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這邊見母親來了,雖然嚇了一跳,可也馬上穿好了衣裳走了出去。他見母親臉色不好,趕緊上前請安,又愁眉苦臉裝起病來。
若是以前,王夫人還真會心疼,跟着就放過寶玉,只責罰底下的丫鬟。可今日王夫人卻下定了決心,再不縱容下去。若是再縱容一回,只怕老爺跟她會越來越離心。
寶玉見撒嬌沒有效果,只得訕訕的站好,垂着頭等着王夫人訓話。結果襲人進來上了茶,也不見王夫人說話,室內的氣氛好似被凍結了似的。
半晌後,王夫人輕笑了一聲,端起茶碗終於說了第一句話:“怎麼還不出來,等着我進去請嗎?”
裡屋稍微有了點動靜,一個嬌俏的小丫鬟怯生生的掀了簾子,打裡頭走了出來。一出來便跪在地上,不敢再上前了。
王夫人看了眼寶玉,罵了句:“不爭氣的東西!”
接着她茶碗一摔砸在那小丫鬟跟前,咣的一聲嚇了屋裡人一大跳。寶玉雖然愛和女孩子打鬧嬉戲,卻是個極孝順的人。見母親勃然大怒,他也真的懊惱了起來,趕緊上前道歉認錯。
就聽王夫人冷聲道:“這園子也怪冷清的,自打你妹妹們出了嫁,園子也沒什麼人住了,你如今年紀也大了,不可再嬉戲玩耍。打明兒起你搬去你鏈二哥哥原住的那院子去,你鏈二哥哥搬出去後,那舊院還空着,原也住着人的,如今只要打掃乾淨就能入住。”
說着王夫人又叫道:“襲人!”
襲人忙上前福了一福應了一聲,王夫人接着對她道:“地上這個姓甚名誰,是誰家的丫頭。”
襲人忙上前道:“回太太,這是秋紋,老子娘都是家生子。她老子張順管着馬廄,她娘是這園子上看門的。”
王夫人點點頭又問:“方纔出去的那個呢?”
襲人又道:“那是碧痕,也是家生子,老子是劉昌文,諢號叫劉二。是管着府裡煤炭柴火的。”
王夫人冷笑一聲,接着道:“原是這兩個,我道是誰。罷了,這兩丫頭都提爲通房丫鬟,跟着寶玉一道住去舊院。你也一道去,只帶三個粗使丫鬟供你三個使喚。寶玉的衣食起居由你三人伺候,其餘都用丫鬟。”
襲人不知王夫人這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若是要人跟着去伺候,不是挑那老實本分的纔好?偏偏挑了那兩個和寶玉打情罵俏的丫頭,另外自己也是通房,跟着過去三個通房,這寶玉還能學好?
雖不明白王夫人的意思,襲人還是上前應了下來。寶玉在一旁着急得差點團團轉了起來,這搬了出去。離着王夫人可就很近了,只用走一條短短的甬道便能互相見面。他不是不想離母親近點儘儘孝心,只是這樣一來,他就會時時刻刻被母親看着了。
襲人答應的又快。這屋裡也沒人敢說話,加上秋紋得知自個非但沒受罰,還被提了位置,心中又是驚訝又是雀躍。
碧痕這會兒正站在外頭呢。她是沒敢進去,但裡頭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小丫鬟們遠遠的站在廊下不敢過來,倒是隻有晴雯跟着她在門口偷聽。這一聽。晴雯便掩嘴偷笑了起來,看了碧痕一眼,緩緩朝她做了個福,口裡小聲道:“姨娘好福氣。”
碧痕知道晴雯這可不是在恭喜她,實則是在諷刺她,她一時又氣又喜,竟不知道用什麼話來回晴雯纔好。
王夫人出門之前,晴雯就早回房去了。跟寶玉玩耍又沒她的份兒,她纔不上前湊這熱鬧呢。
出了門來,王夫人先是發作了底下的一干小丫鬟們,又在院裡瞧了一圈,沒見着方纔那個丫鬟,便問:“那個柳眉杏眼的丫頭是誰?”
襲人跟在身後,知道問的是晴雯,忙替晴雯說話:“那是吳貴的妹子,管着針線的,原跟我一樣都是老太太那兒的。”
王夫人聽到老太太三個字,原準備把晴雯賣出去的心也歇了,皺了皺眉道:“既是老太太的人,就仍回老太太那兒去吧。”
晴雯在屋裡聽着,先是緊張的要命,跟着又喜笑顏開了起來。回老太太那兒可是再好不過了,憑聰明伶俐,她晴雯也不比別人差。老太太跟前伺候的人,可都是極有臉面的,就是老爺也不敢隨意打罵。以前她是年紀小,討不到巧宗,如今她年紀也大了,見過的人也多了,自然就不是以前那個懵懂無知的少女了。要想討得老太太的喜歡,對她來說是再簡單不過的了。
有老太太給她撐腰,可比寶玉強多了。下頭的人對寶玉的話還敢陽奉陰違,可老太太發一句話,誰敢不從?
