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桑陌——

隆慶五年,靳家碩果僅存的三子靳烈奉召出征西疆,奪來了西昭城中的珍貴異寶卻也丟了xing命。靳家衰落,楚氏王朝的擎天柱憑空斷了一截。

次年,大旱,飢孚遍野,流民百萬。九月,西疆王悍然發兵,一舉攻下西昭,劍指京都。靳烈已死,楚氏空有千萬重兵卻難得一良將,於你,於我,着實諷刺得緊。一片懇請御駕親征的呼聲裡,十月,晉王楚則昀加封兵馬大元帥率軍親征,旌旗蔽空,萬人歡送,好不威風。站在人羣裡遠遠地望,恰能看見你肩甲上的獅頭虎首,怒目圓睜,血口大開,驚得夜裡連連噩夢。

十一月,晉王與西疆王會戰於邊境,取遂、幽二州,大捷。捷報尚未傳進宮城,懷帝重病,昏睡不起,羣醫束手無策,恐不久人世。我開始掰着手指倒數起我行將結束的生命。月中,一騎單騎馳騁入宮,風馳電掣如入無人之境。禁宮前,通身墨黑的畜生踏着漢白的石階“吭哧”喘氣,馬上的你一身黑衣風塵僕僕。我眯起眼睛想要尋找你肩甲上張着血盆大口的獅虎圖騰,馬鞭挾着西疆的徹骨寒風擦過我的臉,冷極了之後才慢慢感覺到頰邊火辣辣的痛,溫熱的液體無聲地冒出來。撫着臉趴倒在地上,我看到你消失在門後的背影。

後來,我被下到了天牢,那個我再熟悉不過的地方,每一種刑具我都能說出它的由來,沒有人會比我更清楚它們的用法。那個看起來還很年輕的獄卒顫巍巍地來捉我的手,他的另一隻手裡拿着一枚銀針,細細長長的,隨着手腕的抖動而閃爍起微弱的光芒。我跟他說:“你別慌,要慢慢來。”他睜大了眼睛,像只被嚇壞了的兔子。銀針靠近指尖的時候,他還是慌了,顫抖得比我更厲害,針尖挑破了我的指尖,幾番插進了手指裡再抽出。

我教他,手要穩,針尖要對準,讓銀針貼着指甲蓋慢慢地刺進來……然後我就再說不出話,血肉與指甲蓋指間,細細一線的銀針艱難地推進着,疼痛快要逼出我的眼淚。他同我一樣咬着脣,額上起了一層密密的汗,我甚至覺得他害怕得快要哭了。待到十指的指甲縫裡都插滿了銀針,他重重地吁了口氣,終於想到要擡手去擦汗,卻不敢再看我,逃也似地走了。我的模樣必定很難看,那就不再嚇他了,我垂下頭,看到血絲順着銀針一路蜿蜒然後滴落到地上,像一條條細小彎曲的蛇,再沒有比這更妖嬈的景象。

那一夜,我依舊噩夢連連,夢中總是不斷被他的馬鞭抽打着臉,忽而變作則明、梓曦、靳老夫人……很多很多熟悉或者陌生的面孔中,我被赤身吊在魏王府後院的那顆大樹上,斷了弦的弓背擊打着身體發出沉悶的低響。醒來,微微彎一彎手指就驚醒了指上的銀針,它們重重地咬我一口來宣泄憤怒。我轉過頭,壁上淺淺的影子也動了一動,我搖頭,它也搖頭,我聳肩,它也聳肩,我轉了轉眼珠子,它凝然不動。

