼掙不脫,便抿着嘴遂了他的意,另一手牽過小貓,怕把他弄丟了:“我又不是他父母,拜什麼?”

小貓的手裡帶着汗,眼前花花綠綠的全是人,一個個面目模糊,連身上穿的衣裳也是朦朦朧朧的,像是一幅被潑了水的畫,七彩斑斕的都混到了一起。小娃兒緊緊靠着桑陌,要躲到他背後去,扁着小嘴,淚花在眼眶裡打轉。

桑陌只得蹲下身把他抱在懷裡:“別怕,一會兒就好了。你是男孩子呢,要流也得流血。哭這種事,多難看。”

聽話的小孩帶着一臉鼻涕撲在他懷裡,勾着他的脖子不肯放手。大廳裡,有誰吊着嗓子將一室的喧鬧毫不留情地穿破:“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

南風帶着他的新娘拜倒在地。三跪九叩首,那新娘裹着盈盈一身紅妝,只露出指甲上點點的微光。人羣交頭接耳地猜測着紅蓋頭下是如何的傾國傾城雲鬢花顏。

豔鬼靜靜地笑着聽,嘴角微微彎了三分。

空華握着他的手說:“跟我回冥府吧。”聲音混在了快震翻屋頂的雜聲了,又像緊貼着桑陌的耳朵。

穿着黑衣的男人只有臉是白的,高高的發冠將一頭長髮束起,像是正站在他的忘川邊,風吹過就有猩紅的彼岸花落滿肩頭。翻手爲風,覆手爲雨,世間生老病死因果循環盡在股掌。

桑陌不答話,目光向上落到了掛着紅綢的房樑上。難怪覺得這綢子紅得異樣,想了半天又想不起是在哪兒見過,原來……

“你知道,後來天子的使臣是怎麼死的嗎?”他忽然回首扯開了話題。那個故事,關於不死的老神仙和忽然得病的天子以及翻山越嶺的使臣。

空華不解地看着他,豔鬼的笑容驀然擴大了,帶着一點小小的奸詐和心滿意足:“他是自盡的。”

空華神色一變,不待他追問,鬧聲四起。人羣中央,頭戴紅花的侍女送上一隻鋪着紅帕的托盤,上面置着一杆新秤,同樣纏着紅綢。衆人的起鬨聲裡,南風緩緩將新娘的蓋頭挑起。烏髮挽作飛天髻,面上一雙逐煙眉。額間一點桃花鈿,一抹濃紅伴臉斜,她擡起頭來,目光流轉,紅脣勾起萬千風情,塗着鮮紅蔻丹的素白玉手徐徐擡起,衣袖滑落,露出腕子上孤零零的一隻細金鐲:“三郎……”

妝妃。

那年我十六,花骨朵才綻了個尖,怯怯開了兩三瓣,好一番豆蔻年華。父親忙於公務着了涼,我伴着母親和妹妹上國安寺進香。禪房前的竹林裡,掉了一隻細金鐲,丟了一顆玲瓏心。我慌了,因着這金鐲,因着這拾起金鐲的你,蟬衫竹架,一晃眼,好似是竹子精託生,卻又慈眉善目,慈悲過那佛堂裡的佛陀。心如擂鼓,我捏着帕子捂住激盪的胸口,你誇我的裙子漂亮。那是舊的呀,都不知上身了多少個春夏。還有這隻鐲,原不該在我腕上,不該叫我把它丟了,更不該是我遇上你,當朝天子楚則昕,我的陛下。

“你還認得我?”她撫着南風的臉喃喃問,像是怕口氣再重些,眼前的人就要被吹走了。

小書生楞楞地點頭,體貼地執着她的手要將她扶起。她卻一意昂着頭,不肯將目光從他臉上挪走分毫:“你要娶我?”

這話問得奇怪,一室嘈雜陡然寂靜,晉王府擦拭一新的雕花穹頂下,八方賓客一言不發,一雙雙眼睛投向中央一身喜色的兩人。

南風有些不知所措,兩手捏着秤桿,吶吶答道:“是啊……這不都拜堂了麼?”