裡的事兒,就算這麼定下來了。賈母那兒到了晚上可就知道了,她只是靠在枕頭上默默不語,盯着燈花發呆。過了會子鴛鴦進來,見她那樣笑着問道:“老太太想什麼呢,竟這般出神。該放飯了,老太太看是不是起來走兩步?”
賈母聞言收回思緒,顫巍巍的伸出手去,扶着鴛鴦站了起來。“我老了,不中用了。你如今也到了年紀,是時候該放出去了。跟着我這老骨頭,也不見個天日,白糟蹋了你這樣的好姑娘。”
鴛鴦聞言眼眶一紅,臉上卻仍笑着嗔道:“老太太這話說的,您這般歲數,還這麼硬朗的人,可不多見了。不信老太太只管派人去京城各府瞧瞧,但凡有一個能趕得上老太太的,我便不叫鴛鴦,改叫野鴨子了。”
賈母終於是笑了起來,拍了拍鴛鴦的手,過了一會輕聲道:“頭裡聽說老二家的要寶玉搬出園子住,我尋思着,寶玉年紀也不小了。是該早些搬出來,還該給他正經娶個媳婦兒了。不然這總是通房伺候着,也不老周全。老二家的年紀也大了,再過幾年就該做不動了。珠哥兒媳婦自打蘭哥兒過繼了,又成日窩在她那山莊裡頭,跟死人似的。這府裡該有個新媳婦來熱鬧熱鬧纔是,也可幫老二家的分擔一些。
“你去同老二家的說一聲,既然寶玉搬了出來,那園子裡獨一個珠哥兒媳婦住着也怪嚇人的。讓珠哥兒媳婦也搬出來,仍住回她原來的院子去。那園子裡的下人該散的散掉,除了傢俱,一應擺設都收回來。”
鴛鴦聽了愣了片刻又問:“那櫳翠庵的妙玉師傅呢?”
賈母恍然大悟:“我竟把她忘了,你去問問她,若是願意到家廟去,便送她去家廟。若是不願去家廟,就給她二百銀子,隨她遊方去吧。”
鴛鴦這邊伺候了賈母吃了飯,這才往王夫人那兒去,說完了老太太的意思,就等着王夫人的回話。
王夫人聽完這番說話,沉默了一會點頭道:“就依老太太的意思,明兒你跟浣葛山莊說一聲,我會叫人打掃她原來的住處。至於那妙玉師傅,想來她是個心高氣傲的,必不肯往家廟去。老太太給她二百,我這裡也不能少了,我也出一百,共三百,你明兒來我這一趟,帶了銀子一起給她。”
鴛鴦應了下來,第二日便拿了銀子往園子裡去。路過時,聽得裡頭雞飛狗跳的一陣鬧騰,她忍不住搖了搖頭嘆了口氣。
纔要離開,就見晴雯拿着個包袱款款走了出來,鴛鴦嚇了一跳,忙抓着她問:“你這是怎麼?被攆出去了?”
晴雯一頭霧水:“昨兒個太太說要我仍回老太太那兒去,難道沒人通知你們?”
鴛鴦鬆了口氣笑道:“想來是下頭傳話的丫鬟給忘了,你別急,我先去回個話,一會兒我回去時叫上你,帶你一塊兒過去。”
晴雯拍手笑道:“正好,我一個人拿不動,還有一個包袱呢。原是想着先去給老太太磕了頭,再返來搬那一個。既然跟你一起走,就勞煩你幫我拿了。”
鴛鴦笑着答應了下來,目送晴雯又回了,這才匆匆趕往浣葛山莊。通報之後,鴛鴦被請了進去,李紈正對窗剪着花枝。聽見背後有腳步聲,李紈一回頭,把鴛鴦嚇了一跳。
這李紈年紀也不算大,不過才快四十,誰知一段日子沒見,竟老得快趕上王夫人了。鴛鴦努力控制着表情,上前把老太太交代的事兒說了一遍。
李紈自打兒子過繼給了大房,又跟着大房去過活去了,她這平日生活沒了寄託沒了依靠,人就如行屍走肉一般。所以衰老的非常迅速,身邊的丫鬟都勸她想開些,她卻始終悶悶不樂。
鴛鴦傳完話,就在等着李紈的回話,李紈卻半天發呆好似沒聽見似的,鴛鴦只得叫了聲:“大奶奶?”
李紈突然擡起頭來,衝鴛鴦露出個別扭的笑容:“知道了,去哪兒都是住,我並沒有什麼不便的。妹妹若還有事兒,就忙你的去吧。我這就叫人收拾行李,東西不多,想來明兒就能搬完。”
鴛鴦得了準信兒,想着後頭還有差事,便告辭了出來,又往櫳翠庵去。那櫳翠庵可不好進,鴛鴦站在門口半天,這才上前去敲響了院門。