天牢中不知外頭的日月變幻,我暗暗記着加諸在身上的刑罰來換算時日,枷刑、笞刑、杖刑……頻繁的施刑過程中,那個年輕的獄卒終於不再緊張,他開始學會在我痛暈過去時兜頭潑下一桶冰水來將我激醒,用帶着倒刺的棘鞭在笞撻我的同時帶出飛濺的血肉,不用我的教授,他就可以平平穩穩地把銀針插進我的指甲縫裡,不疾不徐,速度拿捏得分毫不差,指甲蓋上微微攏起低低的一道痕,使我得到最大的痛楚。他終於學會了在行刑後不再飛也似地逃走,他站在我的面前,高傲地垂下眼睛用餘光打量趴在血污裡狼狽不堪的我,我知道他在看什麼,我想扯起嘴角給他一個笑,告訴他,不是我做的。疼痛終於擊垮了我,我笑不出來,他失望地扭頭走了,年輕的影子被暗淡的燈火拖得很長很長。

我慢慢數着,把耳朵貼在牆上聆聽外頭是否敲響了天子駕崩的喪鐘。終於,連指尖上的銀針都不再能逼出我的眼淚的時候,你來了,濃黑的衣衫映襯着蒼白的臉。牢籠外的你和牢籠裡的我,連影子的深淺都似乎有些不同。楚則昀,被銀針插着指甲縫的人又不是你,你憔悴什麼?

“我說過,要你好好照顧他。”

對,你說過。出征的將軍把身家xing命都拋卻了,卻將他最重要的東西託付到我手上。屈指一算,整整一十八年,從七歲到二十五歲,如今依舊能得你的信任,真是好大的福氣。所以,現在他出了事,你找不到元兇,便只能追究我的罪責。你憤怒起來還是這麼恐怖。

“太醫說,是中毒。”

你還沒回來的時候,太醫就這麼說了,可惜,無藥可救。我低着頭看指甲縫裡的銀針,你蹲下身,黑沉沉的影子罩住了所有我能見的光線。你伸手摸我的臉,用麼指抹去我臉上的污痕,逼着我擡起頭來看你的眼睛,那麼黑,我寧願一輩子待在天牢裡,也不想再看見它。

“我知道,不是你做的。”

楚則昀,你終於說了句人話。可惜,不湊巧,則昕昏倒前見的最後一個人便是我,我真想告訴你他對我說了什麼。

“救他。”

“我不是神仙。”

我眨了眨眼,牆上的影子凝然不動。你隔着木柵欄來將我擁抱,除了交媾,我們很久沒有靠得這麼近。

“那就去找神仙。”

你衣不解帶地守在他牀邊也不能換來他的清醒,於是便把希望寄託在虛無縹緲的傳說上。楚則昀啊楚則昀,你真是愛慘了他。

你說:“桑陌,我只相信你一個。”

是,是,是,出征前你也這麼說過,你只相信我一個。天崩了,地裂了,海枯石爛人神俱滅了,你也要這麼相信我。楚則昀,桑陌是你手中最趁手的一把兵器,指哪兒打哪兒,例不虛發。

時光彷彿一下子回到十八年前,你給我抹藥,臉兒貼着臉兒小聲說話,嘻嘻笑笑地打鬧。我飛身上馬離開京城的時候,你站在城樓上對我揮手,我笑,腮幫子都僵了。再回首,身後空無一人。做什麼這麼現實呢?真是的。

現實卻是再現實不過了。我去找那個傳說中的老神仙,他的道觀在高高的山上。那時候已經是臘月了,風雪像是要把我從半山腰吹下去。手指頭痛得好像不是自己的,我把它們深深地插進雪裡,疼痛被冰封住,然後鼓足力氣破冰而出,疼得讓我想用冰錐狠狠地鑿。攀了好一陣,總算離山頂近了那麼一點,腳下一滑,自上滾落時遠遠要不了那麼多時辰,包袱裡碎了一隻胭脂紅的瓷瓶,一身狼狽。

老神仙倒悠閒得很,結跏坐在蒲團上,長長的白眉毛垂到了膝頭,雙目未開就察覺到了屋外被雪水浸得溼淋淋的我。我把包袱鋪開在他面前,珠光寶氣衝得滿室斑斕。他還是沒有睜開眼,淡定地念他的經文。我等,穿着溼嗒嗒的棉衣盤腿坐在他對面,在他的經文聲裡昏昏欲睡。

“你到底要怎樣?”