妝妃的眼睛溼了,滿頭珠翠光華灼灼,映着一張神色複雜的臉,再三重複:“你當真娶的是我?”

“當真。”他道,卻是滿臉鄭重。

“從前,你看的總不是我。”她紅着眼睛將一張紅脣勾起,嘴角卻在顫抖,一時,悲喜交加,唯有飛身撲進南風懷裡:“我終於找到你了。”兩行清淚劃下,滴落在南風肩頭。

小書生驚愕得不知如何是好,不知是誰先喝了聲彩,叫好聲轟然而起。大庭廣衆之下,一貫羞怯的南風抱着他的新娘,一手拍着她的背,百般溫柔安撫:“好了,別哭了,把妝哭花就不好看了。”兩情依依。

“真好。”角落裡的桑陌喟然感嘆。

空華笑而不語。

桑陌續道:“你圓了她一個夢。”

他伸手拍了拍前面那位陌生來客的肩,那人應聲回頭,豔鬼一言不發,一雙尖尖利爪迅即刺進他的雙眼。出手不過轉瞬之間,卻不見血花飛濺。空華沉默地看着,桑陌手裡正抓着個紙人,真人般高矮,頭上寥寥抹了幾筆濃墨算作是頭髮,穿着綠色的紙衣,臉部已經被撕破。

“我從不信你有好心。”揮手甩開紙人,豔鬼盯着他墨色的眼瞳冷聲道,“你從未忘記過刑天。”楚則昀也好,空華也好,叫什麼名字並沒有差別,爲人行事始終都是那麼yin狠:“在街上,你不是爲了等我,而是在看她,又怕被她察覺,所以只得遠遠等在巷口。”

見計謀被桑陌拆穿,空華不見慍怒,平聲道:“她把刑天藏得很好,我幾番派了夜鴉去找,只聞見刑天的氣息,卻探不到實物。不過你每次見完她,身上的殺氣就會更濃一些。”

“後來,我帶着小貓一起去的時候,想必你和她都談妥了?小貓的作用不過是爲你再確定一次,你做事總是謹慎得很。”桑陌挑眉道。

空華點頭:“鬼衆中,童鬼的感知最敏銳。見過她以後,小貓很害怕。看來,刑天一直在她身上。”

“經由我找到她,她不肯屈從。你便打探她的過往,尋找她的命門。而剛好,她最想要的東西也近在眼前。一物換一物,也算是樁公平的買賣。”

豔鬼低頭看着自己的指甲,像是在說一樁與己無關的事。日日纏在身邊,以噬心相脅,又逼他將過往一一敘述,靳家的長qiang、小貓、甚至是一碟碟核桃,這般軟磨硬泡,看似是團團圍着他轉。目的不過是爲了卸下他的心房,蒙上他的眼,從他的過往裡探查旁人的故去:“你還是一樣精明得可怕。”

“你也不差。”空華鬆開了握着桑陌的手,後退半步,隔着人羣看着堂中相擁的兩人,“這綢子的顏色果然太紅了。”

自以爲天衣無縫,可惜在細微處大意了。

“更早。”豔鬼吊起起眉梢,洋洋得意地笑着,青白的臉色在滿堂喜紅的掩映下居然看起來也有了幾分紅潤。

空華回過頭,看到的恰是他閃爍的灰眸,像是要笑,卻又似要落淚,不由怔住。

堂上,她哭得梨花帶雨,南風用紅帕爲她輕輕拭去。她執着他的手腕追問:“你爲何會喜歡我?”

南風說:“喜歡就是喜歡了……還有什麼爲什麼的道理?”

她不依,苦苦追着一個答案。

小書生只得撓着頭說:“我……我第一次見到你就覺得熟悉。”有人笑開,真是一句被真真假假說了千遍萬遍的句子。

她卻哭得更兇,淚珠滾下,牽着丈夫的手在臉上狠狠地擦。紅帕掉落,南風愣住了,只見得她一張絕色傾城的臉被淚水洗得泛白:“那現在呢?沒了眼角下這顆痣,你還覺得熟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