“萬物各有天命,強求不得。”他終於開口,嫋嫋薰香環繞周身,憑添幾分仙氣。

“這道理我懂,但我家主上不懂,國師。”國師,你若救得楚則昕你便是這楚氏天下的國師,萬千黎民聽憑教化。不要懷疑,楚則昀的出手一向大方。

他抖了抖眉毛,又啓口唸一段我聽不懂的經文,我百無聊賴,看到窗外飛進一隻翠綠色的蝶,在這個天寒地凍的時節。

“非是老朽不肯相救,只是天理循環終有定,萬萬違逆不得。”

“國師有何要求不妨直言。”

他長嘆一聲,我看到他眼底閃爍不定的眸光:“萬物有價,何況人命?”

“人命作何價?”

“一命抵一命。”

原來如此。

我看着小道童端到我面前的兩個小酒杯,其中一杯爲酒,一杯有毒。若擇中毒,我妄自在這裡賠上xing命。若是擇中酒,則是楚則昕的大幸,由我帶解藥下山。

那隻翠綠的蝶在房中飛舞,倏爾停留在其中一隻小酒杯上。

“陛下若得解藥便可痊癒?”

他點頭。

“只此一次?”

他狡猾地撫着他長長的眉毛:“三次。”

難怪。原來還需再多跑兩遭。人命果然是好高的價碼。

那就選那隻翠蝶駐足過的酒杯,一飲而盡,舌尖上翻着一絲絲辛辣,是酒。如釋重負。

小童捧來一隻玉色的小淨瓶。

“將藥粉溶於水中,給病人服下。”他終於睜開了眼睛,雙目渾濁卻難掩精光,“一個月後恭候大駕。”

楚則昀,桑陌從未叫你失望。我冒着風雪回到宮中,遠遠就看見你黑色的身影疾步而來。我翻身下馬,雙膝一軟就陷進了厚厚的雪堆裡,你從我手中取過解藥就轉身離去。我跪倒在雪地裡,感受不到冷也感受不到疼,只聽得房內一陣低低的歡呼。自始至終,我找着你那雙墨色的瞳,你卻只留給我一個迅疾的背影。沒有人來搭理我,我在身前堆出一個小小的雪人,用指尖在他身上寫個楚字,然後戳、戳、戳,在他心口戳出一個洞。

那年的雪下得很大,從臘月一直下到第二年。我第二次去找那個不似神仙的老神仙,上馬出京時,身後空無一人。依舊是那隻翠綠的蝶,指引着我用xing命作注去搏回解藥。我誰也沒有告訴,尤其是楚則昀。我第二次跪倒在寢宮外的雪地裡,這一次,你終於記起了門外的我,我在你快要跨出門檻時自己站了起來,拍了拍膝頭的積雪,留給你一個背影。轉身時我看到了你僵住的臉,心情大好。

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臨行前夜,你終於不再溫柔,壓着我一直折騰到天亮。我幾乎快喘不過氣,斷斷續續地告訴你:“等我回來,你的則昕就徹底好了。”昏睡過去的時候,我聽到有人在我耳邊說:“我們重新來過吧。”我掙扎着睜開眼睛,你卻睡着了。你居然像第一次時那樣來送我,你對我說:“桑陌,我只相信你一個。”你站在城樓上對我揮手,我笑,腮幫子快僵了。我惦念着昨晚那句疑似幻聽的話語,再回首,看到了站在你身邊的小柔,我的妹妹……原來你都知道。

是小柔做的。嫉妒和仇恨扭曲了我那純真善良的妹妹,她還是花一般的年紀,不該剪去一頭青絲在晨鐘暮鼓裡了卻一生。她本當貴爲國母的,是楚則昀和楚則昕奪了她的後位。同樣的落寞讓她和失寵的華妃走到了一起,兩個同樣受着嫉妒煎熬的女人,在莊嚴慈悲的佛像前合謀了這一場是非。小柔去找奇毒,由華妃帶入宮中,然後倒進則昕的蔘湯裡。

我去找過她,小柔哭着對我喊:“我恨楚則昀,我恨楚則昕,我恨你!”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所以哥哥絕不會把你供出來,縱然你再不是我美麗愛嬌的妹妹,哥哥終是你哥哥。

楚則昀,難怪你要我去尋解藥。我什麼都不說,你生氣,但是你也無可奈何,我幫小柔將所有證據銷燬,你不能堂堂正正地治她。楚則昀,最瞭解你的人是我,最讓你無奈的人亦是我。不要否認,那天在牢裡,我看到了你臉上的挫敗。你對我下不了手,你只能讓我將功折罪。

楚則昀,你急什麼呢?帶上小柔是要告訴我,若我救不了你的則昕,你就要撕破臉?你做得太魯莽,都不像你的手段。大概連你自己都沒發現,你已不再信我了。你我之間居然到了要依靠威脅的地步,回想當年冷宮中的歲月,真真叫做諷刺。

這一次,我打算自己選。翠綠的蝶停在了左邊的酒杯上,我伸手,執起了右邊的杯子,澄澈的液體能倒映出我的眼睛。那蝶兒劇烈地扇動着翅膀,繞着我的手不停回舞。

“你選好了?”老神仙的臉色比我更緊張,好似要飲下那杯酒的是他。

我歪過頭看他,他不自然地撫着他的眉毛:“你可以再選一次。”

他說:“那是你的主上。”

他在提醒我,則昕危在旦夕。這一次若不能服下解藥,之前種種前功盡棄。

“我欠旁人諸多,唯獨不曾欠他。”他的皇位有一半是我的功勞,我爲他安邦治國打理朝政,十件事中縱有九件是錯的,剩下總有一件是對的,我堅信。爲官一方造福萬民也曾是我幼稚但是顛撲不破的理想。

毒酒的味道並不特別,燒刀子似的從舌尖一直燒到心底。我緊緊地貼着地面想化開身下的積雪,陽光刺得眼睛生疼。我聽到自己粗重的喘息聲,透過手指縫依稀看到一雙墨色的眼睛。我知道那是幻覺。原來臨終之時,我最想見的人依舊是你,楚則昀。我救不了你的則昕了,在天牢的時候我就開始這麼打算,次次如你所願,遊戲就失了懸念。

桑陌從不辜負你的期望,你卻總叫我失望。楚則昀,我看膩了你溫柔或是無情這兩張臉,也膩了同你彷彿要糾纏到天荒地老的彼此折磨與虛情假意。遊戲一旦起了膩,就失了讓人繼續下去的耐xing。我們來玩最後一次,你手裡有小柔,我手中握着則昕,你總是還記着冷宮裡那個處處爲你着想的我,卻忘了在你的提拔下,我已經成了羣臣口中的“桑大人”,鐵石心腸,喪盡天良的。所以,這一次,是我贏了。

楚則昀,桑陌從不騙你,只有這一回,是例外。殺一人是殺,殺一百人也是殺,小柔、華妃或是其他的誰,你要殺就殺,要剮便剮,我雙手沾滿血腥不缺這幾筆孽債。我們賭光了親情、友情甚至於愛情,你道你兩手空空只握得這幾條人命就能逼我就範?我期待着你接到我的死訊時的表情,驚訝或是失望,都無所謂,我從不指望你能爲我心痛。你的哭泣該留到楚則昕的靈堂上,我不要你的眼淚,我只要你那張寫着後悔的面孔,哪怕轉瞬即逝,哪怕是爲了失去則昕,哪怕是覺得錯信了我。我只要你後悔。

楚則昀,奈何橋頭,我等着你,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不要再讓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